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土地（六）
文/劉述濤
1942年的冬天，父親終于要出師了，家里為了他辦了一桌出師酒，師傅老歐仔送了他一套木工的工具。在酒席上，老歐仔對父親說，火生仔，師傅老了，做不動了，你到師傅店里來做掌墨師傅，師傅放手讓你來干，師傅看好你。
掌墨師傅，多少木匠藝人一生的夢想！可父親卻說，謝謝師傅。你還是讓我在外面闖一闖，真闖不下去了，我再來求師傅，讓師傅賞一口飯吃。此時，在父親的心里，他有更大的愿望，他想給自己打工，想以后能像自己師傅老歐仔一樣，帶一大群的徒弟，開一家屬于自己名號的木匠鋪。
只可惜，父親這樣的愿望卻是無法實(shí)現(xiàn)，他一回到家，就被劉偉才盯上了，要父親去砂子嶺幫著美國人修建飛機(jī)場。劉偉才說，國家有難，你不站出來，誰站出來？還說，你去修機(jī)場，家里就不用抽壯丁了，你不去，照樣你家里要有壯丁抵上。爺爺沒有辦法，就只得對父親說，去吧。
父親成為了砂子嶺修建機(jī)場中的一位有手藝的民工，他被派去建工棚，每一天，父親都用大鋸鋸一些木頭、木板，搭建工棚，搭建房屋。父親還在枚江為美國飛行員搭建飛行員的休息所，看到國民政府為美國飛行員準(zhǔn)備的妓女，也住在休息所里。父親就心想，這是什么鬼社會，這些美國飛行員到底是來打仗的，還是來泡妞的？
好多時候，父親剛搭好的房子，才沒幾天，日本人的飛機(jī)就來了，一輪又一輪的轟炸，炮彈就像落雨一樣往下落，父親搭好的房子又塌了，又得重新搭。父親說，那幾年，他就像推著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推上去了，又滑下來了。他也一樣，建起來了，又炸塌了，建好了，又炸沒了。在累毀累搭的生活中，父親度過了自己二十歲的生日。
二十歲的父親在日本人的轟炸聲中，看不到未來。他能看到的就是一個人的命，就像是一只螞蟻一樣，說沒了就沒了。有一天，他同幾位工友正在房頂上做事，忽然間警報(bào)聲就響起，然后日本人的飛機(jī)就來了，父親和那幾位工友還沒奔到防空洞，炸彈就響了，父親被氣浪掀起，別三個就倒在他的身邊。也不知什么造化，父親說，他好好的，什么事也沒有，那三個就沒有這么幸運(yùn)，都沒了。
父親在沙子嶺，除了修建工棚，修建房屋，還要求晚上放哨，并發(fā)給長槍。父親剛拿到長槍，有些興奮，也有些好奇，左拉一下，右扣一下，哪知道槍就走火，響了。馬上一群國民黨的憲兵跑過來，大聲喝斥父親：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好在父親反應(yīng)快，往前面的崗位哨口一指，說，槍聲是前面?zhèn)鬟^來的。憲兵趕了過去，抓住前面的哨兵狠狠的打了一頓。那位哨兵拖著打得腫大的屁股，哭著對父親說，火生仔，你壞過壞絕，怎么說槍是我放的呀，我可是比竇娥還要冤啦。
父親后來每每說起這事，就會哈哈大笑，為自己的惡作劇而開心。開心之后，又是悲傷，悲傷在那個年代，看不到一位手藝人的希望，他的心情就像這千瘡百孔的中國一樣，在四面漏風(fēng)。
好在這世上最快的就是日子，轉(zhuǎn)眼間就到一九四九年，各方的戰(zhàn)事也平靜了一點(diǎn)，父親終于感覺可以松一口氣了，這時候，爺爺也認(rèn)為開店的機(jī)會到了，決定要建房子，開店鋪。于是在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五0年這整整一年的時間里，我的父親帶著我的四叔，哼著小曲，從購買木料，到鋸板，做檁條，做棟梁，父親都一手一腳，親力親為。這棟老屋，也灌注了父親全部的心血，四叔也自然而然的成為了父親的大徒弟，只是像四叔這樣的徒弟不用受學(xué)徒的苦，有什么不懂的就可直接問。后來，我的四叔成為了一名小木作，他制作的家具，銷往南京，他成為了木藝社一位名聲響亮的木匠，只是文革風(fēng)起，四叔的人生也像大海里的一艘小船一樣顛簸起伏，這自然已是后話。
當(dāng)我們家的老屋一建好，遂川也迎來解放，社會上也開始刮起公私合營的風(fēng)，父親作為手工藝者被拉入到縣建筑公司，在縣建筑公司沒幾年，又到木藝社，然后是造船廠。父親換單位，和他在家里做私活有關(guān)。這些廠的領(lǐng)導(dǎo)都知道父親的手藝好，但也知道父親家里孩子多，不做私活，養(yǎng)不活全家，而做私活，在當(dāng)時又是不允許的，于是，只要政治的風(fēng)暴一來，領(lǐng)導(dǎo)就找父親談話，要他換單位，說父親留在單位上，就不好開展工作。父親倒是無所謂，有手藝，走到哪都行。要說父親也是沒有辦法，他如果不在家里做些私活，就根本維持不了我們這個大家庭。此時，一群孩子，還有爺爺、奶奶、姑姑要養(yǎng)活，從吃飯到穿衣，再到生病，以及一年四季親朋好友間的迎來送往。這都得靠父親手中的刨子一遍又一遍的刨出來。何況那些年我們家的運(yùn)勢也不好，不是同時幾個孩子生病，就是有老人離世。我的父親只能夠白天上完公家的班之后，晚上又開始上自家的班。他把一張木匠凳扛到我家老屋最后面的那間房間里。一張婚床，十五斤黃豆，一把椅子，三斤蠶豆，一張桌子，十斤花生。父親以貨易貨，他還專做些農(nóng)村人喜歡的東西，讓母親拿到集市上去賣。比如春節(jié)時候用的五子茶盤，木火籠、木拖鞋等。
也正是這些以貨易貨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讓父親把我們一家的生活維持了下來，但最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剛調(diào)到造船廠，造船廠就搬到了吉安河?xùn)|去了，在吉安造船廠的這些年，父親的木匠手藝發(fā)揮在做船上，真正做船有捻匠，父親做的是船上的部分，也就是駕駛室，休息室等。父親仍是墨斗師傅，仍是整個木工組都父親說了算，他統(tǒng)籌一切。
這些年，父親最樂意的還是做家具，做房子，他說，一位真正的木匠，唯有在建房子中，才能得到最大的發(fā)揮與運(yùn)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