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開埠后,上海話經歷了劇烈的演變。然而這種以松江方言為基礎的老上海話至今仍存在于上海的市郊。久而久之,過去被稱為“城里閑話”的老上海話在人們的認知中逐漸變成了“鄉(xiāng)下人”說的“本地閑話”,說本地話的人則被稱為“本地人”。本地閑話,成為了上海語言發(fā)展演變的見證者。
可是今天,本地閑話去了哪里呢?”
我愛吳語,我怕她完了
傳承鄉(xiāng)音,刻不容緩
2020年2月15日(第29期)
撰稿丨小恐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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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2020年“國際母語日”還有6天
我的母語與“上海話”有何區(qū)別?
在上海獨特的地域文化中,“上海本地人”與“上海人”大多時候并不等價——“本地人”是指上海的原住民(這里的“上?!笨纱罂尚。?,即世世代代在上海繁衍生息的人,而“上海人”則指的是上海開埠以后的新移民,他們的祖籍大多在江浙其他城市,多住在市區(qū)。“本地人”與“上海人”因為經濟、思維方式等不同長期以來形成了兩種認同,在這種語境中,“本地話”與“上海話”便承載了各自的文化意義。從主觀的認識上而言,兩者是相異的。廣義地說,“本地話”也可算作一種“上海話”,本地人對于“上?!币辉~也有微妙的認同,但是按照長征本地人習慣,本文所說的“本地話”,指的是浦西市郊本地話和浦東本地話,即學術上一般所說的“市郊小片”和“浦東小片”,“上海話”特指市區(qū)片。
從客觀上講,“本地話”與“上海話”既有血緣聯(lián)系,又有不小的差異。本地話并非近郊農村的專屬,今內環(huán)以內過去也有大量本地人,住在上海縣城(南市區(qū))一帶的本地人講的方言與今我們熟知的“本地話”有相當大的親緣關系。本地話和上海話的隔閡并不能以城鄉(xiāng)和行政區(qū)劃的變動(1927年上海特別市成立,1958年松江川沙等10縣劃入上海市)一言以蔽之。從地域上來說,上海話和本地話的使用范圍本就有重疊。從清末傳教士等留下的語音資料來看,本地話完全是老上海話的繼承,屬于典型的松江吳語,今上海話的形成則完全是因為移民的輸入。但是今上海話又不完全游離于松江府方言之外,其乃是一種以老上海話為基礎逐步建立起來的全新的、簡化了的、不斷創(chuàng)新和吸納引進的吳語方言。趙元任先生1927年對上海市區(qū)一帶方言有這樣的判斷:上海有新舊派,新派分類近似蘇州,舊派近似浦東(兩派人以“蘇州音”、“浦東音”互相指斥),但許多人摻雜兩種。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城鄉(xiāng)交流的加強,許多上海話的特征也為本地人所吸納,一些本地人的方言甚至聽不出本地話與上海話的邊界。由此可見,本地話與上海話的發(fā)展總少不了彼此的參與。
從語音系統(tǒng)上看,本地話與上海話最大的不同在于聲調。上海話有5個聲調:陰上、陰去同調,陽平、陽上、陽去同調;而市郊本地話大多有7個聲調:浦西市郊本地話陽上和陽去合并,浦東本地話陽上和陽平合并。舉個例子來說,“銅”、“動”、“洞”三個字,松江方言中三者完全不同調,浦東方言中“銅”和“動”同調,浦西市郊本地話中“動”與“洞”同調,上海話中三者聲調完全一致。連讀變調是吳語的特點之一,本地話與上海話的變調規(guī)則截然不同,直接導致了從聽感上來講,本地話與上海話間具有相當大的差異。
就聲母方面而言,尖團音、縮氣音和唇齒音是區(qū)別本地話與上海話最核心的因素。
尖團之分可以簡單理解成普通話中“s”和“x”的區(qū)別。比如“休”與“修”,“休”是團音,不能讀成/si?/,只能讀成/?i?/(這里的?類似于普通話中的x),但“修”是尖音,能夠讀成/si?/,又因為當今尖團已經趨同,讀成團音/?i?/已成主流,也并無大礙。
縮氣音是松江府方言的特色,又叫內爆音,北部吳語中唯有松江府方言繼承了古代吳語這一特點,這一特點還現(xiàn)于壯侗語中,可能與古代百越語密切相關。比如“幫”、“端”等字,讀來緊喉的,便是縮氣音。中派上海話已經完全丟失了縮氣音,故而縮氣音也是分辨上海話和本地話的特征之一。
過去本地人唇齒音的音位與上海人不同,現(xiàn)在本地話這一特征也有向上海話靠攏的趨勢。本地話的/ ?/,對應的就是上海話的/ f/;本地話的/β/,對應的是上海話的/v/。“火”屬于前面一組,“飯”屬于后面一組。這兩組對立有一個特點,即前者氣流從唇間吹出,后者摩擦更大。這一區(qū)別不易發(fā)覺,因而其演變也是潛移默化的。老人們的方言往往發(fā)的是前者,而新世代的方言往往受國語和外語影響,朝后者靠攏。
浦東本地話有一句俗語聞名于世——“風大來邪啦”,這里的“風”讀若“轟”。這一現(xiàn)象的實質是本地話一般把中古合口三等非敷母讀/h/。與之類似的是“奉”讀成“紅”,其本質是本地話一般把中古合口三等奉微母讀成/?/的結果。今天上海話和普通話中并不將以上特征混同。此外,本地人傾向于把一些上海話中零聲母的“活”、“還”等字讀成以/β/(“飯”的聲母)為聲母,現(xiàn)在新世代本地人受普通話和上海話的影響這一特點已經不穩(wěn)定,聲母的選擇有與后者對應的趨向。
就韻母而言,本地話與上海話的差別就更大了。前文已經提及,今上海話是老上海話的發(fā)展,本地話與新派上海話的差異較中派上海話更大,這些差異也現(xiàn)于中派、新派上海話之間。所以我們討論當今上海話和本地話的異同,便不再討論部分上海話中派和新派之間也存在的差異。本地話與上海話韻母最鮮明的異同是中古假攝的讀法。比如“下”字,本地人念/ ?? /,上海人念/ ?u/。
(《上??h志》書影)
本地話中中古蟹、止、咸、山攝的讀法也很具特色,如“南”,上海人讀/n? /(“團”的韻母),本地人讀/n?/(類似于上海話的“難”,但略有差異)。老派的本地話和上海話都是區(qū)分“來”和“蘭”的(“來”:le,“蘭”:l?),這一特征的本質是蟹攝開口咍韻和山攝開口寒韻端系的合流?,F(xiàn)在上海話幾乎已經完全丟失了這一特征,本地話的這一特征也不再強勢了。本地話蟹止攝和咸山攝的讀法歷來“比較混亂”(《上??h志》),在此之前本地話蟹止攝和咸山攝的讀法其實已經經歷了劇烈的變革,晚清以前傳教士記載的上海方言中,“難”這樣的字是有鼻音韻尾的。這類字今在普通話中仍保存著鼻音韻尾。
大多數本地話中,中古曾、臻、梗、深攝是有/i?/與/i??/的分立的,比如“心”和“人”的韻母,前者為/i?/,后者為/i??/。
本地話中,“衣”和“煙”是不同音的,前者讀如/i/,后者讀如/i?/?,F(xiàn)在的中派上海話已經不再區(qū)分。本地話的“襪”和“麥”也不同音,前者讀如/m??/,后者讀如/mɑ?/。一些本地話中“樹”和“是”也不同音,前者讀如/?y/,韻母類似于普通話的“魚”。
除此之外,很多元音的細微區(qū)別不能一一道盡,大致的規(guī)律是本地話的元音一般更靠后。語音上,還有一些差異是由小稱詞或其他原因造成的,比如本地話中的“筷” 讀/k?u?/,“沒”讀/me/等,以后可能會另作一文或穿插在推文里與大家分享,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詞匯系統(tǒng)的差異同樣一言難盡。大家比較熟知的差異有:本地話說 “?!?、上海話說“阿拉”;本地話說“歸”、“歸去”,上海話說“回去”、“回轉去”……本地話的詞匯系統(tǒng)幾乎完全基于松江吳語的詞匯系統(tǒng),大部分常用的俗語都能夠在舊松江府地區(qū)通行?!渡虾=伎h方言特征詞研究》一文,通過海量樣本的比較,證實了市郊小片與松江小片極其緊密的親緣關系。而上海話的詞匯系統(tǒng)也有老上海話的底子,但是詞匯的更迭速度是極快的,上海話的創(chuàng)造力和吸納性又很強,直接導致了不少老上海話的說法遭到淘汰,而只能在本地話中聽到了。兩者的文化屬性直接造成了彼此詞匯系統(tǒng)的差異愈來愈大。
說完語音和詞匯,順帶提一提語法。語音和詞匯上,本地話和上海話的差異比較顯然,故而也是很多本地人和上海人茶余飯后閑談的話題。然而本地話與上海話語法上其實也有不小的差異。
上海話有兩種疑問句式,一種是“……伐”,另一種是起源自蘇州的“阿……”句式,本地話中只有前者。這樣說比較抽象,舉個例子,比如“飯吃過了嗎”?上海人有兩種表達,一種是“飯吃過了伐?”,一種是“飯阿吃過?”,但是本地話中只有“飯吃過(歇)伐?”的表達。
本地話繼承了老上海話的傳統(tǒng),“話題優(yōu)先”尤為明顯。有幾種典型的情況,一是定語后置:買只夜壺漏嗰(買了個漏的夜壺)。二是補賓語次序,補語在后:拆尿出(撒出尿來);我講伊勿過(我說不過他)。三是雙賓語次序:畀本書渠(給他本書)。
本地話的語氣詞和語法功能詞跟上海話截然不同。比如,中新派上海話的“了”等價于本地話的“嘚”或“啊嘚”。此外,本地話口語中的語氣詞更為豐富和常見,也成為區(qū)別上海話和本地話的重要標記。
本地話的構詞法也頗有意思,雙音節(jié)的詞匯有時會發(fā)展為生動的四字詞匯。“×頭×腦”可以指“×”一類的東西,比如“布頭布腦”、“碗頭碗腦”(也可以說成“碗頭碗腳”)?!癆里AB”可以構成中性或較貶義的形容詞,比如:疙里疙瘩、老里老早、糊里胡涂、尷里尷尬、齷里齷齪、促里促狹、洋里洋腔、毛里毛通、邋里邋遢……這些詞有的也被新起的上海話沿用。
作為一個本地人,我認為學說上海話雖說不難,可相比目前大眾認可的標準上海話,我卻總說不正宗,總是露出自己鄉(xiāng)音的痕跡,所以對上海話和本地話的異同深有體驗。但現(xiàn)在有相當一部分朋友不曉得“本地話”的存在。從積極意義上來看,人們對于本地話和上海話的邊界的認識日益模糊,反映出的是上海市區(qū)文化的強勢和地域隔閡的淡化,但從消極的一面來看待,本地話的沉淪,背后是老上海話悄無聲息地走向毀滅。我作此文的目的,也是為了為自家的母語發(fā)聲。
上海開埠以后,本地話和彼時的“上海話”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如今上海話不斷“反噬”本地話,兩者的差異又日漸縮小。多樣的語言是一種資源財富。衷心希望自己的母語安好,希望若干年以后仍能聽到這種泥土般溫溫敦敦的聲音,從她身上找到一絲親切,也希望后人仍能體驗到這種差異帶來的樂趣,并且他們仍能透過這種聲音聽到過去,聽到傳承。
寫在國際母語日前夕
參考資料:
《上海方言詞典》 李榮、許寶華、陶寰 1993年
《上海地區(qū)方言的分片》 許寶華、湯珍珠、陳忠敏 1993年
《上海郊縣方言特征詞研究》 趙楓
《上??h志》
《松江縣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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