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間問泉
作者: 李新軍
竹林問泉，應(yīng)該在南方。
嫵媚的山水里，如果有一抹碧綠，在露窗前搖曳，可以生動起黑瓦白墻。
然而，我在北方沂蒙山區(qū)的皺褶深處，令人欣喜地看到了泉水叮咚青竹茂盛的景致。
都說層巒疊嶂的沂蒙大山硬朗如鐵，沂蒙河水清澈美麗?？墒?，在岱崮深處的沂南竹泉村，你不能用慣常的語調(diào)，描述這里的翠竹和玉泉。
青竹之海，隔開堅硬的山巒，冷光穿梭在竹林幽暗縫隙之間。我的翠鳥，站在林梢向遠(yuǎn)處眺望，它的鳴叫，帶給七月的，是雨后清涼舒暢；帶給我們的，是竹泉村昔日的悠遠(yuǎn)時光。
不是幾株。三五株竹子，只能斜倚石墻，猶如嬌憨的新娘，它們擋不住火氣十足的沂蒙山石頭。
沂蒙山的石頭，冷峻，堅硬，潔凈，棱角分明，容易撞痛我們的目光。
沂蒙山上的蒼松翠柏，與大山有夫妻之相，它們載種的歷史，或許能夠數(shù)得出來。你看看山上，種植了多少黑松，有幾株松，就有多少年的栽種歷史。它黑黝黝的群落，散布在山坡上，僅能包容大山的倔強(qiáng)脾氣，卻包不住石頭的火氣。
青竹為搖曳之物，它們從來不包容山的性格。它吞沒大山，沉化大山的脾氣，給大山以徹底的浸潤與改造。竹子盤根錯節(jié)，它在自己腳下編織出一個大網(wǎng)，把山包裹起來，穩(wěn)住山的脾性，給以溫柔時光，給以波濤般嚴(yán)嚴(yán)實實的遮蔽。竹是大海，把山淹沒了。
沂蒙山的性格里，其實還有沉靜的成分，它們喜歡這種隱于竹林的生存方式。沂蒙山人的性格里，其實最多的是沉穩(wěn)淳樸，他們喜歡在山坳里自得其樂，生活艱辛，過著小橋流水的平靜生活。山報答竹子，以涌自深山陰僻之地的清泉，反哺于竹。人報答土地，種竹護(hù)泉以潤澤大地。
我來看泉，即刻被高聳如云的竹子包圍了。放眼看去，滿山都是竹的海洋。小道開辟在竹林中，走于其間，不經(jīng)意被倒垂的枝頭，掛住我的沉重背囊。進(jìn)了山，抬眼看到茂密竹林，人轉(zhuǎn)眼之間，變?yōu)橐豢梦{天地精華和無憂無慮生活的竹子，人的思維可以按照山里竹子的想法，自由散漫地長出枝節(jié)和根須。人容易隨遇而安，到了這樣有靈性的地方，肯定會像青竹，自由自在地生活。
放下背囊，我開始放飛思緒。我在竹巷里慢動，初始艱難，猶如身上壓著沉重的包袱，滾滾紅塵被竹葉洗滌，我看到自己身體的膚色，正慢慢騰騰地變得光潔如玉，我的身體開始輕盈起來，猶如滑動在枝頭的陽光，在枝頭相互追逐。我還是一尾蕩漾在竹海碧波中的魚，在雨過天晴的時候，魚是浮在泉水里的智者。
一個人?；蛘呓Y(jié)伴。漫山遍野的竹叢，興之所往如同神游的魂魄。走石板砌的路，有泉水在石板上流動，腳剛沾到水，突然感覺到流水的清冽，不像城市里沾滿紅塵的水，柔軟得如同沒有骨頭。竹叢里的流水，從遠(yuǎn)處岱崮肚子里孕育而生，它們到了竹林才鉆出大山，給修竹以濕潤之氣。沒有水的滋養(yǎng)，這遍地修長的物什，不可能有今日之氣勢。
石至純，水至清。果然，從石隙里溢出的水，還帶有硬朗的大山性格，它們像山里的女人，在家里攤煎餅，做雜活，到坡上同男人比肩膀干活出力。她們的性格里，除了有溫柔的一面，還有在艱苦環(huán)境下磨礪出來的如鐵般堅硬秉性。所以，略顯硬氣的水，養(yǎng)育了竹子同樣堅忍不拔的性格，讓我感嘆這竹的生命力，竟然是沉默的石頭和靈動的泉水給的。石頭是父親，泉水是母親，生出滿山遍野青俊硬朗的兒女。
大山知道，它向誰，奉獻(xiàn)出了自己的瓊漿玉液。
沿著不寬的小路走，兩旁有竹籬編織的院門。樸實無華的院內(nèi)，有懸吊的紅花，謂之凌霄，在我眸子里撒開，給暗淡無華的竹林，涂抹上一點紅。村莊樸素，紅花嫣然，竹林這次當(dāng)作背景，被我攝入自己的腦海里。
我的萬千思緒，被這一抹紅色，拴住了。
竹泉村密不透風(fēng)的竹林深處，往往連接不曾看到的景致?？赡苻D(zhuǎn)過彎兒，這風(fēng)景已經(jīng)異樣。不是竹林七賢在這里的緣由，才使游覽得以步步為景。半坡處，泥塑賢人的呆滯目光，容易讓我們想到玩偶，沒有他們也罷。因為，他們昔日的詩書詞賦，早都隱在竹叢中了，順手即可拾得。還有竹林小道上，轟然穿越時光的美女，眨眼之間與我擦肩而過。她們身上飄逸的衣袂，以及婉約的說辭和隨時亮起的清脆笑聲，也是大自然不可或缺的風(fēng)景。
泉水旁，山坡上，竹林邊，少不得李清照掩卷深思的影子。
磨盤石上，印著她們婀娜多姿的影像，那種臨風(fēng)玉立的模樣，好像連穿梭在竹林的神仙，也都自嘆不如。
我是來問泉的，倒是忘記找泉了。
俗話說：觀景不如聽景，看泉不如聽泉。靈動的泉，隱藏在我們未知的地方，卻到處都能看到它的影子。如果溯源而上，找到那眼泉了，不過塘底有冒起的水泡，或者茂密樹冠隱約蓋住它的影子。
我不看泉，泉害羞看我，好像是住在深山里扎著麻花辮子的姑娘。
我問泉，哪得清如許。我問泉，為何石徑自橫流。
問罷，也不去找那些愚蠢答案。我將自己隱于幽暗之中，坐于高石之上，學(xué)修道問禪之人。靜觀內(nèi)心，幻象即滅。鳥蟲之啼鳴，水流之湍湍，清風(fēng)之習(xí)習(xí)，竹影之幽幽，都在我的傾聽與感觸中。
竹林泉水交融共生，萬千沂蒙別具特色。我忽然悟出，這遮蔽大山的竹林和叮咚作響的泉水，身處清苦貧瘠之中卻意志頑強(qiáng)，它們經(jīng)年累月，不斷浸潤堅硬的山石，使這山石之上有竹風(fēng)水韻，因此石質(zhì)堅硬而不乏靈動，讓我無形之中，顛覆了對沂蒙大山的認(rèn)識。
如果問山泉的品格，這就是山泉的品格。
我不問泉。泉若問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怎樣回答。
我若想答，于無聲處，捧一掬泉水，洗滌自己的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