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講的是一個川劇小丑演員,
在時代洪流里跌宕起伏的一生,
整部片子就在一個400m2的棚里拍完,
純手繪道具生造的景兒,演員都是素人——
所謂“螺螄殼里做道場”,
邱炯炯是四川樂山人
高二輟學,自稱“野路子”,
完全是靠自學電影史、美術史,
形成自己的美學,
至今拍了2部短片,5部長片,
北漂快30年,也是一個職業(yè)藝術家。
今年夏天,
他的新展《椒麻神游記》在北京開幕,
一條專訪邱炯炯,
面對鏡頭,他詼諧、鬼馬,又極率真,
他講“丑角”祖父,也聊“酒狂”父親,
撰文:陳 沁
《椒麻堂會》主角川劇小丑丘福,原型為邱炯炯祖父邱福新
邱炯炯極瘦,常年剃光頭,喜歡戴墨鏡和圍巾。他45歲,咧嘴笑時,臉上仍有一股天真氣。酷熱的夏天,有時就穿一雙拖鞋出門,走路的姿勢像少年游蕩,狀態(tài)很松弛。
他出生演藝世家,曾祖父是川劇團的武生頭牌,最后累死在舞臺上。祖父邱福新,樂山川劇團著名丑角,曾被譽為川劇界的“活字典”。父親邱志敏,原是火鍋店老板,一生癡迷文藝,酷愛李白,飲過的酒得以“噸”來計。
電影開場,閻王手下兩名鬼卒,牛頭馬面拉一輛掛滿彩色燈泡的三輪車,來接丘福去地府報到。
早年,邱炯炯一直想拍祖父的故事,但苦于沒找到通道。直到2017年,父親邱志敏為紀念邱福新逝世30周年,寫了一本傳記,請邱炯炯來畫插圖。
邱炯炯的祖父邱福新一生顛沛。早年投靠四川戲迷軍閥麻兒,孤身在“新又新”戲班長大,經(jīng)歷戰(zhàn)爭流離。
1930年代,他在四川改編時裝戲,把國外的文明戲移植到川劇里,極盡新潮。后來經(jīng)歷政治運動,不得不離開舞臺,進牛棚豬圈,平反后重回舞臺,新中國時代,他是“人民藝術家”。
在劇場,人們合謀一個生活場域
人生最初的10年,邱炯炯隨祖父在川劇團長大,過得是戲班生活。他記憶里,劇場就像觀眾家里的客廳,人們看傳統(tǒng)戲,就像在過日子。
“改革開放時,他有一身使不完的勁?!?980年代,是邱福新創(chuàng)作的黃金期,他鉚足了勁搶救川劇傳統(tǒng)戲,又和外來文化方式接軌,著迷卓別林,甚至給卓別林寫過信。邱炯炯至今不曉得,祖父在哪里搞來卓別林的地址。
在邱炯炯記憶中,1980年代的川劇團,還承擔著播放國外電影的功能。祖父作為樂山有名的川劇小丑,在卓別林影片放映之前,還會上臺像映前主持一樣,給觀眾普及一下卓別林的生平。
對親人來說,這個意外是極悲愴的事。但在邱炯炯眼里,這也是一個小丑很特別的告別世界的方式?!耙粋€川劇小丑去邂逅另一個小丑(米老鼠),就用這種方式完成了自己的一生。”
往后,小丑精神一直影響著邱炯炯的創(chuàng)作,他繼承了祖父邱福新的意志。所謂小丑精神,在邱炯炯看來,就是一種個體塵埃的精神。“塵埃再卑微、卑賤,到絕境的時候,還會做出一張鬼臉,鬼臉或許沒有任何殺傷力,卻是最后的抗爭與尊嚴?!?/span>
《椒麻堂會》的制片人、邱炯炯的妻子丁丁在洛迦諾國際電影節(jié)領取獎杯
2018年,邱炯炯41歲。這一年他做了兩件事:結婚、搭棚。
拍攝《椒麻堂會》的棚只有400m2,其實是樂山當?shù)氐囊粋€工廠車間,完全不是標準意義上的影棚,事實上,就是鋼架子圍一圈白色防雨布。
在他看來,棚拍是“螺螄殼里做道場”,要在簡陋之地,做成極繁之事。“就像四兩撥千斤,這話聽起來雖然有點狂,但我想滿足這樣的創(chuàng)作野心。”
3小時的電影里,視覺就像一幅徐徐展開的畫卷,景深都很淺,靠畫面的調(diào)度來制造縱深感,而漫畫式的主人公,就在這里面完成他的生活史。
在片場用木板繪制山巒
他還請發(fā)小呂欣來幫忙,從垃圾場運回一卡車木板、廢木料,然后在上面畫畫兒。畫天空、游移的云,也畫連綿重疊的山。畫灰瓦墻壁,也畫歲與時的烙痕,全是手工活兒。
木船底下的白色塑料布,變?yōu)椴鸱暮?/span>
一場戰(zhàn)爭年代川劇班逃亡的戲,就在畫出來的藍天白云底下拍,站在木船里20來個人,只露出半截身子。船底下是白色塑料布,有人在兩端扯動,剎那間變?yōu)椴鸱暮!?/span>
邱炯炯說,這是他喜歡的“手工電影”,或者說“天真的電影”。讓人看得到溫度,看得到汗味、油味,那種“歲月包漿”的東西。
邱炯炯父親邱志敏飾演麻兒
《椒麻堂會》的演員班底都是素人。邱炯炯請來父親邱志敏,演四川戲迷軍閥麻兒。在片場爺倆交流不多,但特別默契,邱志敏也是戲班子弟,唱京劇,有戲架子,一板一眼的勁兒和麻兒特別搭。
電影里很多演員,其實都是現(xiàn)實中“新又新”川劇團的演員,是邱炯炯的師叔輩、師兄輩。這些人走進棚,“站在那兒就成立了,怎么表達都是對的。”
男一號易思成
男一號,演邱炯炯祖父的易思成,曾是云之南紀錄片影像節(jié)的策展人,他并非科班出身,而是在德國念的人類學。
女一號關南,云之南紀錄片影像節(jié)的工作人員。當初邱炯炯去云南找易思成讀劇本,關南主動請纓,說想演這個角色,第二天也來讀劇本,邱炯炯一聽,很到位,于是就定了下來。
顧桃是個蒙古大漢,膀大腰圓,和邱炯炯交游已久,邱炯炯稱他為自己創(chuàng)作上的“男繆斯”。但顧桃愛喝酒,記不住詞兒,邱炯炯就給他設計了一個沒有臺詞的形象,全片都靠手語。
一代人消失后,生命場域也緊跟著消失了。邱炯炯知道,一個小丑演員的一生,并不好復原。到后來,他改變了思路,把《椒麻堂會》詮釋為一場“群丑戲”。
小丑的批評精神和蒼涼感,落在易思成身上,而時代里的其他角色,都會用自己的方式,來展現(xiàn)另一維度的小丑面向。
邱炯炯是土生土長的四川樂山人,兩三歲就開始畫畫。
小時候,父親不愛他出門和小朋友玩,就讓他在家里待著,交給他一個任務,讓他把自己每天的生活畫成四格漫畫,一天一頁,就這樣養(yǎng)成了講故事的習慣。
作為一個熱愛文藝的青年,他無比向往北京,那近乎于一個閃著光的舞臺。但貿(mào)然離開,當然會遭到父親阻攔,當時他畢竟連高中也還沒念完。
他想考美院附中,父親謹慎,托了親戚,先將邱炯炯的幾幅畫帶給中央美院的老師過目,那位響當當?shù)漠嫾铱戳饲窬季嫉漠?,轉告親戚,“別來考了,回去再練幾年,不然來了也是'陪沙場’。”
早年在簡陋的環(huán)境里創(chuàng)作
17歲到北京,一切都極新鮮,他拼命畫畫,但還是嫌學校的教學太保守了點。在班級里,他年紀最小,遇到很多“前衛(wèi)”的同學,他們多數(shù)路子野,想法活,就是老也考不上美院。
大家常聚在一起看現(xiàn)代繪畫,聽說意大利有個3C畫室,邱炯炯和一幫年輕人搞了個4C畫室,按理想的計劃,他們打算繞過學院的路子,直接找策展人辦展覽,未來“以畫養(yǎng)畫”,真正成為藝術家。
邱炯炯決定再一次輟學,這一次把父親氣壞了。他跟父親說,“你再資助我?guī)啄?,我也不干什么壞事,就是學習、創(chuàng)作、看電影、看畫冊,幾年后要是沒弄成,我就回來?!?/span>
《癡》劇照 2015
拍到《椒麻堂會》,已是邱炯炯的第七部電影,在獨立電影圈,導演邱炯炯幾乎是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字。
邱炯炯一直說自己是“野路子”,兩度主動輟學,足夠野生。但邱炯炯有自己的用功之法,“我真的是通過詳盡地去閱讀美術史、電影史,我產(chǎn)生了自己的美學?!?/span>
創(chuàng)作中的邱炯炯
拍電影,他向費里尼學習,還有雅克·塔蒂、小林正樹、卓別林、巴斯特·基頓等等,這些都是給他直接給養(yǎng)的老師;繪畫上,他向奧托·迪克斯、曼坦尼亞、梵高、高更、塞尚學習;寫作上,塞萬提斯、拉伯雷、喬叟,這些講故事的巨人,還有普魯斯特、福克納、夏目漱石,都是會讓他興奮起來的大師。
今年7月,邱炯炯的新展《椒麻神游記》在北京開幕,這是他近6年來的階段性回顧。
《椒麻堂會》開拍之前,日常功課一樣的寫作,包括創(chuàng)作的故事版、分鏡圖、場景設計圖,都收錄到了展覽中。彩色的、黑白的,他想讓觀眾看一看,這些如何落實在400m2的影棚里。
這兩年,他陸續(xù)畫了一系列“樂山巴比松”。從紙本色粉到布面油彩,從木板丙烯到鋁板丙烯,他癡迷于表現(xiàn)自然與日常,而樂山不僅是他的片場,也是靈感的來源。
目前為止尺幅最大的畫《洗象圖》,從2016年開始畫,斷斷續(xù)續(xù)畫了6年,中途展出過,意猶未盡,又繼續(xù)拿回來畫,越畫越大。
他喜歡重構美術史,把藝術史和地方性經(jīng)驗結合起來。在對達·芬奇名畫《麗達與天鵝》的重構中,他把場景騰挪到樂山的一個菜市場里,麗達變成了一個鄰家守攤姑娘,“旁邊宙斯變成的鵝,我直接把它畫成了掛在鉤上的鹵鵝。”
畫一個樂山茶館,將他慣用的鬼馬情節(jié)移植到里頭:制度的象征黑貓警長,正在搜捕剛切掉一只耳朵的梵高,他們在一張桌子前坐下來,開始對獨立藝術家梵高進行調(diào)查,展開一場“親切談話”。在這個多少有點兒卡夫卡的場景里,兩個貓干警正在角落里拍照舉證,舉證的同時,也一邊欣賞梵高的油畫。
《樂山巴比松之自畫像》鋁板油彩 2022
新展里有張自畫像,畫得是他和妻子丁丁坐在監(jiān)視器面前的樣子,“我當時看到這張照片,就想畫一個沒有什么延宕出去的東西,單純的肖像畫?!?/span>
《樂山巴比松之女孩馱著悲傷》鋁板油彩 2022
邱炯炯喜歡畫肖像,確切說,變形的肖像。看他的畫,很難不被一張一張臉上的表情“吸”進去。驚懼感、戲謔感、恍兮惚兮感,以及一種曖昧感?!澳鞘呛芫_的小丑表情,小丑復雜人格的體現(xiàn),也是我的自畫像?!?/span>
日常里,邱炯炯沒有太多愛好,創(chuàng)作和生活都交織在一起。從拍電影后,他的生活就是兩條線,“比如這一年我上半年剪片子,下半年就集中畫畫”。生活里的任何細節(jié),都可能成為創(chuàng)作的發(fā)端,瑣事繁多時,忙忙碌碌,哪天空下來,他又大宴賓朋,做一頓飯也是創(chuàng)作。
展覽在7月底結束,對邱炯炯來說,關于《椒麻堂會》長達6年的創(chuàng)作時光,也要告一段落了。
在他眼里,《椒麻堂會》是一曲日常的頌歌。不論是電影還是藝術,所要面對的課題,都是人的生活。
童年記憶里的川劇班,父親的大酒樓,黃泉路上的農(nóng)家樂,講得都是日常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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