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小引:
莊子又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這三人又是相視而笑莫逆于心的摯友。
“相與無相與,相為于無相為,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這逍遙三人組的擇友標(biāo)準(zhǔn)簡直要飛天。
自桑戶死了,孔子派子貢去參加喪禮,發(fā)現(xiàn)子桑戶的摯友孟子反和子琴張,圍著尸體唱和,子貢非常不解,認(rèn)為這樣“臨尸而歌 ”的行為非常不符合禮儀。
然后,莊子借用孔子跟子貢的對話,提出了“方外人”與“方內(nèi)人”的區(qū)別,在這個故事里,孔子形容自己是有悖于天道的“天之戮民”,并提出“天之小人,人之君子”這樣的結(jié)論,并表達(dá)自己十分向往方外境界。
莊子用一種極端的方式,來呈現(xiàn)與儒家思想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有趣的是,他總是把孔子打造成一個善于自省、樂于接受新事物的人,從這一點(diǎn)來說,我認(rèn)為莊子眼中的孔子,尚且保留了孔子的寬博長者之風(fēng)度。
借由孔子的自述,來呈現(xiàn)莊子本人的主張,對立感被削弱,但新思想的主張并沒有被削弱,這是莊子辯術(shù)和戰(zhàn)術(shù),儒家思想源遠(yuǎn)流長,信奉儒家思想的群體不在少數(shù),誰敢直接把孔子當(dāng)靶心?
我甚至有時候也難免會想,假如孔子能夠跟莊子來一次對話,孔子會不會真的如同莊子所寫的這般思考?
假如我們只有孔子,那么我們就是“魚相造乎水,穿池而養(yǎng)給,”但因?yàn)橛辛饲f子,便有了“人相造乎道,無事而生定(讀“”性“”)”。
“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shù)?!?/strong>
我喜歡莊子描述的大道,盡管他難免有些居高臨下,但若我們懂得了齊物論,我們便不再認(rèn)為一切都是對立的,孔子的方內(nèi)之道,與莊子的方外之道,我們都需要,在人生的不同時刻,他們就像交響樂中的合奏,這兩種道,幾乎成為了萬古長存的中國古圣先賢們逃不開的生命底色,他們在人生的機(jī)緣巧合中,這兩種道切換得越自如,在每一種道上走得越深刻,越?jīng)Q絕,他們就越發(fā)讓人難忘。
魚兒逍遙中,不覺有江湖存在,但江湖,卻一直有他們的故事和傳說。
原文: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無相與,相為于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
這又是一個關(guān)于友情的故事,子桑戶,孟子反和子琴張這三個人,相互成為摯友,他們精神上的共性在于:
“相交于無心無肺,相助于無所作為,登天游霧,超然世外,遨游太虛,忘掉生死差別,體會道的無窮無盡?”
我真想把這三個人的組合命名為:“逍遙三人組”,不知道《紅樓夢》里的一僧一道,是不是這樣的組合?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鬃勇勚?,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近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
“莫然有間”,《紅樓夢》里寫“閑時光陰易過”,這種寫光陰的說法,真讓人贊嘆,輕輕落筆,時間就“漠然”而過,而值得記錄的,只是那“有間”的停頓。
有人用無數(shù)個“漠然”換來”值得的“有間”,有人卻只把漠然變成了平常當(dāng)然,這中間的狀態(tài),便是無數(shù)種人生的況味。
子桑戶死了,還沒有下葬。孔子知道后,派子貢去幫忙協(xié)理喪事。子貢看到葬禮現(xiàn)場,有人編曲,有人彈琴,還有人相互唱和道:“哎呀桑戶啊!哎呀桑戶??!你已經(jīng)回歸太虛了,而我們還寄寓在人間?。 ?br>
可以想到,這場合的兩個人,一定是自桑戶的摯友孟子反和子琴張了。
子貢非常不解,上去問到:“請問面對著尸體唱歌,這符合禮儀嗎?”
我們都知道子貢是孔子的得意弟子,儒家思想里,對于喪葬事宜是看得非常重的,“慎終追遠(yuǎn)”,孔子雖不信鬼神,但他卻看重祭祀,“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喪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span>
所以,儒家子弟,絕對做不出臨尸而歌這樣的事情,這做起來太行為藝術(shù)了。
所以,也難怪魏晉名士們,即使放在現(xiàn)代來看,也充滿了前衛(wèi)的氣息。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這兩個人相互看了看,彼此會意,笑著說:“你這種說法,根本是不懂得禮的真意!”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改,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子貢回去把這情形告訴了孔子,并且說出了自己的疑問:“這都是些什么人??!修行卻沒有不修禮儀,把形骸置之度外,對著尸體唱歌,臉上神色不改,毫無哀傷之情,真不知道該說他們是一群什么人?!?/span>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nèi)者也。外內(nèi)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瘓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異物,托于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復(fù)終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孔子說:“這些人是方外人,我是方內(nèi)人,我們彼此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可我卻讓你去吊唁一個方外人,這是我的淺陋啊!他們與造物者交朋友,逍遙遨游于萬物之處的混沌狀態(tài)。他們把生命看做是附著的肉瘤,把死看做是這肉瘤潰爛而已。既然他們有這樣的認(rèn)知,又怎么會有生死的區(qū)別呢!這些人看起來不一樣,其實(shí)精神氣質(zhì)是一樣的。他們已經(jīng)忘記了身體的耳目肝膽,讓生命順其自然地生死循環(huán),不去追求要有一個開始和結(jié)束。無所牽掛地神游于塵世之外,逍遙自在地遨游于太虛無為之鄉(xiāng)。他們又怎么會心煩意亂地遵守世俗的禮儀,增加一點(diǎn)世人聽聞的材料,做給世人看呢?”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
子貢接著問老師:“那老師你是想做“方內(nèi)人”還是“方外人”呢?”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strong>
“天之戮民”,這四個字用得好重,孔子說“自己是個擺脫不了方內(nèi)桎梏的人,終究要受天道處分?!钡鬃舆€是呼吁子貢跟他一起,在方內(nèi)仰望方外。
孔子會是在詛咒自己不得好死嗎?
我想,這里面有一份無懼生死的坦然,其實(shí)我們每個人都是“天之戮民”,天地不仁,可曾繞過誰?天地一大爐,造化一大冶,我們都是那被鍛造的金屬。
子貢曰:“敢問其方?”
子貢心動了,他問老師,有什么方法,可以修行為方外之人呢?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yǎng)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shù)?!?/strong>
孔子說:“魚兒彼此要生存,就要尋找水源,人類彼此要依存,就要向往大道。像魚兒那樣生活的話,就是要尋找水池來提供給養(yǎng),而向往大道的人,就會無為逍遙,心靜安寧,隨處都是天地?!?br>
“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shù)?!?/span>
突然在這句話里,體會到“忘”字包含著最大的成全和最高的贊嘆,“忘”字是很逍遙的狀態(tài),是相信你離開我之后,有更大的天地,我不用為你惋惜,“相忘”也并非真的忘記,而是“假于異物,托于同體”的合一性,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又何須一定要捆綁在一處?
“方外人”現(xiàn)在形容那些不入塵世,或者不拘禮法的人,世界一直存在看不見的分別,看不見的高墻,若刻意求之,往往卻會事與愿違。
如果說《道德經(jīng)》有哪里是超越《莊子》的地方,那就是道德經(jīng)看任何事物,包括看待自身,都有辯證法,看到事物的兩面性,相通性,循環(huán)性,它的理論因此實(shí)現(xiàn)了對自身理論的包容和自洽,而莊子的理論,有時候甚至?xí)鸭棇?zhǔn)自己。
子貢曰:“敢問畸人?”
子貢問:“不同凡響的奇異的人是怎樣的呢?”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strong>
孔子說:“奇異的人,不同于普通人,但是卻順天道。所以,天道眼中的小人,就是俗人眼中的君子;俗人眼中的君子,是天道眼中的小人?!?/span>
小拓展:妙玉自稱“檻外人”,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寶玉生日,妙玉給寶玉寫了一封賀帖,署名"檻外人“,寶玉不知道如何寫回帖落款,妙玉幾乎就是在化用了今天莊子的內(nèi)容。
邢岫煙道:“……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啊?/span>
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苏?,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nèi)人’,便合了他的心了?!睂氂衤犃?,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