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來，小張老師就一直在猶豫徘徊：“該怎么開口去跟學校請假呢？”
剛剛開學第一周，學校正在學習有關勞動紀律要求和請假制度的有關文件，自己今天這不就有個不得不請假的事情了。
孩子今年剛上幼兒園。前天送去幼兒園的時候，突然在大門口哭著鬧著喊著不進幼兒園門。她跟老公，婆婆三個人給娃做工作，娃都哭得傷心得不行，那張粉嘟嘟的臉蛋上被淚水給蒙蔽了，看著自己的心里都一陣絞疼。后來，還是幼兒園老師過來把娃抱懷里，跟娃絮絮叨叨地講幼兒園里小朋友們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娃才戀戀不舍地進去了。
“媽媽爸爸奶奶，你們別走啊。我一會兒下課了還要來門口看你們呢！”娃在隨老師進去的時候，還不忘扭過頭跟他們交代。
由于要上班，她跟老公都趕忙走了，留下婆婆守候在那里，以防娃待不慣中途跑出來找他們。
不過，還行，娃跟著一幫自己的小朋友們玩得開心的，顯然忘了自己的叮囑。到下午去接她回家的時候，居然拉著老師的手不放。“媽媽，我要老師也回咱們家？”
小孩子，真是有趣極了。才一天功夫，就跟老師黏成這樣了。小張老師其實心里挺高興的，這樣自己上班就沒有什么后顧之憂了。才叫她感到有點省心了，不用那么隔三差五地請假了。
小張老師老家是甘肅的，師大免費師范生畢業(yè)。當年學校去學校里參加校園招聘，她符合學校的招聘條件。這就應聘過來了。
現(xiàn)在的招聘活動，對女性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歧視。雖然說政策上沒有什么表現(xiàn)，但是實際招聘的過程中，他們還是趨向于招聘男生?！澳猩聝荷?，女生事兒多。剛工作就要結婚，結婚一年了生孩子。有了孩子就得休產(chǎn)假，又有了拖后腿的小尾巴……”
雖然是笑話，但所有的笑話說的都是實際情況。她給學校招聘投遞材料的時候，聽著這些玩笑話，心里有點酸澀。自己老家情況不是很好，所以上了個免費師范生，不用花家里的錢。而且，自己在大學參加公益活動，又拿獎學金，生活費和女孩子買化妝品的錢都夠了。她一直想著，畢業(yè)了趕快工作掙錢，好歹給家里回流一點兒，也叫辛勞了一輩子的父母得點兒安慰。
“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毙埨蠋熞粋€人跑到離老家?guī)装俟镏獾倪@里扎根，她深知工作對于自己的重要性。她幾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教學工作上，早起晚歸，早讀晚自習，無論哪個老師有事兒跟她說，她都熱情頂替。也就是她仗著年輕，身體才扛得住。一年下來，在老師和同學們心目中，落下了極好的印象。
為了不讓自己跑路受累，在西安工作的男朋友跟她商量把房都買在了縣城這里。這不，工作后一年結婚，結婚一年就有了孩子，孩子三歲之前身體還不太好，經(jīng)常打絆子，搞得她不得不時不時地請假帶娃去看醫(yī)生。
學校主管請假的副校長是個鐵娘子，四十五六歲，一張柿餅臉老是沉著，叫人有點心里發(fā)怵。有個高二地理老師比喻的才叫形象呢，“那張臉就是一塊板結的泥土嘛，只有在求你的時候才裂個縫兒。”
人都說，世界上有了女人，就有了一種叫人覺得叫作溫柔的東西?？墒?，這個鐵娘子啊，叫人感覺到世界上還有一種跟溫柔不搭邊的東西，叫冰冷。
鐵娘子副校長的冰冷，從表情一直到說出來的話，無不叫人感覺好像自己的心在給人家拿指甲刀一點一點兒地揪。
尤其女老師們，她們自己也覺得自己事情多，所以平時有點時間了就都擠到教學上來。雖然請假的情況免不了，但是她們的成績一點沒影響。
“女人嘛，每個人走過的路都一樣的：結婚-生孩子。誰還能走出個花來啊？”她們的意思很明顯，都是人，要學會理解。
去年她們備課室剛調(diào)來個女老師，跟她坐對面。就是娃緊急發(fā)燒，她得帶去看醫(yī)生。請假的時候，鬧得很不愉快。
她敲門進去請假的時候，里面有主任正在商量事情。她等了一會兒，領導忙完了事情她才跟領導說了要請假的事情。
“請假了課咋辦？”
“我晚自習補一下?！?/p>
“晚自習是學生做作業(yè)和復習預習的時間，你上課行嗎？今天學的東西不復習，明天的課不預習，你覺得行嗎？”
“那我跟其他老師調(diào)一下，下午回來上?！?/p>
“下午？英語課下午上的效果有上午的好嗎？咱們把高考語數(shù)英三大科為什么都排在上午，還不是考慮到這些因素嗎？”
“那，咋辦？”
“能不能不請假著，堅持一下，周末帶娃去看看？”
那個老師急哭了：“娃發(fā)燒，能拖么？等到周末，學校周六補課，周日醫(yī)院不上班，咋看？”
然后，她干脆甩袖子走了?？蘅蘖髁鞯鼗氐搅宿k公室，跟大家講了自己請假的遭遇。同事們給氣得，都說領導不近人情，好像自家娃一出生就讀了大學，沒經(jīng)過幼兒園小學這些麻煩階段一樣?！詈?，還是小張老師替她上了那節(jié)英語課，叫她趕快帶娃去看了病的。
大家在辦公室討論的時候，也時常說到學校的制度。制度這玩意兒，就像一把刀子，但是永遠不能砍下來，它就那么高高的舉在半空中，起個提醒作用：讓大家明白自己的職業(yè)準則，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業(yè)準則和責任心，尤其是受過教育的人，做人做事還是很有底線的。所以，一旦刀子砍下來，看上去是管制了別人，其實是損壞了刀自己，而且也傷了持刀的人。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看透和看不透。看不透的東西沒有人輕易敢去觸碰，心里有顧忌?？赐傅臇|西就像公園里和街道邊上的雕塑，誰都想伸手摸一把。——被看透的制度，就跟這個一樣。
比如，學校制度規(guī)定會議遲到一次扣三元，缺一次扣十元。有個體育老師因為外出帶學生比賽，未能及時趕回來。最終給登記缺席，他去解釋都不行。那個體育老師直接火了：“以后的會議我一次也不參加，你隨便扣去吧。”
雙方僵住了。直到第二學期體育老師才又來參加會議，領導也沒見有什么脾氣。
上學期，那一次有個年輕男老師家里老人住院，他去請假受阻。小伙兒年輕氣盛，直接跟家里人打電話說學校不給假，叫他們多替他操個心，他下午下班馬上過醫(yī)院去。然后，他指著領導說：“有本事你就不要有事兒不要生病不要請假！”
事情弄成這樣子，大家想請假的時候就都心里犯嘀咕?！皩嵲谑亲卟贿^去，張不開嘴嘛！”
小張的事情吧，真是麻煩：替自己操心娃的老公公在路上給人撞了，已經(jīng)送到了醫(yī)院。老公這兩天出差又沒在家，她要不去真說不過去了。一邊走，一邊急急地思謀著小張額頭上都急出了汗。
領導在。小張說了事由，想著等候人家一頓批駁，然后到底準不準假呢？她腦子里緊急轉動著。
“這么大的事情，你肯定得去啊。公公也是父親，做兒媳婦的不去說不過去。再說了，你老公又沒在跟前?！?/p>
領導這一次的話叫小張很意外。她抬頭注意看了一下，那片結板的泥土松動了柔和了，也比以前看著漂亮了。
“其實領導人長得挺不錯的，就是有點面冷。面一冷就顯表情硬，也不那么好看了。”她心里這么嘀咕著。
“去吧。課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如果來不及，我讓教務處安排一下，給調(diào)整好。我不是帶著一個班英語嘛，可以接你一個班，另外個老師辛苦加一下，困難就解決了?！?/p>
這話說的，叫小張意外得有點激動得渾身顫抖。她一時都不知道說啥了，直到領導催促她趕快收拾一下東西去醫(yī)院，說那里急著呢，她才頭腦暈暈乎乎地出來。
她在辦公桌前邊收拾東西，邊跟同事們說了自己請假的事情。
“領導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啊！”
“是的。”同事們笑著圍過來，“真的換了個人?！?/p>
大家簡略講述了小張去年去交流一年學校里發(fā)生的事情。領導那一次自己生病，醫(yī)生讓住院做個切除手術。住院至少得一周，做個手術還不得一個月恢復么？關鍵領導還帶著一個班的課呢，就不好辦了。給誰開口，她都張不開口，就給卡住了。
也不是大家覺悟低，實在是她太軸，沒有一點兒人情味兒，好像自己娃大了就忘了年輕人有很多牽絆的事情一樣。
事情最后咋解決的呢？那個請假被她氣哭的女老師，終于心軟看不下去了，主動接了她的班，替她上了兩個多月的課。
回來上班后，領導借著感謝那個女老師，把備課室同事們都叫出去吃了個火鍋。
女人大多數(shù)貪火鍋。那一頓火鍋，把她們變成了姐們兒。心里的話隨著騰騰直冒的火鍋香味入了每個人的鼻子，更進了大家的心。
最后，領導舉杯感謝的時候，說了一句發(fā)自肺腑的話：“以前的做法很不對，光考慮工作，沒有考慮到人，大家一定原諒。——工作是人干的，人應該在第一位。沒有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會請假偷懶，所以，能開口的一定是實在避不過了。”
領導有點激動了，杯子都歪斜了。旁邊的幾個趕快伸手幫她扶住。
“住院那么些天，我靜靜思考了。制度是個死的，人是個活的。人嘛，不管在哪里工作不就是圖個心情好，環(huán)境好，當然最好還能待遇好么？”她看著大家，嘴唇都有點顫抖?！拔仪靶┠杲写蠹倚那椴缓?，對不住了！”
她一口干掉，其他人趕忙給她添上。
“今天，我最想說的一句話是：今后我會努力讓咱們學校的兄弟姐妹們愉快工作，工作愉快！”
熱烈的歡呼聲和鼓掌聲，弄得火鍋店里就像在搞什么慶?；顒右粯诱憽?/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