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视频淫片aa毛片_日韩高清在线亚洲专区vr_日韩大片免费观看视频播放_亚洲欧美国产精品完整版

打開APP
userphoto
未登錄

開通VIP,暢享免費電子書等14項超值服

開通VIP
張充和 | 桃之夭夭 · 桃花魚

桃之夭夭·桃花魚

 肖伊緋

張充和,生于上海,祖籍合肥,為著名的“合肥四姐妹”之一,丈夫是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HansH.Frankei1916-2004年)。擅書法、昆曲,曾問學于吳梅、沈尹默等諸多學界名師。1949年隨夫赴美后,50多年來,在哈佛、耶魯?shù)?0多所大學執(zhí)教,傳授書法和昆曲。

桃花魚·園林


 記取武陵溪畔路,春風何限根芽。人間裝點自由他,愿為波底蝶,隨意到天涯。                    ——張充和《臨江仙·桃花魚》

1981年4月13日,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以蘇州網(wǎng)師園內的一個小院子“殿春簃”為藍本移植建造的“明軒”庭院中,忽而笛聲裊裊,金聲玉振,在一群高鼻子藍眼睛的圍簇中,有人在唱昆曲。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明軒

人群中,有人忙不迭的翻著一本叫《金瓶梅》的中國古典小說,據(jù)說今天開唱的第一支曲子,就出自其中的第九十六回《春梅游玩舊家池館》,這曲子名叫“懶畫眉”:

冤家為你幾時休?捱過春來又到秋,誰人知道我心頭。天,害的我伶仃瘦,聽的音書兩淚流。從前已往訴緣由,誰想你無情把我丟。
 

小說中這支曲子是女子重游昔日舊家園林時,有感而唱;而眼前這位正宛轉唱來的銀絲滿鬢的老太太過去也是常常在中國園林中徜徉游走的。

1931年春,中國蘇州韓家巷4號鶴園,正是桃花紅艷的時節(jié),園中笛韻悠悠,一群青年男子正在唱昆曲。

一曲“宜春令”開唱,似乎是頗稱時應景的。而曲詞卻有些奚蹺:

生能幾?死較長。有誰逃無常這椿。這腌贊臭腑,把幻身軀拋卻無真相。討得來富貴皮囊,只不過王侯尊長。

一曲生生死死的唱詞,在這春光明媚的私家園林里,免不了惹得聽者唏噓慨嘆一番的?!斑@一開春,就唱[嘆骷]這一出,難免晦氣?!薄霸蹅兡俏瀹€園前邊是殺場砍頭的處所,旁邊又是停尸陳棺的地界,想不晦氣也不成哩?!薄奥爭熜值那?,也算給咱們傳習所傍邊的死鬼超度罷。”大伙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已見。

“宜春令”接著唱,生堪惜,死最傷。萬千傀儡扮演這場,似電光石火,一靈怎肯歸黃壤?縱然是再得人身,渾不似舊形象。庭中的男子又灑灑揚揚的將古代哲人的生死觀唱將出來。“腔圓字方,真是一番功夫?!薄斑@本《蝴蝶夢》,師兄當真是唱活了?!薄鞍亚f子唱活了不要緊,可別把咱們五畝園里的那些棺材主都唱活了,那可了不得?!眻鱿掠忠恍£囄υu論。

“二姐,接下去,該是[扇墳]那一出了吧?”“四妹,別吱聲,我們先聽聽?!甭牨娭?,忽而在假山側多出兩個女子;雖則話語聲極低,可人群中少不了皆要瞄上兩眼,說上幾句的?!搬Mで绲那褋砹?,問好了?!庇姓酒饋碇露Y的,兩個女子也點頭示意。“聽說她們[游園]那出唱得極熟絡,要不請她們來一段?!币灿懈`竊私語,希望她們即興唱曲的,她們聽到了,也只微微一笑,裝作沒聽到。

正在議論不定時,一聲“吳先生來了,吳先生來了”的傳話,使全場忽而肅然起來。庭中唱“宜春令”的小生住了口,大伙也都肅立著點頭致意,這位吳先生灰布長衫,面容清瞿、目光灼灼,四十來歲的樣子,一派師長風范。(來者正是蘇州昆劇傳習所的發(fā)起者之一、曲學大師吳梅先生)他先拱手、再壓臂,示意大家坐下,接著聽曲。

原本那個唱《蝴蝶夢》的小生,庭中拱手一鞠,說,“請吳先生示教?!眻鱿骂D然你一句我一句的提倡著,“請吳先生來一曲”。吳先生清咳了兩聲,直擺手,笑笑說,嗓子不好,嗓子不行。唱不得蝴蝶夢,作不了莊子哦。場下頓時附和著一陣哄笑。

“若吳先生清唱一曲[澆墓],也直勝過續(xù)那出[扇墳]了?!眻鲞吥莻€四妹似乎壓低嗓音竊竊說了一句,而二姐則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其別再吱聲。而吳先生似乎聽到了這句場外之音,微轉過身去,微笑示意?!皡窍壬纳菽λ仪鷧?,我們幔亭曲社都曾研讀;看到粲花齋五種之一《療妒羹》后邊附的那一曲[澆墓]曲詞很是好,還請吳先生示教?!蹦桥泳股锨耙徊?,直接向吳先生請教去了。

吳先生略微一怔,訊即說,[澆墓]一曲確實好,可嗓子真是不行的,要不,我按笛,你清唱一曲么?那女子也略微一笑,復又推辭說,我也是剛剛看到先生的書,這支曲子從未唱過、拍子板眼都不清明,晚輩不敢胡言亂唱。吳先生正在思忖,女子復又提議,說,不如我還是唱那支[題曲]吧,先生說好么?吳先生點頭贊許,拈著笛管,就悠悠的吹奏起來。

這是一出連唱六曲[桂枝香]的戲文,鶴園不大,不到五畝大的地盤上,頓然玉聲宛轉、香滿林園。園中朱祖謀手植的宣南紫丁香一株,雖未到花時,似乎也由著這一縷玉音,催開蓓蕾,清芬滿園。

戲文源自一個多情早慧的女子“小青”,因酷愛讀《牡丹亭》,觸景生情而肝腸寸斷的情境。實際上,1931年春在鶴園扮作“小青”唱曲的這個民國女子,也酷愛讀《牡丹亭》,不但愛讀其中的故事,而且愛唱其中曲子、折子。那些輔排于蘇州園林中曲曲折折的路徑,或許最適于這樣的“曲折”中唱曲聽曲,籍此洞悉人生的真諦、情愛的無常。這個民國女子家宅于蘇州,也最能領會園林中“曲徑通幽”的那個“ 曲”字。古典園林是一種天然儀態(tài),也要籍人工雕琢;如唱曲一般,嗓子要好,曲譜板眼也要點心得清明。

直到1935年,這個女子還在拙政園的蘭舟一側,留聽閣前輾轉流連,荷風四面亭中、與誰同坐軒傍,她常常唱那牡丹亭中的曲子,唱的最多的仍是《游園》那一折。

桃花魚·魚化石

描就春痕無著處,最憐泡影身家。試將飛蓋約殘花,輕綃都是淚,和霧落平沙。                  ——張充和《臨江仙·桃花魚》

 
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卞之琳《魚化石》

1937年8月7日,浙江溫州雁蕩山大龍湫前,一個身著灰布長衫,面容清瘦,戴黑色圓框鏡架的青年男子對著一泓幽潭怔怔出神。

和慣常的中國山水景致一般,深山密林之靜謐中,總會忽而于山谷隙處,淌出一線溪瀑,積成一泓幽潭。而與溪潭之側,照例會在半高處有一所突崖或石臺,崖間臺上照例會有一所亭子,亭子中多半也是會有一個詩人或畫者對景慨嘆,流連一番的。

而這個青年男子也是可以稱作“詩人”的,只不過他還是更加標新立異寫著自由體詩歌的“詩人”。他仍然照例像所有詩人在寫詩之前,于情于景,要四處搜羅、四處寄托一番的。他望著亭子高遠處的森然山崖,雖然并沒有想像中慣常的多如斑痕的名人題詠之摩崖石刻,山崖上水流狀石紋還是引發(fā)了他的感想,他暗自思索:

“名勝地方壁上刻了個'水流云在’,很有意思。這里的石頭上皆有水紋,或許億萬年前,這個水潭原本是一片汪洋湖海。湖海中游魚如梭、兩兩相望;可后來終究滄海桑田,魚皆變作了化石罷。魚成化石的時候,魚非原來的魚,石也非原來的石了。這也是'生生之謂易’。近一點說,往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我們乃珍惜雪泥上的鴻爪,就是紀念。詩中的'你’就代表石嗎?就代表她的他嗎?似不僅如此。還有什么呢?待我想想看。不想了。這樣也夠了。”

在這樣一番頗富“詩意”的思索中,青年男子自然的聯(lián)想到兩年前的詩作: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我要有你的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線條。你真像鏡子一樣的愛我呢。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敃r幾乎是每天都要為這首詩喝一句彩的,不久就托朋友出版了一本詩集,這首詩原本應當仁不讓的收錄進去的??墒且驗橐粋€女子的一席話,又讓他放棄了。

那是兩年前,也是一個當秋的時日,那位在1933年某個秋日偶遇的女子又再一次偶遇。第一次偶遇在北平,而這第二次偶遇則在蘇州。按照詩人自己的說法,與這個女子的偶遇是“在一般的兒女交往中有一個異乎尋常的初次結識”,自然是非同一般的結識。因為是詩人,對這種非同一般的結識,自然是要有詩意的表達和詩化的行為的。詩人當時拿出自認為最好的詩作,請她欣賞;即將結集出版的詩集原稿,自然也就成為這個女子過目之物。他甚至希望,她能給他的詩集取一個極好的名字,那真是珠聯(lián)璧合的一樁美事。

可惜,女子沒有成全這樁美事。她讀完他的詩稿之后,微笑著不置可否,他急切的問詢,希望得到一個肯定的答復,好或是不好,行或是不行。女子只淡淡的說了一句:過幾日,我這邊的曲會散了,我想挑幾首我喜歡的詩抄個卷子,送給你,好嗎?男子欣喜若狂,滿口稱謝,竟也忘了詩集取名的事項。

?

兩日過去,女子抄好的詩卷送了過來。《圓寶盒》,《航海》,《音塵》,《寂寞》,《斷章》,《歸》,《距離的組織》這七首自由體詩歌,行長行短參差錯落的陳列于上,工整細麗的小楷蘸著銀粉書寫在古意盎然的手卷中,男子視若珍寶,幾乎喜極而泣。而卷軸前端題下的《數(shù)行卷》題名,又讓他思索良久,原來,熟習古典詞曲的她,并不認為這些自由體詩行可以最終稱其為“詩”的,也實在為這所謂的“詩集”取不出什么題目來。她只是為她覺得尚有些意思的這些詩行,統(tǒng)統(tǒng)的抄錄了一遍,然后草草的題下“數(shù)行卷”這個名稱。

男子苦笑著,領受了這份既珍愛又苦澀的“大禮”。他為自己那部原本珍愛有加的詩稿取名《魚目集》,將那首女子并不欣賞的《魚化石》從中剔除,將那女子親筆抄錄的七首詩編印在《魚目集》的第一輯。

忽然從一番追憶中醒轉,是一滴飛灑的雨絲濺在臉龐。青年男子取下鏡架,用衣袖拂了拂,復又戴上,徑直奔大悲閣而去。那一天,山雨淋漓,山間整日的水霧繚繞,男子寓舍窗前的書桌上,也點滴漶染著雨珠。他回到寓舍,關上窗,又即刻抓起桌上的幾張廢稿,塞在窗欞隙處,方才安穩(wěn)的坐下,復又開始抄錄著起來。

《金剛經》是他到山中來常作的功課,《觀世音普門品》和《普賢行愿品》這類俗課他也常常一抄就是好幾遍。桌上一摞普通的方格稿紙,他用鋼筆一格一格的抄錄,這些來自古印度的梵文經典,經過中國文字的轉譯,似乎都是格式規(guī)范、字句對仗的詞章了。而那些七字或五字成行的哲理深遠的句子,卻終究不是詩,佛家稱為“偈”的東西似乎就是某種格式規(guī)范的自由體詩歌。他記得,她也是這樣認為的,而且就評論過他的詩作,是近于禪偈,雖有哲理趣味,卻終究不是詩的。

他又拿出先前抄好的一摞稿紙,認真的翻檢起來。這可不是佛經,是他自己以為近期最好的20首詩作,皆是如同一個剛習字的學生,一筆一劃對著格子抄錄下來的。昨夜已抄錄完畢的這個稿本,他在最后一頁的末行,鄭重的寫下:“一九三七年八月七日立秋前夕,為充和重抄于雁蕩山大悲閣。似乎完成了一項極難完成的工作,他長舒了一口氣,忽而很有興致的哼哼唧唧,似乎是想唱一支小曲的。

他忽然憶及女子曾經在網(wǎng)師園的那場曲會,在一片如粉云似的桃花叢中,她扮作柳夢梅唱的那一曲[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他當時聽到,覺得極美,又像是為他自己而唱的。她后來他說,這是《牡丹亭·驚夢》中的曲子,用的是“天田”韻,他不知道什么“天田”,他只記得當時感覺真的“甜”美如夢。

第二天一早,雨后大晴。男子從大悲閣中緩步踱向大龍湫,這一次他沒有在半山亭間多作停留,他溯溪而上,似乎饒有興致的旅行觀景。在某個溪流潺潺的隘口,他若有所思的掏出兜里的一張廢稿紙,微笑著折疊成一張紙船,輕緩的放入溪中,紙船隨著水波晃搖作一個漸遠漸小的白點,幻滅于眼波不及之外。

折紙船的稿紙上寫著一首用“天田”韻的自由體詩行:

讓時間作水罷,睡榻作舟,/
仰臥艙中隨白云變幻,/
不知兩岸桃花已遠。

桃花魚·永字八法

散盡懸珠千點淚,恍如夢印平沙。輕裾不礙夕陽斜,相逢仍薄影,燦燦映飛霞。                   ——張充和《臨江仙·桃花魚》

1941年4月13日,中國重慶,國民政府廣播大廈演播大廳中,喧嘩紛鬧。還不時傳出熱烈的喝彩與哄笑聲,儼然已改作一個大劇院般,似乎正在出演某個時興的舞臺劇。

臺下的觀眾,幾乎清一色的綠色一片,草綠色的軍裝,束腰的寬寬軍用皮帶,各式圓盤狀的、取下或戴上的軍帽,有金色飛鷹、青天白日、紅色五星各式各樣的帽徽、領徽;有拄著拐杖扶進來,有裹著沁血紗布挪過來的;也有坐著黑色驕車、軍用吉普車過來的,有彼此行禮搭訕的,有端立一傍,在腰間摟著一盒公文卷宗的,明眼人一望便知,這是一臺為國民政府軍人辦的演出。

在蘇州園林里,終日唱著牡丹亭的那個女子,此刻,正在演播大廳后臺上妝。依舊的淡施脂粉、依舊的描眉勾唇,似乎又是一折《游園》或者《尋夢》將登臺開唱。

[滾繡球]俺切著齒點絳唇,韞著淚施脂粉;故意兒花簇簇巧梳云鬢,錦層層穿著青衫裙。懷兒里,冷颼颼匕首寒光噴;心坎里,急煎煎忠誠烈火焚。俺佯姣假媚裝癡蠢,巧語花言諂佞人。看俺這纖纖玉手待剜仇人目,細細銀牙要啖賊子心!俺今日呵,要與那漆膚豫讓爭名譽,斷臂要離逞智能。拚得個身為粉,拚得個骨化飛塵,誓把那九重帝主沉冤泄,誓把那四海蒼生怨氣伸!也顯得大明朝還有個女佳人!

 


一支滾繡球的曲子唱出,臺下早已轟轟轟烈烈的叫了七八次好,鼓了十幾次掌。28歲的女子還是有些不習慣這種熱烈,眼瞅著臺上四個跑龍?zhí)椎呐浣嵌贾袛嗔搜莩?,忙不迭的鞠躬回禮;她一時也半是激奮半是緊張起來。畢竟,平日在靜悄悄的蘇州園林里,終日唱著軟臺臺的牡丹亭,或是羞答答的幽閨記;三五成朋的曲友們或看身段、或聽聲腔的美滋滋的品評觀賞即罷,像這般雷鳴轟然的陣勢確實未曾見。

這一折昆劇《鐵冠圖·刺虎》,在蘇州很少唱過。曲文說的是闖王李自成攻陷大明國都,崇禎皇帝在煤山萬壽亭畔自縊身死之后,綽號“一只虎”的李過在宮中搜到一個神色異常的女子,她自稱為崇禎皇帝的女兒,大明帝國的公主。李過強娶其為妻,沒想過這個原本為宮女的女子竟趁其酒醉洞房之時,將其刺死,而后又悲壯的自殺。這折戲從1937年開始,風行于中國各地,至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公演不斷,其中寓意自然是國破人心在,神州兒女共赴國殤的雄壯氣魄罷。

《納書楹曲譜》中的“刺虎”曲譜

等到女子將“也顯得大明朝還有個女佳人!”這一句蒼蒼涼涼的唱完,臺下自然又是一陣轟轟烈烈的喝彩;這一次她也跟著臺上的四個跑龍?zhí)椎呐浣蔷瞎露Y。臺下的軍綠色大陣營中,近排有一位身著暗灰色長衫、面容寬厚的老者頻頻頷首,偶而也擊節(jié)稱快,儒雅風度在看這折《刺虎》時也時時奔溢著激奮。老者先前在教育部的一次昆劇公演中,也曾親睹女子最純熟的那一折《牡丹亭·游園》,頻頻贊嘆。至此,老者除了照例每天要在家中用羊毫筆寫完一百張尺八宣紙之外,只要一聽說這個女子的演出,即刻便會抽身前往,一睹為快。老者即是沈尹默(1883—1971年),與于右任齊名的民國書壇巨擘,來觀戲時,女子并不知曉。

女子除了在國民政府教育部供職之外,大半的時間還在張羅各種各演的公演及曲會。在教育部的工作無非是創(chuàng)想著怎樣復創(chuàng)一首用于國賓的古樂,而公演和曲會,不是《刺虎》即是《游園》;除此之外,女子自小修習的書法,卻在這紛囂浮華的臨時國都中,給予她片刻的沉靜與安寧。

自小臨帖習字的她,以為那涵蓋著橫豎撇捺彎折鉤點的“永字八法”,就是這個紛亂人世中自持自守的惟一準則,無論怎樣慎之又慎、狂之再狂,無論怎樣工整細麗、顛正瘦肥,寫好一筆字,總是有法則可循的。書法,正如昆曲一般,陰陽平仄、平上去入四聲的基本腔調,加上氣韻神韻自通的身姿,同是有不可逾越的基本法度的。有法則、有法度,讓她覺得歲月是可以平和、安寧而近于嘉好的。

而那個常來觀她唱曲的老者,才讓這個自小熟習“永字八法”的蘇州小姐,明白了寫字的法度并非是筆劃的標準,寫字的法度要從標準的執(zhí)筆方法開始。老者寓居重慶曾家?guī)r的一處偏僻宅院,每天門庭若市的探訪者絡繹不絕,據(jù)說從其廢紙簍淘選出來的廢稿也是需要拿金條換的,可想而知一定是位有名望的大書法家。而女子造訪老者,并非為他的一紙兩紙金貴的字幅而來,她只想在一傍靜靜的看著他寫字而已。

老者見女子過來,也只是微側著身點頭致意而已。之后,仍就站在書桌前,懸空著腕肘,在宣紙上筆走龍蛇?!芭R過《蘭亭序》吧?”老者淡淡的問了一句,像是自語。“一定臨過的?!崩险吖蛔源?。老人遞過筆,示意說,“寫一行看看?!迸咏舆^筆,工整的寫下八字,“永和九年,歲在癸丑”。寫完,女字擱筆,肅立一傍,以為可以聆聽到老者什么諄諄教誨。

老者卻復又拿起筆,忽而問道:《長生殿》里有偷曲一折,你能唱么?女子愕然,惴惴的答道,那是一折生角戲,而且生角不但要唱多個牌子,還要會擫笛,這一折我沒本事唱的。老者略一沉思,繼而微笑著說,那一折旦角只管唱,生角就在一傍擫笛合上了,你覺得他心里是先擱著曲譜,還是順著旦角的唱腔吹下去。女子沒料到老者會專門問及這一折她從未唱過的戲文,一時竟怔住了。老者撫了撫胡須,接著自答,我說啊,這生角之所以能跟著唱詞擫笛,既不是他預先知道曲譜也不是他能完全的隨機應變,而是一半隨機變化、一半是指頭功夫過硬。老者直接拈住筆管,緩緩的寫下了一個“永”字,接著說,學書者都知道“永字八法”,以為那八種基本筆劃都是可以標準的,可以根據(jù)書家心神氣度而變化的,實則不然。根著描紅字貼描幾年格子,脫筆一寫,這個“永”字照樣無法無天。女子聽了,不禁撲哧一笑,說,那照您這么說,筆畫沒個標準的法度,怎么承“二王”衣缽?

老者也是一笑,接著說,就我看來,學“永字八法”之前,先要學五種執(zhí)筆法。學會執(zhí)筆,才有筆劃的端正與風神流露。說罷,老者并不再寫一個“永”字,來詳加評教,而是回身一轉,于書架上取出一支竹笛來,指端拈壓著音孔,似乎欲將吹奏起來的樣子。女子若有所悟,微微一笑,二人也未再言語。

張充和出演《牡丹亭-游園驚夢》劇照

轉眼黃昏時分,夕陽漸染紗窗。老者的宅院中忽而傳來一曲悠揚的[畫眉兒],有女子宛囀如玉的聲腔,驪珠散迸,入拍初驚。云翻袂影,飄然回雪舞風輕。飄然回雪舞風輕,約略煙蛾態(tài)不勝。接著有一句老者悠然的合唱:這數(shù)聲恍然心領,那數(shù)聲恍然心領。再接著,即是一串爽朗卻不喧嘩的笑聲。

那一年,女子在長江邊上,嘉陵江畔,第一次看到一種桃紅色水母。以為是深水里罕見的魚,又似水一般無軀無骨;以為是落下的桃花,又如霧一般時嫣時白。

桃花魚·孤獨的女子

海上風光輸海底,此心浩蕩無涯??蠈㈧F拽萍芽,最難滄海意,遞與路旁花。                    ——張充和《臨江仙·桃花魚》

 

1946年初春,女子從那個臨時國都輾轉千里,返回那個夢中園林,蘇州。拙政園,蘭舟早拆作了灶間柴火;小飛虹,斷了幾根梁、塌了幾根柱,那一段臨波的廊橋早成了“斷橋”。鶴園,門扉緊鎖,說已是一家紗廠的辦公區(qū);門隙中看到那株丁香樹上還掛著燃放已久的鞭炮索子,滿地褪了朱紅的淡桃紅紙屑,見證著戰(zhàn)爭勝利的喜悅與人事消磨的無奈。

這個慣于在園林間,唱著明朝人曲詞的女子;在那個西南孤城,還唱著“也顯得大明朝還有個女佳人!”的最后一本關于明朝的曲詞,而今回到舊時唱游的園林,卻著實收拾不起這一大堆劫灰中的舊時圖畫了。雖然,她于心間還是低吟著《牡丹亭·拾畫》這一則的,可最終也不過是讓先前一位尊敬的師長在一方錦面冊頁上題上一頁《拾畫》中的曲詞,便匆匆離去了。這一次,她遠赴北平,到北京大學去教授書法與昆曲,在那里,至少還有一所相對完整的園林,頤和園。

1947年晚春,頤和園聽鸝館戲樓,回廊一側。一個高鼻子、黃頭發(fā),面容平和甚至有些儒雅的外國男子,緩緩的跟在一位著淺絳色素面旗袍的女子身側。他用不太純熟的國語對她說,聽說,聽說你唱曲像黃鸝一樣好聽。女子微笑著側過身去,說,黃鸝的聲音不好聽,嘰喳喳的,燥得慌。男子不解的說,這里就是唱戲的地方,這里為什么叫聽鸝館呢?黃鸝的聲音真的不好聽嗎?女子緩步向戲樓臺階外側走去,一邊解釋說,這里是聽京戲,也就是國劇的地方,聲腔是皮黃而不是昆劇,黃鸝,聽過那一句“兩個黃鸝鳴翠柳”的唐詩嗎?男子仍然不解,微皺著眉,問道,那是不是京戲聽著像黃鸝的叫聲?那昆劇聽起來又像什么呢?這一次,女子拾級而上,微笑不答。

張充和與傅漢思,在頤和園聽鸝館戲樓一角,攝于1947年

男子一邊問詢,一邊緊追了幾級臺階,一下子攔在女子身前,微笑著說,想到了,我想到了,我知道昆劇像什么了。昆劇聽起來就像夜鶯的歌唱,我們德國的哲學家歌德就說過女子最美的歌唱就像夜鶯,讓人憂傷而神秘。女子又笑了,仍然未置可否。

這個外國男子給自己起了個中國名字,傅漢思。德裔猶太人的他,入了美國籍,到中國的努力學習,使他有了一個關于語言轉譯的宏大夢想。他一直努力嘗試著用英文翻譯中國古代的各類詩詞,并試圖從中找到兩種語言置換中關鍵的詩意節(jié)點。此刻,他正在認真的向這位北京大學的昆曲教授請教,因為他知道實際上很多戲文都是由有韻律節(jié)奏的古典詩詞轉化而來的。而且,他還知道,中國古代的詩詞原本都是可以歌唱的,像現(xiàn)在聽到的京劇或昆劇一樣。

這一次頤和園的問答,女子并沒有太多的答案給到這個外國男子,而男子卻以為他對女子唱曲像夜鶯一樣好聽這個重大比喻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他開始搜羅一些關于“歌女”、“夜鶯”的中國古典詩詞,并試著將它們翻譯成英文,然后寫出一些感悟和心得的章節(jié);這樣的學術成果在國外叫“漢學”。

在他的一本名為《中國詩選譯隨談》的著作中,有一個章節(jié)題目叫“孤獨的女子”。他論述道,中國詩人,無論其性別,都很早就被孤獨的女人的形象所吸引。這類詩歌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屬于“詞”這一文類?!霸~”起源于八世紀,并于九、十世紀時在歌女中得到了充分發(fā)展;因此,“詞”的核心形象往往是一位美女。——或許,這位外國男子生活和學術的核心形象都應該是一位“美女”,而非所謂的“漢學”;這位美女自然就是他認真求教并確實認為其歌聲如夜鶯般好聽的那位北大女教授。在頤和園初談的那一年,他30歲,她33歲。

接下來的章節(jié),他精心挑選了三首溫庭筠的詞作,或許,其中一首是能夠打動這位唱曲如夜鶯般好聽的女子的。這一首《菩薩蠻》中寫道:牡丹花謝鶯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翠鈿金壓臉,寂寞香閨掩。人遠淚闌干,燕飛春又殘。

1948年11月21日,女子與傅漢思在北平結婚。1949年1月,他們在上海登上戈登將軍號客輪前往美國;在加州舊金山伯克萊學校圖書館里,他們繼續(xù)翻閱著那些關于中國古典傳統(tǒng)的各種記述。2003年,傅漢思病逝;而直到去年初春,96歲的娉婷女子仍在美國耶魯大學唱著那一折《游園》或者《驚夢》。

這位娉婷百年的女子,正如傅漢思當年用英文記下的,讀那首《菩薩蠻》時的感悟,他發(fā)現(xiàn)“詩作中的主人公根本不會從一處移動到另一處,而是始終留在自己的閨房之中,無論據(jù)作者的描寫能夠從房中看到和聽到外面世界中的什么事物?!?/span>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內容,請點擊舉報
打開APP,閱讀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類似文章
猜你喜歡
類似文章
第一次看昆劇《牡丹亭》
昆?。骸赌档ねぁ?,主演:王奉梅 陶鐵斧
昆劇《牡丹亭》海上大劇院
展示蘇州文化之美的電影《游園驚夢》
雅到極致也風流,看昆劇牡丹亭
【網(wǎng)友雜談】還明朝五百年前的體香
更多類似文章 >>
生活服務
分享 收藏 導長圖 關注 下載文章
綁定賬號成功
后續(xù)可登錄賬號暢享VIP特權!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點擊這里聯(lián)系客服!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