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門
文/劉述濤
印象中,我還住在四里街上爺爺建的祖屋里。那棟祖屋住著我的爺爺奶奶,還有他們的四個兒子和四位兒媳,還有眾多的孫輩男女。幾十口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以至于到了今天,我還會時常想起“留門”的那些事。想起我在黑咕隆咚的半夜摸黑回家,心里七上八下,擔(dān)心回到家卻是大門緊閉,久敲不開,家就在眼前,卻進不了家門的那種無助感。好在,家里卻留了門,一推,門吱呀一聲開了,還傳來一聲爺爺?shù)摹盎貋砝玻貋砗煤孟聪戳怂钡穆曇?,立馬我的心情大好,內(nèi)心升騰起一片溫暖,并有從黑暗走向光明的感覺。
相信,有這樣感覺的還有那些住過大雜院,以及大祖屋的人。因為只有這種房子的外門才用的是老式門鎖,老式門扣,只有外掛鎖和內(nèi)栓。那年月的鎖頭也沒有那么多鑰匙,不像今天,住在一起的人都有同一把鑰匙來開同一把鎖,可以愛怎么開,就怎么開,根本不用擔(dān)心半夜回家,有沒有人給自己留門,更不用擔(dān)心,把自己關(guān)在門外的黑暗之中。留門的通用解釋也是為等某人回來而不鎖門。
我們家祖屋留門的事,自然是爺爺?shù)氖?。那時候的爺爺已經(jīng)老得無所事事,天天只看見他坐在房間里話都懶得說幾句,但在留門這件事上,他卻一直是親力親為。
每個晚上,爺爺都是吃完晚飯后,就坐在床邊上的椅子上直打瞌睡,有時候還發(fā)出很響亮的呼嚕聲。就在我們都以為他這個晚上會沉沉睡了,爺爺卻是比任何鐘表都準(zhǔn)時,一過十點,他就會拄著拐棍在大廳里巡來巡去,然后喊,還有誰沒有回屋,要不要留門?這時,家里有誰還沒有回來的叔叔嬸嬸,又或是伯父伯母就會在房間里回上一聲,誰還沒有回來,你給留下門。
爺爺就把大門虛掩上,然后轉(zhuǎn)身去給后門插好門栓,再去看看側(cè)門關(guān)好了沒有。然后爺爺坐在客廳里的椅子上,靠著拐棍繼續(xù)打瞌睡。
在那些年,世風(fēng)不正,人心不古,經(jīng)常有偷雞摸狗之人出現(xiàn)在四里街上,還有大膽的賊人溜門撬鎖,家家都提高了警惕,外面一有風(fēng)吹草動,屋內(nèi)就會有人大喊大叫。此時,正睡在迷糊之中的爺爺聽到了遠處傳來的腳步聲,等到腳步在門口落定,他就會忙著問是誰,這時候外出的人一邊回應(yīng)一邊推開了家門,爺爺才會松下一口氣,笑著說,回來了。外出的人也回一句:回來了。
這個夜晚,爺爺一直要等到所有外出的人回到家后,才將大門關(guān)好栓好,而此時,我們都已經(jīng)進入到香甜的夢鄉(xiāng)。
后來,爺爺不在了,我大伯父自發(fā)的站出來成為給家里留門關(guān)門的人。在我們這群晚輩中,也曾嘗試過去做那個給人留門的人,但做過幾回,就覺得做不下去,一是把門關(guān)早了,還有外出的人沒有回來,等到回來時把門捶得山響,喊這個開門,喊那個開門,把一屋子的人都折騰起來了,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又或是有什么親戚跑到家里來捶門報喪。二是也沒有這份耐心,天天要守到大半夜還不能入睡,還得等到晚歸的人到家,才算告一段落。而我大伯父卻像是我爺爺一樣,一直遵守著把最后一位晚歸的家人迎進家門,才算這一天的結(jié)束。
再后來,樹大分杈,人大分家。父親在崗仔下建起了新屋,我們也搬到了崗仔下居住,但留門的習(xí)慣卻仍然沒有變,只是給家人留門的人變成了我的父親。父親所住的房間也是緊靠著大門的第一間,就算是有人把門栓早了,我們一推不開,就會去敲父親的窗戶,讓他開門,父親會第一時間響應(yīng)起床,給我們開門。所以,在那些年,我在外地上班,無論多晚回家,我都不會心急,更不會擔(dān)心進不了家門,我知道,只要我一推門,門里就會傳出父親的聲音,會問門外的是誰?然后把門打開。此時,母親也會披衣走出房門,問上一句,吃了沒有?要不要給你煎個蛋?
現(xiàn)在,我只看見別人筆下的留門故事,看見一位藝術(shù)家說,在他最落魄的那幾年,住在一個大雜院里,每一天深夜回家,都有一位老人給他留了門,同他說,回來了。他剎時間就覺得內(nèi)心一片光明,有一種從黑暗中走向光明的感覺。他甚至用深夜回家,門推得開推不開來決定自己的生死。但每一個深夜,他走到院門口,輕輕一推,同院的大爺就一定開著燈在等他,同他說,你回來了。所以,他說,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總有一盞燈為我點亮,總有一股人性的光芒照亮自己。
這樣的感覺,我也曾有過,所以說,留門,留的是溫暖,是希望,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