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克孫先生，物理學(xué)家，翻譯家，詩人，麻省理工學(xué)院教授。1928年生于廣西南寧，今年9月1日病逝于美國波士頓。
兩個月前，在我們的“魯拜集”小群里，師妹突然發(fā)來一條消息：黃克孫先生于9月1日在波士頓去世，享年88歲。群里一時驚詫。這個小群是為了我們合作《莪默絕句百衲集》而建的，而這本集唐人詩句翻譯《魯拜集》的小冊子，連同眭謙兄的《莪默絕句集譯箋》和我的《波斯短歌行：魯拜集譯箋》，才剛剛出版。
我默默地拿出這三本書，不禁感嘆：黃先生見不到它們了！
現(xiàn)在才得知，在去年，先生身體已經(jīng)不大好了。我卻因為家華給了我先生的電子郵箱地址，冒昧地發(fā)去一封郵件。那是8月10日，《莪默絕句百衲集》寫定，《波斯短歌行譯箋》也修訂完成，我有些小興奮，希望先生能夠看到我們的成果。有些出乎意外，13日一大早，我就收到先生的回信。當(dāng)然，照例是些客套話：“鐘錦先生：謝謝您寄下的七言絕句譯詩。現(xiàn)在有這種文學(xué)修養(yǎng)的人恐怕已不多了。您的工作對于發(fā)揚固有文化有一定的意義。克孫?！钡耶?dāng)時驚喜異常，立刻轉(zhuǎn)給大家看。家華遂讓我向先生索要他1956年《魯拜集》譯本的初印本書影。14日一早，我就收到先生的回復(fù)：“最早版本是1952 年的鋼版本。正式出版是 1956年。這二種皆在清華大學(xué)圖書館?！蓖瑫r附上了兩種版本的書影。家華非常開心，因為他是《魯拜集》的收藏家。
當(dāng)時我們并不知道，先生是在病中，為了我們沒有什么意義的小心愿，回復(fù)了兩封郵件?，F(xiàn)在感動之余，不覺遺憾我們的書出版得稍稍晚了一步，沒有趕上讓先生看一眼。
說起來我翻譯《魯拜集》，還真是和先生有關(guān)。只是說到此，不免羞愧。那是2013年底，為了和先生爭勝，趁腰椎間盤突出臥床休息的閑暇，一氣譯完。經(jīng)過這次翻譯，才讓我真正認(rèn)識到先生譯文的優(yōu)長，從此低首不敢造次。
這個經(jīng)過我都寫在《波斯短歌行》的初版序言里了。開始粗粗讀過，只看到先生的疏失。最明顯的，先生用七絕之體，卻又往往出韻。“如其一之‘真’、‘侵’、‘文’三韻混押，其三十三之‘先’、‘元’二韻混押，俯拾皆是?！逼鋵?，在譯詩中，出韻根本不算問題。錢鐘書先生找出的“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譯者董恂就“出韻兩次”。（參看《七綴集》，三聯(lián)書店版，第144頁。）這個現(xiàn)象在以后的翻譯中也屢見不鮮。似乎這是給譯詩特有的一種寬限吧？但我當(dāng)時卻斤斤計較?？墒窃谧约簞邮址g一遍之后，即刻為先生的譯文所折服?？梢哉f，一種天才的光芒，在先生的譯詩里處處閃耀。太耀眼了，早就讓人忘記了什么出韻一類的細(xì)枝末節(jié)。就如第三十三首：“遍訪乾坤總惘然，天垂日月寂無言。海濤悲涌深藍(lán)色，不答凡夫問太玄?！贝_實，“然”和“玄”在“一先”，“言”在“十三元”，絕對是出韻。但詩中的哲思和慨嘆，卻率先抓住了人的心靈，竟似忘了尚有出韻這么回事。我的老師葉嘉瑩先生，在她的文章和講座中，還經(jīng)常引及這一首。她從來不曾說過這首的出韻，想來就是如此吧。我因此感嘆：“于是焉知黃譯有不可及處。”這卻非客套，而是經(jīng)過一番較量后的折服。我遂將對李后主的著名評語“亂頭粗服，不掩國色”，轉(zhuǎn)而用來贊嘆先生的譯詩了。
這個轉(zhuǎn)變的經(jīng)歷后來一直縈繞著我。所以，當(dāng)《波斯短歌行》增訂再版時，我大幅改寫了初版序言，對先生的不恭敬言辭全都刪除了，而且表示“甘為羽翼”。大概算作是自己的懺悔吧。在自己的譯箋中，我還保存了先生的六首譯詩。表達(dá)的不僅是欣賞，更是尊敬。而現(xiàn)在，竟成了紀(jì)念。
這個世界更應(yīng)該紀(jì)念先生。先生以物理學(xué)名一時，但他認(rèn)為，如果百年之后還會有人記得他的名字的話，一定是因為他翻譯的這些詩句。家華托人去清華大學(xué)圖書館尋找先生的那兩個初期印本，沒有找到。我想，這個世界上像家華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他們?nèi)匀辉敢馐詹刈畛醯挠洃?。那就?yīng)該有出版家將先生的各版譯本影印出來，這或許是對先生最好的紀(jì)念。
黃克孫譯《魯拜集》題詩
先生《魯拜集》譯本之前，有三首七絕題詩。既然我和先生的因緣，由《魯拜集》而起，姑且次其韻，以致哀思。辭不佳，但寫出了對先生的懷念、仰慕，以及一段未曾謀面的交往：
側(cè)身東望恨遙深，
如泣泠泠海上音。
天地?zé)o言人去后，
空余萬古太玄心。
交誼曾無傾蓋情，
為翁譯筆擅名聲。 定知一卷波斯集，
長與吟壇作典經(jīng)。
此日難攜酒一壺，
流傳譯本莫令孤。
我今正有新刊出， 泉下翁仍記得無？
本文刊于2016年11月14日《文匯報·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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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筆會創(chuàng)刊7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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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依然能照見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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