絡麻往事
文/含羞草
我是屬于馬大哈一類人，所以也就不大記事。但種絡麻、剝絡麻、浸絡麻、洗絡麻常被大人們提起，我也就記得的多一些。但因為從小沒吃過苦，或許是記憶只選擇最美好的一頁。我的記憶里的種種全不似親歷者帶著不堪回首的疲憊與辛酸。那么，聽我把也許不那么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憑著記憶當做故事講講好嗎?
絡麻的播種大約是在公歷的4月下旬，那時候，小麥、油菜都將要成熟了，絡麻的種子就播在麥田和油菜田中，播在麥子和油菜田的垅里，進行套種，等到小麥和油菜收割時，絡麻苗也已長出來了，并且開始長出翠綠的葉子了。拔掉了油菜，割掉了小麥，就儼然成為一片絡麻田了。
由于絡麻種子播的時候往往會有疏有密，等絡麻苗長到十幾厘米的時候，需要把生長的太密的絡麻苗刪掉一些，我便跟著爺爺?shù)降仡^去玩，這時候地頭到處充斥著青蔥及泥土的芳香，小小蛤蟆剛剛從地里鉆出來，跟泥土一般的顏色，在地里跳來跳去，目光所及之處比比皆是，數(shù)是數(shù)不過來的，眼疾手快時還可以抓一個，然后把兩個手合在一起，感受蛤蟆在掌心上竄下跳時雖然驚恐但卻激動的心情。
等把多余的絡麻苗刪掉，便要給絡麻上泥，把秧溝里的土再挖深一些，敷在絡麻地上，重新做垅，并給絡麻上肥。草和絡麻是相約而生的，我倒認為那些草相對還會可愛一些，能開出各色各樣的小花來，也著實讓人歡喜的。但很不幸的是，草是人們的眼中釘，所以鋤草是經(jīng)常的事情了。一條垅上種植兩排絡麻，中間的空地和秧溝邊上鋤草有專用的長柄刮子，只需貼著地面前后移動，草便齊根切斷，連著泥土窩成一堆，日曬雨淋，很快便腐了。和絡麻長在一排的，就只能蹲下去很小心地拔了，左手握住草莖，右手用短柄毛刀割斷草的根部，當然大部分是根須很淺的小草，勿須用力，便連根拔起了。這時候蛤蟆已經(jīng)長大一些，早沒了先前的可愛，但還是照樣亂蹦，有時候冷不防從手邊眼前掠過，還是會嚇一跳的。蚯蚓是拔草時見得最多的了，常常是跟著草根一起就竄出來了，有時候是很細的暗紅色，有時候是略粗壯的棕褐色，一出土，這種肉肉的無骨動物身子一扭一卷地亂跳，樣子極丑陋，也時候被毛刀不小心割成兩半，兩半也不會死，照樣裹著泥巴亂跳，若是不小心碰到手上，惡心的恐怖便立即遍布了全身，有那么一刻鐘，腳上軟軟的會沒了力氣，趕緊用泥土把它蓋住，那是強自鎮(zhèn)定的。
到了8月中旬，絡麻差不多長到一米多高了，深綠色的桿子頂著深綠色的葉子，你擠我挨，交頭接耳。這時候需要把特別矮的，有的還分岔有兩個頭的絡麻拔去，這些麻統(tǒng)稱為'笨頭絡麻’，拔去了笨頭絡麻，整片林子看上去更有井然有序。知了時不時在枝頭叫幾聲，麻雀在不遠處唱和，大人生活忙，小孩玩得忙，陽光從茂密的葉子縫隙里溜進來，吹拂著微風，時不時在人的身上，腳下移動，宛如流動的波光。那時候心該有多明凈呀，我總喜仰起頭，笑著攤開手把陽光接住，或者撐開手指，讓陽光從指縫間漏下來，跌落在腳背上，或者踩著陜長秧溝里細碎的光斑，小跑一圈又一圈，忘情時剛張開雙臂奔跑，便讓麻桿上尖銳的針刺扎入手心，惹得大人心疼地責備。那時候我眼里的世界，就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望無際，遮天蔽日，郁郁蔥蔥的絡麻地。
當然，絡麻長勢正旺時，臺風不自覺光顧也是有的，連日連夜的狂風暴雨，成片成片的絡麻被吹得東倒西歪，邊上擋風口的有折斷梢頭的，有連根拔起的，濕答答地貼著地面，擋住行人的去路，這時候需要大人們穿上黑色笨重的雨鞋，把路邊上的絡麻先扶起來，十幾二十根用繩子在一米多高的位置打個寬松的結(jié)，這樣同一綑絡麻的前后可以相互扶持，等地頭水干的時候，會繼續(xù)扎根，挺直腰桿，各就各位。路是很快便讓出來了，水還汪在地里沒處排泄，大人們會聚在一起閑聊，聊災情，聊收成，臉上陰云密布，這陰云投在孩子的心湖，也再不敢有恃無恐地鬧騰了，至少是這幾天。
絡麻會開花，深綠的花蒂布滿扎手的小刺，托起殷紅色的花芯，蛾黃顏色的五個花瓣緊挨著花芯，交疊出喇叭的形狀斜昂著，高高低低隨風飄曳，美則美矣，只是扎人的小刺未免不近人情，又無沁心的濃香撲面，便也就入不得時人目了。
依稀記得，秋季開學不久，便要剝絡麻了。先是拔，粗壯的絡麻根系發(fā)達，又扎土很深，一下只能拔一根，這種一般都是嶺頭口或路邊上的，大概是通風良好的緣故吧（臺風來時首先遭殃的也是它們，真是印正了那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細一點的一下可以拔好幾根。雖然是各家拔各家的，但相鄰的幾家差不多同時開始勞作，大家隔著深深的絡麻林，雖是相互看不見對方，但并不影響大聲交談，說到開心時不妨比一比誰先拔到頭，完成比賽時就在嶺口或路旁席地而坐，遞根煙，喝口茶，說個段子，也是笑聲不斷的。夾絡麻是需要兩個人合作的力氣活，疊得如小山似的一丘一丘，接著是此起彼伏剝絡麻的沙沙聲，披星戴月。經(jīng)過許多天的奮斗，整片林子就被夷為平地，天地開闊了那么多，放眼望得見前面的橋，遠處的山，還有外婆家的房子，心情也便為之振奮。從懂事起，每當大人們起早摸黑忙碌時，我們姐妹也會學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午泡好了茶送到地頭，下午用番薯，老南瓜或芋艿燒好當點心。送點心時順便把絡麻葉子曬一曬，或翻一翻。（絡麻葉子曬干，用籩子籩碎，是很好的豬飼料）還過，曬絡麻葉子時，如果用耙子耙，那就很難曬均勻，總是一堆厚一邊薄的，如果直接用手去捧，那是需要膽量的，因為絡麻葉子上面會有稱作洋辣毛的蟲子，小小綠色身體，和葉子相似，黑褐色的眼睛。胸背中央有1條棕色縱線，灰黃色的腹部。身上許多小刺，看上去極其可愛的蟲子卻生來蛇蝎心腸，若是碰到它，它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你，那個鉆心的疼呀，就如細針一下一下的扎，接連不斷。幸好我的爸爸很有法子，他會找到那條蟲子，小心弄死，然后取來青褐色的汁液，涂在被刺的傷口上，說是以毒攻毒，很快便不痛了。我到現(xiàn)在還沒搞明白，是爸爸的方法真的奏效，還是謊話起了靈驗。
剝好的絡麻是要浸到水里的，以至于一壘一壘的絡麻堆幾天之內(nèi)便可以填滿河道。沒浸絡麻之前，河是清澈的，溫潤的，附近的居民在石砌的河埠頭淘米、洗菜，洗衣服，小小的魚仔們成群結(jié)隊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也不怕人，把米粒兒，菜葉子銜了去，爭奪戲耍，有淘氣的還會啄啄浸入水上的衣物，或浸入水中的手，你若想要一把抓住它們，那可是想多了，小家伙鬼精著呢，上一刻做鳥獸狀散，下一刻又卷土重來，如此周旋，樂此不疲。如果一定要抓幾個，就得想別的辦法了，用米淘籮裝些米，整個籮沉入水里，把籃環(huán)拎在手上就可以了。很近，魚們便爭先恐后入了甕，快速拎起來，總會有那么兩三條在濕漉漉的米上活蹦亂跳?？粗鴦倮某晒睦锞捅绿嵊卸鄽g喜了，再一條一條拿起來放在攤開的手心，魚兒一蹦一蹦，沒兩下便跳出手心，跳回到水里去了。
但是大人們從來不會考慮這些的，絡麻浸下去以后，很快外面那層深綠色的表皮就會腐爛，過不了幾天，這些小小的魚兒便不再往水下覓食，而是浮起頭往水面上吸氣，往最淺的岸邊上游，再后來便一個個肚皮朝天，沒氣了。往后的水質(zhì)，一天比一天黑，一天比一天臭，人們便不再去河里洗刷，生活用水便全部倚仗每家每戶房前屋后的深井了。
我家住在河邊，大人們對魚蝦的習性很是了解，絡麻浸下去三四天的樣子，姑姑就經(jīng)常帶我去河邊觀察，撥開浮在水面上的水草，看有沒有河蝦在那里棲息，晚上也要去觀察幾次，因為河蝦聚集的時間一般都會在晚上。提個水桶，拿上手電筒，在沿岸邊的水草間照來照去，電筒的光和蝦黑亮的眼睛對上，最是明顯不過的了，照到一兩個，便說明河蝦已慢慢聚集到岸邊了，姑姑便卷起褲腿，跨下河堤，雙手向水草下面摸去，驚喜是常有的事，一把抓好幾個呢，因為蝦經(jīng)過絡麻水的熏陶，已經(jīng)呆頭呆腦，失了平日的靈性。我負責在岸上拎水桶，照明。姑姑摸蝦的手是不用照的，照的是附近的水草間有沒有水蛇出沒，如果照到蛇，那就足以讓我倆魂飛魄散了。不過這種倒霉的事情倒是從沒碰到過的。姑侄倆精誠合作，折騰個大半夜也不會覺得疲倦。蝦小半桶小半桶往家里運，運到家里，把蝦倒入大盆子里，再倒入干凈冰涼的井水，蝦便又恢復了以往的活力，爸爸媽媽也加入我們的行列，一晚上下來，都有幾十斤了，爸爸一早拿到市場去賣，點心和肉類換回來那是一定的，我們這些個功臣是等著犒勞的呀。
白天的時候，魚也開始浮頭了，站在岸上，看到移動的一群一群小旋渦，那是魚受不了河底的惡臭，結(jié)伴來到水面上呼吸，時不時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音，那是有魚不時躍出了水面。河岸上的人群一時間便多了許多，趕集似的，拿魚戳的有，拿網(wǎng)兜的有，撒絲網(wǎng)的有……真?zhèn)€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摳到8斤大鯉魚哉、摳到7斤大草魚哉、摳到大鰱魚哉、摳了莫老老小鯽魚……’魚們的未日，換來人們的舉箸狂歡。不消半日，岸上平靜了，河里平靜了，河水愈黑愈臭了，遠遠黑旋渦不見了，蕩蕩悠然幾個白點順水漂著，近了近了，那是死魚的白肚皮……
其實除了魚蝦，河里的生命還有哪樣是幸免于難的呢？螺螄，蝦蛙，螃蟹等等等等。
洗完的麻經(jīng)掠曬在粗壯的特意搭建的竹架或木架上，一小捆一小捆均勻掛著，儼然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常常翻一翻，干得好快一些，麻紅到快干的時候，在強烈陽光照耀下，還會反射出柔和光亮來，風一吹，細碎的猶如蒲公英似的白屑四處飛散，翻麻人的頭發(fā)上，身上更像結(jié)了濃霜，怎么拍都拍不掉?？諝庵薪j麻水的味散去了許多。大人們的重心從水里移到岸上，孩子們很會因地制宜，曬麻場即刻便成了游樂場，躲在麻架下面，用差不多已經(jīng)干了的麻筋作掩護，任小伙伴從這一架找到那一架，從近處又喊著自己的名字尋到遠處，尋到或?qū)げ坏?，都可以把嬉笑吵鬧聲傳得好遠好遠。玩累的時候，找個陰涼處，在曬干的麻筋上睡一覺也是其樂融融的事情。
紅塵俗世，千帆路途。絡麻也早就退出了蕭山這片貧瘠的沙地。此刻，我坐在都市的陽臺上，陽光、微風、明窗，凈幾，這樣的環(huán)境與仿佛與往昔格格不入，但只要我閉上眼睛，絡麻水摻雜著魚腥味的空氣便會在周身擴散，大人們洗麻時又臟又臭濕淋淋的全身，便會在眼前清晰地浮現(xiàn)。世事變換，滄海桑田，我能做的也只是把圈養(yǎng)的小字排列成行，行使下指揮的權(quán)力，不讓或苦或甜的往昔盡數(shù)散落于歲月的山河，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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