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活兒慫不頂，惹事兒第一名?！北M管四嫂不承認自己被人家綜合廠炒魷魚，關于她在廠里的那些事情還是在不長的時間里就零零碎碎地傳到了村子里。村里人并不覺得奇怪，“她是誰呀？四嫂嘛。四嫂的身上要是不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才怪呢?！?/p>
四嫂這一輩子，唯一吃過不跟農(nóng)活打交道的經(jīng)歷，也就綜合廠這么一次。四哥后來也曾想托關系給四嫂再找個活干干，畢竟可以給家里幫襯一點兒嘛。那幾年，幾個娃一個跟一個屁股地上了學，吃要花錢，穿要花錢，念書買筆跟書本也要花錢。就指望他一個人慫巴點兒工資，根本捂不住一家五口花銷這個大窟窿。別的不說，就那幾個半大小子的嘴，就像個無底洞似的老填不飽?！鞍氪笮∽樱愿F老子。”農(nóng)村這老話說的真是太對了，他感覺他們家就像養(yǎng)了幾個餓死鬼，成天到處搜騰吃的。四嫂把饃籠子掛到房子大梁上，他們幾個都能找到弄下來偷吃。盡管四嫂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在地里忙活，一年打的糧食也就剛剛夠混活住，就這還要拿他的工資年底買點糧食地墊呢。人到了困境中的時候，就顧不得顏面了，四哥給幾個地方的負責人都下了話，想讓四嫂去上個班，多多少少給家里補添點兒，奈何鑒于四嫂的聲名，人家都婉拒了。四哥無奈地一聲嘆息，看來想給四嫂尋個活兒的想法，是搬著梯子上月亮——一點兒門兒都沒有了。那一刻，他的心里其實也挺不好受的：娶個這樣的老婆，他也是把周圍人都得罪盡了，自己把臉面也丟進了。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已經(jīng)都三個娃了呀，還能離了嗎？
四哥跟四嫂的日子過得艱難，年齡越來越大的父母拉扯幾個弟妹的日子，就不用想有多么難場了。盡管在一個村子里，日子確實也都過得恓惶，但是四哥四嫂他們好歹還能抵擋住，父母這邊很多時候?qū)嵲诙家呀?jīng)跟漏水的堤壩一樣，快要捂不住眼眼兒了。大姐回一趟娘家，就傷一回心：看著機靈可愛的弟弟妹妹給餓得干巴老瘦的，她就抱住他們流眼淚。幾個弟弟瘦得就沒有一點兒肚子，肚子那里深深地凹進去，就像是隨時都在做深吸氣運動一樣。那個胳膊腿，簡直細得跟麻桿一樣。妹妹們呢，辮子稀疏干黃，就跟深秋時候坡上的狗尾巴草一樣。
大姐如母。大姐基本半個月就回來一趟，她回來其他啥都不拿，就把自己家里用高粱蒸的塊塊兒饃提半籃子，還有蒸好的南瓜，洋芋，紅芋等等，雜七雜八弄一籃子給老娘放上，讓她給幾個弟弟和妹妹一天發(fā)一點兒墊巴。
其實，大姐家里的日子也不咋樣，跟其他農(nóng)村人一樣有點兒緊。好在大姐夫是個泥瓦工，人又勤快，他只要一天不閑著，就有進項。大姐在家里，把自留地都種上了能吃的東西，邊邊坎坎種高粱，地里洋芋，紅芋，南瓜，筍瓜，冬瓜，反正就是想著法兒從地里弄吃的。
也還是那年春二三月的時候，大姐那一次回娘家來。她進屋轉(zhuǎn)了幾圈兒，只見娘在織布機上緊張地忙活著——織布要給家里人做衣服。到了晚上快要吃飯的時候，都不見爹的人影兒。她就有點奇怪，問爹去哪里了，咋不見回來。娘躲躲閃閃地胡打岔，還是最小的弟弟偷偷給她說，爹一大早提個竹籠子拉了個棍子出去要飯去了。——那些年，村子里出去要飯的人家不在少數(shù)。要飯這事情誰都覺得丟人，但是再丟人總比餓死老婆娃強吧。所以大家出去的時候都盡量走得遠遠兒的，在沒人認識的十多里的外村子去討要。
那一天晚上，大姐一直等到了快十點鐘，爹才回來。滿身灰土，嘴皮子都干得起了白皮兒。她一把揭開爹胳膊上的饃籠子，是半籠子黑是黑黃是黃的饃塊塊兒，都是半個的，明顯是人家把一個饃掰了一半。她翻了幾遍，里面一個白面饃都沒有。
大姐是一路嚎啕大哭著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回自己家的。她知道家里肯定艱難，但是沒想到已經(jīng)艱難到了這個地步。想著爹那么個愛面子的人，拉著棍棍兒提著籠子在人家門口討要，“打發(fā)些，能不能給我打發(fā)些，娃在家里餓著呢?！币幌氲剿娺^的要飯人的場景，她個當女子的，心就像在給人撕裂一樣疼。
那天晚上，她連夜晚把家里那蒸的都蒸了些能煮的都弄了些，還把玉米面跟高粱面兩摻著蒸了些饃，一大早趕早就提回娘家?！暗?，娘，有你女子一口吃的，咱屋人就餓不了！”
自此，大姐一個月必要來兩次，她要看看爹娘和弟妹們都咋樣。而父母這邊的這些情況，四哥四嫂倆人完全就沒有過來過，不知道，不看，也不管。
那個時候農(nóng)村人的苦日子啊，真的是家家都在熬。我都記得自己八九歲甚至讀初中的時候，逢著下雨天，大家就都在家里睡大覺，一天只吃兩頓飯?！X不消耗，就那么一天一天地熬著，盼著麥黃的時候可以接上茬兒。
苦水里泡出來的娃們，懂事兒堅強。幾個弟妹們雖然餓得干巴老瘦的，但是饑餓激發(fā)了他們的智慧，也激發(fā)了他們要努力跳出困境的決心。他們念書一個賽一個地好，家里的負擔自然也更重了。
好在，大姐夫那個時候已經(jīng)成了個小包工頭兒，領著二十多個人這里那里的包活兒干。要說大姐夫這人真的是好，他早早兒沒有父母了，是吃苦長大的。勤快能干，心底好。當初大姐就是看中這一點才跟了他的。他給大姐交待了一句話：“我給咱在外頭忙著掙錢，你給咱好好兒操心屋里頭?！涀。簝蓚€家！咱們這個小家，還有咱那邊那個老家，弟妹們多，你勤過去，替我操心著！”
可以這么說，幾個弟弟妹妹們能讀完書，如今在縣上工作的在縣上工作，在學校當老師的當老師，當醫(yī)生的當醫(yī)生，他們在心目中都把大姐夫當父親一樣看待了。
有一首歌好像是這么唱的，“我們長大了，父母都老了?！备改改挲g大了，身體越來越不好了。關于父母的看病和養(yǎng)老問題，他們也都開過幾次會。他們試圖叫過四哥和四嫂，但是四嫂一句話把自己撇了個離：“你的都過好了，我們現(xiàn)在正緊火著呢，娃的學費補課費都湊不齊著，能愁死了！”四哥呢，這個時候了，還是屁都不放一個。
三弟現(xiàn)在在縣上個學校當老師，他把老舅他們和大姐大姐夫特別請過來，主持了這個家庭會議。到底是站講臺教學生的人嘛，他講的很好：
“俗話說，'好眼缺一只，好兒缺一個。”'咱也叫了我四哥四嫂，他們的那個意思很明確，不想管。四嫂那個人嘛，其實咱現(xiàn)在也根本沒指望他倆負擔啥，叫他們是想給他們在村子里拾個臉。他們不上場了，咱也就不強求了。咱們姐弟們這么多人呢，那幾年那么難的日子都過來了，現(xiàn)在還不都好的多的多了?！@里，我首先要代表全家人感謝大姐夫，沒有您就沒有咱家的現(xiàn)在。老話說'長兄如父'，我們幾個小的都把你當父親一樣看待。今天我還要說一句話：大姐跟大姐夫已經(jīng)給咱們做了個好樣子，他們的任務完成了，接下來父母的問題，就我們幾個人承擔了！”
旁的人還沒說啥呢，幾個老舅咧著沒了牙的嘴，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兒：“養(yǎng)娃養(yǎng)些這樣的娃，咱還有啥說的呢！”
但是，一直沒說話的父母倆人還是眉頭擰巴著，心里明顯還是有個疙瘩的。在場的人心里都明白，四哥跟四嫂兩口子的表現(xiàn)，著實是讓父母的心涼透了：原先那么難場的時候不聞不問，現(xiàn)在還不敢露面。
還好，那天晚上，四哥四嫂家的三個娃都跑過來了。到底上學了嘛，懂事兒懂禮了。他們圍在爺爺奶奶的跟前，嘀嘀咕咕地給倆老人寬心：“我媽就是個那個樣子的人，我舅婆舅爺都沒叫她改得了，我爸更拿她沒辦法了?！形覀儙讉€孫子孫女在呢，你們就不用再多計較了啊?！?/span>
幾句話，父母的臉上像綻開的蓮花。
（作者簡介：陳啟，陜西西安人，寫作愛好者。2008年歌曲《因為有你，因為有我》（詞，曲）發(fā)表于《中國音樂報》。散文《吃麥飯》入編2019年中考沖刺卷陜西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