上期節(jié)目,我們談到了袁紹對于袁術(shù)僭號的最大態(tài)度就是沒有態(tài)度,既沒有表示支持,也沒有旗幟鮮明地討伐,當然,也可能是史書沒有記載這一段,這就無從稽考了,但有蛛絲馬跡表明,袁紹在曹操宛城大敗后發(fā)出的“悖慢”之辭,應該正是“袁氏代劉”的故事。
在這個時間點上,幾家諸侯之間的關(guān)系,不可謂不復雜:
河北的袁紹拒絕了朝命,對于曹操讓出的大將軍之位視而不見,反而和之前齟齬不斷的骨肉兄弟袁術(shù)勾勾搭搭,并表現(xiàn)出了要建立“袁氏天下”的姿態(tài)。
徐州的呂布和袁紹、曹操都是舊仇,又和袁術(shù)是傳統(tǒng)盟友,只剩下夾在中間的劉備,帶著擋不住呂布的殘兵茍延殘喘。
南陽的張繡在大勝之后,步步向北蠶食南陽大郡,且和劉表勾結(jié),這倒并不奇怪,因為之前劉表已經(jīng)送人送糧到洛陽,這一條路,自然是通暢的。
面對這個形勢,曹操幾乎是絕望之局。
所以,他的著眼點,根本沒有和袁氏直接對抗的選項,荀彧為他的獻策,也是告訴他,袁紹不會大規(guī)模進攻,他可以先解決呂布和張繡,壯大自己的實力。
因為,他太需要壯大實力了。
之所以說袁氏,而不是袁紹、袁術(shù),是因為還有袁敘、袁胤、袁遺、袁春卿等一群人,袁氏一族雖然在長安被殺掉了袁隗和袁基等五十多人,作為大家族,出外為官任二千石仍有不少,以上幾人,袁敘為濟陰太守、袁胤為丹陽太守、袁遺為山陽太守、袁春卿為魏郡太守,當然,并非同時。
一個太守,就是一個郡國的地盤,按照漢末比擬周制的標準,就是一國諸侯了。
而這一群袁氏宗族中的重要一員,恰恰將為我們解開一段塵封的真相。
這個人,就是袁敘,也是曹操言之鑿鑿的濟陰太守,但這個職務(wù),卻和《三國志》中的相關(guān)記載矛盾。
史書所見,在袁敘寄信給袁紹這個時間段里,“領(lǐng)濟陰太守”的就有兩位,一位是程昱,另一位是夏侯惇。
程昱的職務(wù)安排見《三國志·程昱傳》:
天子都許,以昱為尚書。兗州尚未安集,復以昱為東中郎將,領(lǐng)濟陰太守,都督兗州事。
天子都許,時間在建安元年八月,程昱任尚書,之后,又任命他為東中郎將、領(lǐng)濟陰太守,都督兗州事。
而夏侯惇的職務(wù)安排見《三國志·諸夏侯曹傳》:
復領(lǐng)陳留、濟陰太守,加建武將軍,封高安鄉(xiāng)侯。時大旱,蝗蟲起,惇乃斷太壽水作陂,身自負土,率將士勸種稻,民賴其利。轉(zhuǎn)領(lǐng)河南尹。
這是在滅亡呂布之后,夏侯惇領(lǐng)陳留、濟陰太守,又封侯加將軍號,在大旱加蝗蟲的災年,他興修水利種稻,后來,改領(lǐng)河南尹。
也就是說,夏侯惇領(lǐng)濟陰太守的時間,應該在某次大旱之前。
前后歷年間,興平二年有大旱,卻正值曹操與呂布爭兗州,夏侯惇又傷了左眼,養(yǎng)傷也得花點時間,不可能很快就背土修水利去了,這一年不合適。
此后,建安二年五月有蝗災,太壽水又在陳留郡內(nèi),則夏侯惇領(lǐng)兩郡太守的時間,應該是在建安二年五月前,此時,距袁術(shù)僭號晚了兩個月,而袁敘的書信肯定不會超過建安二年三月,那么,袁敘任濟陰太守,不應該在夏侯惇之后,而應在前,即至少在建安二年五月前。
而這又和程昱的任命看似矛盾了,因為《程昱傳》中說完程昱領(lǐng)濟陰太守,就提到:
劉備失徐州,來歸太祖。昱說太祖殺備,太祖不聽。
也就是說,時間尾巴卡在了劉備丟徐州投奔曹操之前,至少在建安二年正月之前,程昱已經(jīng)領(lǐng)濟陰太守了,但是,程昱此時明顯在曹操身邊,否則也“說”不著曹操,但是,曹操明顯已經(jīng)遷居許都,程昱這個領(lǐng)濟陰太守、兗州都督,怎么不在自己的轄區(qū)呢?
而且,《程昱傳》還提到,建安四年曹操派劉備截擊袁術(shù),程昱也有當面勸諫,這就引出了另一個問題,程昱領(lǐng)濟陰太守、督兗州兩年間,為什么會一直跟著曹操呢?
答案仍舊在細節(jié)中。
那就是“兗州尚未安集”六個字。
按照我們傳統(tǒng)的理解,兗州的戰(zhàn)爭在興平二年呂布投劉備時,即已完結(jié),兗州牧曹操重新奪回了根據(jù)地,進而向西擴張,兵鋒直指豫州的精華潁川、汝南二郡。
但是,一個吊詭的現(xiàn)實就是,曹操在“奪回”兗州之后,竟然放棄了從初平三年就開始經(jīng)營的老巢,這可是占有了近四年的地盤,重新在潁川郡許縣建立新?lián)c,而且,按照《三國志·武帝紀》的記載:
是歲用棗祗、韓浩等議,始興屯田。
注意這個“始”字,也就是說,建安元年,曹操才開始興屯田之計,參考相關(guān)的記載可知,屯田的地點,就是“許下”,即許縣周邊。
那么,兗州呢?
哪怕不能遍及兗州全境,濟陰郡鄄城、東郡濮陽縣、白馬縣、范縣、東阿縣、衛(wèi)國,這些曾經(jīng)在史書中出現(xiàn)過曹操的“根據(jù)地”,為什么沒有先行屯田呢?
原因很簡單,已經(jīng)丟了。
呂布、陳宮、張邈奪兗州,曹操僅剩三縣之地,有記載是鄄城、范縣、東阿,也有記載說是鄄城、范縣、衛(wèi)國。
兗州被呂布劫奪之前,夏侯惇先駐白馬,后駐濮陽,這些地名,除了鄄城之外,都在東郡。
曹操在袁紹部下的第一個地方職務(wù)就是東郡太守,說明他的大本營就在東郡,直到劉岱被殺,他接任兗州刺史,方才選擇了城池最為雄壯的鄄城為治所。
然而,東郡在興平二年,曹操大軍西進陳留,圍攻雍丘時,已經(jīng)是曹操委派的臧洪擔任太守,治所,也是原本曹操在東郡的治所——東武陽。
三個月后,雍丘陷落,臧洪與袁紹決裂,袁紹率大軍攻城,又花了一年時間,時間已經(jīng)到了建安二年。
可見,曹操已經(jīng)拿不回東郡了。
至于鄄城,就在濟陰郡的腹地,而濟陰太守的治所卻在定陶,所以曹軍曾在定陶和濟陰太守吳資大戰(zhàn),此后,曹操還在山陽郡與呂布決戰(zhàn),看似是曹操席卷兗州,但別忘了,曹操的五千兵,都是從袁紹手里借的,這些兵馬到底姓袁還是姓曹呢?
當袁紹任命了袁敘為濟陰太守時,曹操能做的,也只能是把持著濟陰郡的軍權(quán)不放,同時任命了自己信任的程昱為領(lǐng)濟陰太守,也就是“一國兩公”。
而這,才是“兗州尚未安集”的真意。
看似是曹操打跑了呂布,重奪了兗州,可各地郡國的太守、國相,卻被袁紹“承制”任命,曹操手里的兵權(quán),也一大半來自于袁紹援助,可以說是,他在前方拼命,人家在后方接收,但形式比人強,曹操又能怎么辦呢?
只能是“三十六計走為上”,到遠離袁紹的地方“開新副本”。
也正因為如此,千古聞名的“屯田策”最終的施行,落在建安元年曹操剛剛奪下的潁川郡許縣,而不是經(jīng)營四年之久的東郡,或是三年之久的鄄城。
一個旁證就是,建安五年袁紹大軍南下時,曹操部署的第一道防線,是以東郡太守劉延守白馬,以于禁屯河上守延津,完全沒有提及早在呂布、陳宮奪兗州時期即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幾個地名——濮陽、范縣、東阿、衛(wèi)國。
衛(wèi)國僻處黃河北岸,大兵南下之際,自難幸免,但濮陽、東阿、范縣都在東郡境內(nèi),且在黃河以南,在兗州全境皆反的時候,都對曹操不離不棄,怎么到了官渡大戰(zhàn)之際,遠在主戰(zhàn)場的東方,反而寂寂無名了呢?
只能是丟了!
見《三國志·程昱傳》原文:
袁紹在黎陽,將南渡。時昱有七百兵守鄄城,太祖聞之,使人告昱,欲益二千兵。昱不肯,曰:'袁紹擁十萬眾,自以所向無前。今見昱兵少,必輕易不來攻。若益昱兵,過則不可不攻,攻之必克,徒兩損其勢。愿公無疑!'太祖從之。紹聞昱兵少,果不往。
這段古文很長,得翻譯一下,袁紹在黎陽將渡過黃河時,程昱帶著七百兵守衛(wèi)鄄城,曹操聽說后,派人告訴程昱,我要給你添兩千兵馬,程昱不干,直說了,袁紹有十萬大軍,現(xiàn)在看我兵少,必然輕易不來攻打,如果增兵,袁軍經(jīng)過怕被偷襲后路,就不可不攻,打過來,我就守不住,白白損失力量,還是算了吧!
曹操就聽了他的話,沒增兵,而袁紹果然因為他兵少,沒有進攻鄄城。
要知道,鄄城是曹操為兗州牧時的治所,也是兗州中部最堅固的城池,兗州一個州的軍事統(tǒng)帥程昱卻只有七百兵,還來個攻則必克,可不就是只剩下孤城了嗎?
更搞笑的是官渡之戰(zhàn)后,堂堂振威將軍、領(lǐng)濟陰太守、都督兗州事程昱,干了什么事兒呢?
見《三國志·程昱傳》:
昱收山澤亡命,得精兵數(shù)千人,乃引軍與太祖會黎陽,討袁譚、袁尚。
濟陰市市長、兗州軍區(qū)司令竟然從山澤之間的流民盜賊中,拉出了幾千精兵,才能跟隨曹操在黃河北岸的黎陽會師,一同進攻袁譚、袁尚。
一代梟雄袁紹,于建安七年五月嘔血而死,當年九月,曹操北征黎陽,袁譚、袁尚據(jù)城固守,這應該是就是程昱合兵并力的時間了。
由此可知,自建安五年二月,袁紹大軍南渡黃河開始,一直到建安七年八月,曹操征黎陽為止,前后兩年零六個月的時間里,程昱對于兗州的統(tǒng)治,應該就是坐困孤城,身邊只有七百兵。
問題是,從史書記載來看,袁紹的主力大軍,走得是黎陽、白馬一線,并推進到陽武、官渡,與曹操對峙,也就是一路向西。
濮陽、鄄城、范縣、東阿,都在官渡主戰(zhàn)場的東方,鄄城位于四城之間,有七百兵守衛(wèi),在它的西南方向,比鄰白馬、濮陽的是李典擔任“太守”的離狐縣,由此可知,曹操在兗州真正的駐軍防御線,從西向東,是白馬縣駐扎東郡太守劉延、離狐縣駐扎離狐太守李典、鄄城駐扎濟陰太守、督兗州軍事程昱。
另見《三國志·李典傳》:
時太祖與袁紹相拒官渡,典率宗族及部曲輸谷帛供軍。紹破,以典為裨將軍,屯安民。
曹操和袁紹在官渡對峙時,李典率領(lǐng)宗族和部曲輸送糧食、布帛供應曹軍,在袁紹戰(zhàn)敗后,任命李典為裨將軍,屯兵安民。
之所以強調(diào)李典的宗族及部曲,實際上指出了兩個地點,因為李典繼承李整的宗族賓客有數(shù)千家,居住在濟陰郡乘氏縣,而他本人到離狐駐地,肯定也要帶著部曲上任,則意味著自乘氏至官渡,自離狐至官渡的道路是暢通的。
離狐臨濮水,乘氏臨濟水,兩條河逆流西上,到封丘會合,就到了哪兒呢?
烏巢澤。
一個無比熟悉的地名,它的北方就是燕縣,以及著名的延津渡口,在當時是恰到好處的水旱兩路的樞紐,也無怪乎袁紹于此轉(zhuǎn)運糧草。
當然,在此之前,這處樞紐,仍是曹操勢力的腹地。
而袁紹大軍從未掃蕩消滅離狐以東的曹軍據(jù)點,說明在決戰(zhàn)過程中,袁紹根本沒有浪費時間,從主力軍中分出偏師經(jīng)略兗州。
那么,兗州諸城池的丟失,只能是在戰(zhàn)前。
丟失的方式,也并不復雜,就是被袁紹以正式朝官任命的方式,拿走了。
之前引用過《獻帝起居注》中曹操所述袁紹罪狀:
擅鑄金銀印,孝廉計吏,皆往詣紹。
《漢官舊儀》和《漢書·百官公卿表》中記載漢代制度是,丞相、列侯、將軍用金印紫綬,而中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用銀印青綬,則袁紹鑄造的金銀印,至少覆蓋了朝廷任命將軍和九卿、太守、中郎將的權(quán)限,孝廉為州郡所舉用,計吏則是郡一級派出的上計代表,都代表著朝廷對州郡的權(quán)力。
過往我們經(jīng)常會把這種任命權(quán)力理解為袁紹四州轄區(qū)內(nèi),但他對臧洪的任命,乃至于袁敘的任命,都側(cè)面說明,袁紹的封拜權(quán)力,已經(jīng)覆蓋到了兗州。
也恰恰是這個理由,可以解釋,為什么在《三國志》中曹魏一方立傳的君臣記錄中,在官渡之戰(zhàn)前,擔任太守、國相者寥寥無幾,哪怕是縣令一級,也數(shù)量有限,且地域基本集中在曹操集團的幾個主要據(jù)點周圍。
作為從建安元年年底就開始把持朝廷人事任命的“權(quán)臣”,曹操一直到建安五年官渡之戰(zhàn)時,仍沒能掌握幾個正牌子的太守,一個巴掌都數(shù)得過來,頂多是夏侯淵、夏侯惇、程昱、李典的“領(lǐng)太守”,一樣湊不夠五個手指頭。
而所謂的“領(lǐng)太守”,實際上是“某郡軍分區(qū)”的概念,并不是真正的“太守”、“國相”,正牌子的地方二千石任命權(quán)力,仍舊掌握在漢獻帝的手中,但在地方認可的情況下,袁紹的“承制授拜”一樣管用,比如袁紹任命曹操為東郡太守時,就沒有用“領(lǐng)”字。
可哪怕是這樣,史書可見的“領(lǐng)太守”也就上面那幾個,對照下數(shù)字,在兗州、豫州、司隸轄區(qū)內(nèi)的郡、國,共計二十一個,縣、邑、公、侯國二百八十五個,已有記載根本覆蓋不了,至少在側(cè)面說明了,曹操集團在所謂的“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后,根本不具備足夠的、符合名望、資歷標準的人才儲備,只能將人事任免大權(quán),拱手讓人。
正因為如此,曹操看似地跨四州的轄區(qū),真正掌握在手中的軍政資源少得可憐,所謂的“屯田制”大招,也無非是讓他最大限度地榨取現(xiàn)有的人力資源,以維持與袁紹勉強抗衡,時間長了,更有號召力,也更得民心的“袁氏集團”反而會越來越強大,故此,對于曹操而言,晚打確實不如早打。
為什么這么說呢?
答案究竟是什么,請聽下回分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