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年末的雪天早晨,我正瑟縮在老家被窩下玩微信,突然聽鄰居大哥喊道:“走,去看看,雷老太死了!”我心念一動,不僅萬分遺憾。作為俺村里碩果僅存的百歲老人,跨越三個世紀的地主婆,永遠高高冷冷站在村頭的奇葩壽星,看起來永遠不死的老太婆,突然死了!我本來計劃這兩年還要采訪采訪她,以她的經(jīng)歷為藍本寫本小說,沒想到她倏然離去,不再給我成名的機會!
雪意濛濛的老屋里,雷婆婆僵直地躺在睡了半個世紀的高粱桿床上,高高瘦瘦,還是老太婆的綁腿,身上穿著馬上過年的像壽衣一樣的新衣,仿佛她知道自己今晚會壽終正寢一樣。據(jù)他兒子說,她一直就是獨自生活。昨天上午還在村后轉(zhuǎn)悠,精神頭還很好。沒想到今天早上來敲門,喊了半天也不答應,這才撬開門鎖,卻發(fā)現(xiàn)雷老太早已在床上僵成了干尸。雷老太就這樣突然死了。
雷老太是我從小就好奇的老太婆。從我記事時,她就是俺村里最古怪的人。因為她每天都站在村后的小路上,看著走過的人,基本不說話,也沒有什么笑容。仿佛她就是俺村的一尊雕像,一個路標,一個門神,一個圖騰。誰要是不知道俺村在哪里,只要給他說,哪個村后站一個高瘦黑冷的老太婆,你就能找到地方。
小時候奶奶對我說,雷老太解放前是個地主婆,整天大魚大肉,養(yǎng)尊處優(yōu),欺凌四鄰。解放后,她和她的地主男人受到了人民的審判和群眾的批判,游街掃糞戴高帽,灰頭土臉了好幾年。后來他丈夫不小心被生產(chǎn)隊的叫驢踢死了,她哭了幾天,突然性情大變。
她以前算得上是大大咧咧,從那以后她開始變得很冷峻。
她那時已年過半百,兒女已大,她拒絕跟隨兒女生活,離群索居,獨住麥秸泥胚混建的小茅屋,開始了漫漫半個多世紀的獨孤生涯。
她從沒有離開過村子。從來沒有生過病,甚至連感冒也與她無緣。
她和村里的人說話,但都是言語簡單,充滿人生的喟嘆。
她總是喜歡站在村后的小路上,看著人們出村進村,每天都是那么若有所思。就這樣看著高粱出紅穗小麥吐綠芽,從園子里的墳頭到懷里的孩子,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物換星移幾十秋。
她最喜歡評論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都是一句話的評論。每次有小孩子從他身邊過,她都嘖嘖作喜,然后拋出一句“這個孩子以后有出息”,或者“這個孩子將來做大官”,大多是鼓勵性的論調(diào),但也有悲觀和不吉利的說辭,她也說過不少孩子可能會打牛腿務農(nóng),也可能在外地闖禍出事。那一刻,她的眼睛很幽深,她的語氣很幽遠,仿佛她洞穿了人生和未來。我那時倒認為她是胡說八道,但奇怪的是,她說的孩子的命運,后來絕大部分都應驗了。
雷老太在我心中更加神秘起來。仿佛她就是我們村的巫婆,主宰著我們的命運。于是我也滿懷好奇心的,一本正經(jīng)背好書包,經(jīng)常從她眼前拿一本書晃悠而過,想聽到她對我將來人生的看法。她對我的評語倒是耐人尋味——這個孩啊,愛看書,是個宰相的命,伺候的是皇帝。
當時我對雷老太的話嗤之以鼻,心想:現(xiàn)在是民主時代,封建社會早完蛋了,哪還有什么皇帝宰相?
多年之后,我在企業(yè)里面當了輔助董事長的總裁,仔細回想雷老太的這句話,大有深意。俺伺候的雖不是中央領導,但現(xiàn)代社會里每一個企業(yè)都是一個獨立王國,董事長自然也算得上是皇帝,總裁當然也算得上一個宰相了。
原來這就是我的宰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