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傍晚,夜宿魯西小縣。
寂靜的小縣,沒有烏煙也沒有瘴氣,沒有車水馬龍的喧囂,也沒有震耳欲聾的嘈雜,只有空氣中飄蕩著時而濃郁、時而淡雅的野花清香和青草的清爽。我下了汽車,住進了一個看似干凈的小旅館。窗外,夜色如水,窗內(nèi),清風盈戶,一天的疲憊漫過了昏暗的燈火,清新的空氣催促我合上了眼晴。突然,一聲“咯咕”“咯咕”的鳥叫聲,悠然清婉地回蕩在我的耳邊,也撥動著我的心弦。原來,布谷鳥來了,麥黃時節(jié)到了。
我迷上雙眼,細細聆聽布谷圓潤渾厚的叫聲,它一會兒急促,一會兒舒緩,一會兒象是來自于郊外的麥田,一會兒象是來自于我住宿的窗前……它歡快而又清脆,稔熟而又親切,樸實而又感動,仿佛是專門為我準備似的,讓遠方來的我有些心醉。
我無法入眠,索性披上衣服,趿拉著旅館提供的塑料托鞋,踱出了旅館的大門。不曾想,我趿拉了沒有幾步便沒有了路燈,又趿拉了幾步便聞到了薰人欲醉的麥香,聽到了如歌如訴的麥浪輕唱,給我?guī)碚f不出的欣喜,也讓我的腦?;没鲆环眠`的畫面:大片金黃的麥子在風中搖曳起伏,宛如朵朵浪花簇擁著、跳躍著、翻卷著,一只布谷鳥啾鳴在金黃的麥浪上,婉轉(zhuǎn)在一望無際的金色海洋上。
灰蒙蒙的月色下,我一個人蹣跚在寂靜的鄉(xiāng)間小路上。路邊的野草蔓延了窄窄的路面,濃密的草尖上掛滿了一顆顆晶瑩的露珠,一聲聲婉轉(zhuǎn)的布谷啼鳴,仿佛來自于我的頭頂,我孩子般地挽起了褲腿,追逐那熟悉的“咯咕”聲。不知是我驚擾了布谷,還是布谷催促人們播種,“咯咕”“咯咕”的聲音彼起此伏,淹沒了我趿趿拉拉的腳步聲,似乎我也變成了一只布谷鳥,催促鄉(xiāng)間田陌的稻秧新綠、豌豆開花、麥子拔節(jié),土豆瘋長……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深的讓路邊昏暗的路燈都眨起了眼睛。我趿拉著沾滿了露水的塑料托鞋,回到了小旅館,不及洗浴便和衣躺在了床上。
窗外,布谷鳥還在一聲聲地“咯咕”著;窗內(nèi),我在布谷婉轉(zhuǎn)的鳴叫中閉上了雙眼。朦朧中,布谷的啼鳴喚醒了我殘留的記憶……
記得上高中的那三年,每年布谷鳥一叫,我都要請假回家?guī)滋?,回家的那幾天先是幫著父親鋪平場院,接著就是幫著母親把鐮刀磨尖,當父親在麥田里掐下一根穗子,合掌搓出赤紅飽滿麥粒的時候,第二天的黎明時分,我就揉一揉睡意朦朧的眼睛,趁著微弱的啟明星光,伴著布谷鳥的歌唱,抖擻起精神,揮舞著鐮刀,風卷殘云般地收割著一年的希望。
后來,參加了工作,但每逢這個時節(jié),我都會在布谷聲里,騎上自行車,行程近百里,回到老家。我知道,麥子成熟了,靠父親羸弱的身體難以承擔成熟麥子的收割,雖然父親來信說他的身體沒事,不要我回家,但我真正回到家時,父親那蒼老的面容都會浮現(xiàn)出陽光般燦爛。我知道,他的心里有一種說不盡的興奮,說不清的幸福,他的興奮是因為麥子又成熟了,他的幸福是因為我已經(jīng)成人了,而他的興奮、他的幸福表現(xiàn)在田間地頭,則是他貓在悶熱的麥地里,抹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子,弓起腰,屈起膝,埋下頭,舞動著鐮刀下“嚓、嚓、嚓……”
再后來,家鄉(xiāng)的一壟壟金黃色麥田被新興的工廠車間所代替,翻滾的麥浪被高樓大廈所代替,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過布谷輕柔的啼鳴,再也沒有聽到過布谷委婉的歌唱,而“咯咕”“咯咕”的歡歌也成了我永久的記憶。
多少年來,雖然我不知道布谷鳥長著什么樣子,但我知道它還叫杜鵑,也叫子規(guī),知道“杜鵑叫得春歸去”,知道“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知道它叫杜鵑的時候多了幾份詩詞歌賦的韻味,知道它被稱作是子規(guī)的時候多出了人的情愫和感懷。但我還是喜歡叫它為布谷,因為它叫布谷的時候,往往少了一份文人的心酸多了一份催耕的呼喚,少了一份騷客的斷腸多了一份鄉(xiāng)農(nóng)的眷戀,少了一份文人騷客的悲歡離合,多了一份鄉(xiāng)野催耕的執(zhí)著。
又是一陣“咯咕”“咯咕”的啼鳴,把我從黎明的夢中喚醒。我發(fā)現(xiàn),布谷叫聲已經(jīng)把我的心帶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