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風凜冽,呼呼打著旋兒。在一條鄉(xiāng)間小路,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天仍是漆黑一片。有一簇光亮在緩緩晃動,愈發(fā)明晰。突然,一座廢棄的烤煙房內(nèi)竄出一條黑影,那光亮“啪”一聲癱在地上,黑影輪廓漸顯,胴體經(jīng)光亮的渲染更加枯黃,很快,鉆入一畦菜地,消失在一片李子林。光亮背后是兩副驚得幾近失語的懼容。邁不動腳步,像一對木樁似的杵著。
“王家兒媳與她兒子遭鬼嘍?!毕⒑芸靷鞅榇迩f,距她送兒子上學不過幾小時。
為一探究竟,好奇的村人決定去“鬼”出沒的烤煙房瞧瞧,興有所獲。這烤房屬鄰村一戶楊姓人家,其后是一座陰森欲倒的老宅。六年前,楊家搬到兩三里外的新居,老家與周遭一切逐漸荒廢。
兩個煙草育苗盤整齊放置,西東各一,為泡沫所制,稀稀落落的稻草下臥一攤稀松發(fā)潮的黃土。四方狀土墻圍攏出六平米的狹小空間,不斷朝上攀緣,于接近十米處戛然而止,頗似教堂,有穹頂。人群了無興致回了家。
一場行動悄然而至,是三天以后的事了。幾柱手電筒強光一下將烤房塞滿,亮如白晝。蜷縮煙盤上的那個人迅速埋首衣間,瑟縮的雙手捂著頭,左耳廓壓得耷拉?!斑?,原來是他,散了吧,散了吧,不如回家睡個好覺。”人們搖頭咂嘴,嘟囔著,“回村嘍,陪傻子演了一出戲?!痹捳Z間夾雜著失落與嘲諷。聞聲,村莊的狗狂吠不息,零零星星蓋過傻子微弱的嗚咽聲。此正值卯時。耐人尋味的是,傻子的家離烤房僅兩百來米。
傻子與那楊家同村。傻子非傻,可分外羞澀,怕見人,同他兒時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
據(jù)說,傻子父親是木匠,母親貪安好逸,不事生產(chǎn),家很快敗落,父親一夜變瘋。彼時,傻子僅六七歲,弟弟四歲,生活難以為繼,無奈逢村乞討。母親一改往日,與弟弟沿村求乞,傻子則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擊得精神恍惚,確切來說,無法適應新角色——丟下尊嚴的活著與行尸走肉無異。天長日久,與周圍世界相連處形成一道清晰的邊緣,尋找另一種存在。再后來,人,仿佛成了一種怪物,令他躲藏逃避。
三十多年前,街上有電影院,方圓十里僅此一家。那會兒,能請人看場電影院倍有面兒。黃昏尚早,遠遠近近的人吃過晚飯,呼朋喚友,從五六公里的地方朝電影院紛至沓來。第一場恰在放映。他們剝著瓜子緩解初到電影院的拘謹。十年后,電影院尚在,其東有一田間小徑依舊曲折悠長,但深夜獨自行此,在枝椏橫生、荒草滋蔓的掩映下,?;\罩著一層濃厚的陰影,夜仿佛凝固。不過,這為近路,回村靈便。
一日,凌晨兩點,二十出頭的小伙回東村,就著皎潔月色,小徑好走多了。清涼的深夜,田野銀晃晃的。一道黑影噌噌竄入一片荊棘,聲音被放大好幾倍。小伙霎時脊背發(fā)涼,箭步如飛。黑影似人,頭發(fā)亂蓬蓬,雙眼直勾勾盯著追他,始終未聞步聲。直至小伙跌跌撞撞摔進家時,黑影不復現(xiàn)。他像淋了一場雨,癱軟在地,陰云剛巧遮住月光,黑了半邊天,蟋蟀響了幾聲。
聽說,白天,傻子總在電影院附近轉(zhuǎn)悠,衣衫襤褸,后背沾了不少刺兒。
傻子逢人常掀衣裹頭,長年累月,耳廓已似垂簾,更像一對撲扇待飛的翅膀,側(cè)額蹭出一道深深的印子,未生頭發(fā)。
“他那么怕人,為什么常去鬧市,有些矛盾?!贝迦舜蠡蟛唤?。
家不過是個概念,無可留念。
碰見村人,或面熟之人,我會恐懼驚慌,下意識隱入衣間,就像躲進人跡罕至的山谷,或被溫暖巍峨的胸膛呵護。
他們捏著我的把柄吶。后來,足跡愈行愈遠。
我深入人不識我的村莊與集市,在那兒,無須藏形匿影,無人問津,可自由地昂首走路,如他們沐浴陽光。我——滿面胡子拉碴;臉上的麻點疙疙瘩瘩,像莊稼人將將春耕,殘留不甚起眼、淺淺的洞穴;耷拉的濃眉里藏著一雙我不易看清的眼睛,骨碌碌轉(zhuǎn)著,來回打量著街道兩旁過往的行人,瞟瞟此些步履匆匆的陌生面孔,著實新鮮吶,但也莫忘那么一絲戒備;一頭蓬亂的濃發(fā)已很久沒有梳理,看上去像一頂帽子——所有的惡濁僅敷在皮膚上,至少,我的臉完好無損地掛在原處,未曾碎落一地任人踐踏,內(nèi)心始終清明著哩!
對,永遠保持這份對生活的熱情。我咀嚼著碩果僅存的自信,怎嚼怎有味兒,然后狼吞虎咽般吃起來,一個趔趄,已墜落下腹,胃恐怕一時難以承重,驟然痙攣起來。——幻想破滅了,得!是該踏實地尋個富饒的垃圾堆掏些美味兒嘞!
我擅長走夜路,多宿于家以外任何一片土地,對黑夜格外喜歡——誰也看不清誰,但總有一些光想方設法靠近我,無奈扮鬼嚇人。
那日,腹中疼痛,霎時汗如雨下,雖是冬晨,仍覺熱。我裸身而睡,頓感清涼。腹痛愈重,屎意漸濃,可烤房畢竟是我安身之所,又想天兒未亮,便匆匆跑出。不料,一束刺眼的光照得我無處遁逃,我慌忙躍入前方菜園,連滾帶爬躲進李子林,身上被枯枝敗葉蹭出道道血印,瑟瑟發(fā)抖。待他們折身而跑后,我才踉踉蹌蹌返回烤房裹上衣服,不適感已然全消。
“伯伯?!苯稚弦患野l(fā)廊外,一歲女孩朝他喊了聲,語速不快,童音輕細,眼睛一眨一眨,清澈無比。女孩母親是發(fā)廊店主。
“女孩竟稱其伯伯,哈哈哈,著實有趣?!庇腥诉呅φ?,邊摸了摸后腦勺。
“嘿,回家哩?”有人向他打招呼。
“嗯,回了?!毖援?,他徑直往南,家在那個方向。
“以后別喊他了,倘他人聞言,誤認你也瘋了?!碑敿s定俗成的觀念深入人心時,稍微有點偏差就會引來反駁和糾正。
他是人所共知的瘋子,在街上多年百無聊賴。傳聞,原是拼搏奮進之人,多年苦辛,生活還像一灘死水不泛波瀾,村中同輩漸出人頭地,其怨尤經(jīng)年愈盛,渾渾噩噩活著,好像瘋了。
凌晨五六點,四處奔波的菜商如約開街。東方既白,一蓬頭垢面,滿臉胡渣的男人打南邊漫不經(jīng)心趿拉而來,眼睛下面一圈黑暈,卡其色西裝嵌幾塊灰漬,一雙解放鞋四季翠綠,溫暖了整條街道。他將雙手抱于胸口,交叉著,尤顯臃腫,走到菜市場,僅用目光觸摸一切,對任何事不起興致,雙唇微顫,嘟噥不息,像練習砍價。已而,又步至農(nóng)村客運車停放地,后背馱著雙手,兩肩略垂,腰有些弓,解放鞋與汽車綠漆相映成趣。他走累了,隨處而棲,陽光穿透黑發(fā),能窺見嵌于其間的微塵,目光像逃犯一樣,無聲中喝退眾人。
“聽說,他裝瘋賣傻,意識非常清醒?!庇腥烁`竊私語,躲著他。
天光正烈,街市仿佛按下慢放鍵,一幀幀悠然浮現(xiàn),有條不紊。瘋子頭上沁出顆顆汗珠,晶瑩的閃著亮,沾衣欲濕,他兀自在街東繞西轉(zhuǎn),一如清晨。
“貌似有恙,不像偽裝?!?/span>
“誰會平白無故作賤自己呢?”一聲聲反駁震耳欲聾,將那懷疑的表情與刻意的回避擴充千倍萬倍,無數(shù)人化作頗具威嚴與公正的法官,那是一場未經(jīng)審理的判決——他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大瘋子,愛逛街,碎嘴子,解放鞋。”人們宛若翹首以盼榮歸故里的英雄,企一睹風采。如今,人群對“英雄”熟視無睹。
我,也許游走于清醒與模糊的邊緣。大腦忽脹忽縮,希望與我做筆交易——那更像逼迫。于是,我被終身剝奪了勤勉的權(quán)利。當然,發(fā)奮、堅韌、拼搏諸如此類亦同淪禁區(qū),倘我重執(zhí)舊念,必墜入意識混沌的深淵。
我從此過上平靜生活,從未像此刻這般清醒。
“我是瘋子?!背鲩T前,我照例走到鏡前暗示自己。鏡中所呈不修邊幅,衣衫臟臭的樣兒——“勉強及格嘍?!睙o疑后,這才欣喜推門外出,恰是朝暾初上,燦若焰火。
在街上表演便達一整日,披星戴月。那種表演——我在腦海里進行表演,路人皆熟。為使人物更加逼真,常深陷角色無法抽離。
我這樣的瘋子真是不多。他們向我問候,態(tài)度很真誠,看!我是多么受人尊敬的瘋子呀;閉目養(yǎng)神時,他們離我遠遠的,輕言細語,恐驚擾我,瞧!多么善解人意啊。我熱愛這街市,享受著美妙氛圍,有時情到深處,不禁遺忘了汗出如漿的失態(tài)。
村莊很小,端一杯開水從村頭至村尾,依舊滾燙。村子以傳統(tǒng)種植農(nóng)業(yè)為主,千百年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有八九十戶,但學風不盛,筆桿似比鋤頭重,其群以與生俱來的天賦耕耘一畦畦豐沛飽滿的莊稼田,青黃相接。一條淙淙溪流由南向北滋養(yǎng)這片土地。
他體態(tài)瘦削,有些窮困,卻自視清高。在村里走著,嘴吐瓜子皮兒,瞅這摸那,心有嫌隙:這群農(nóng)民有何作為,大字不識一籮筐,終日埋首苦干,守一畝三分地,年老帶一身病見閻王。對方哪肯示弱,喚其“呆子”,大伙心知肚明,從不將事做絕——嘴上不說,心里跟明鏡似的,咬文嚼字的學問有甚用,還不是混得人模狗樣,活脫脫一窮痞兒。
呆子生性好酒,縹緲欲仙的感覺令他忘乎所以,由人化仙,仿佛睜眼閉眼的功夫。其眼見籠中雞鴨,引為摯友,將頭湊近,嘰里呱啦卻饒有感情,對面如尊尊塑像,目光炯炯,不時嘎嘎以示附和。忽然,他用力扯開籠門,其群先是探頭探腦,繼而放下警覺慢條斯理走出。家禽成了知音,清醒時,迷惘時,歡欣時,悲嘆時,一有時間,呆子便同它們談心。雖溝通有礙,仍可讀懂雙方眼眸蕩漾的沉默語言。
呆子自小是病秧子,后染惡疾,不復飲酒,生活鮮有盼頭。流言蜚語如雪漫,村人的眼光愈發(fā)冷峻,呆子淪為笑柄。聽幾首不厭的曲子,寫幾篇雋永傳神的文章,或翻幾本泛黃的書籍。生活仍可再豐富鮮活些。騎行、散步也挺好,可鍛煉孱弱身體,間或領略別致光景。一切安排恰如其分,實為巧妙的障眼法:聽歌、閱讀、寫文章,所有行為皆被深鎖居室,一種自在的冷冷清清;散步、騎行好像永無止境,遠方的遠方依然漫無邊際,不過是更大空間里的冷冷清清。他在醞釀別開生面的越獄計劃——逃離村莊,躲避邑人。然窗外依然人聲嘈雜,屋外仍有熟人鄉(xiāng)音。呆子不興合群,獨處無悲,倒反叫人不拘一格。
呆子喜好傳統(tǒng)文化,常埋首舊紙堆中追本索源,饒有興致。更有一怪癖,常出入斷壁殘垣的片片廢墟。破爛老舊的氣息于他而言,親切又溫馨,如冬醞釀一季只為專注一種凄美。他想象當年盛況,編織繁盛的夢,睜眼已人走茶涼,心生哀嘆,又樂此不疲。在永遠跋涉中,穿過一堆堆廢墟。
他愛傳統(tǒng),也反傳統(tǒng)。村中本主崇拜,他嗤之以鼻;去莊嚴肅穆的佛廟,從不磕頭祈愿。人乃真實、可摸可觀的活物,尚可三人成虎,何況縹緲虛空的諸佛神仙。他在借神佛之名對抗整個村莊。
按照我國傳統(tǒng)習俗,每逢農(nóng)歷初一、十五,廣大群眾有到寺院燒香禮佛、祈福求安的習俗。佛教規(guī)定信佛者初一、十五要吃齋、誦經(jīng)、敬佛,相當于禮拜日,進而在民間流傳開來。此村風俗乃忌吃雞蛋;婦女忌洗衣裳等。他掐準日子吃雞蛋,言之鑿鑿:“若人之將死,恰逢初一、十五,心念雞蛋,是固守傳統(tǒng),引憾而終;還是打破桎梏,含笑九泉?”
某一日,街市忽現(xiàn)一身影,由南往北,一會兒又從北向南,以后,準時出現(xiàn)——街市東邊那片闊地屬呆子的村莊,相隔三四百米。
“來了,今兒有點早嘛?!贝鬆斒⒑靡煌胪愣狗郏瑔敬糇幼孕刑碜袅?。他們的交談短促到以秒計時,相處的十分鐘,亦不足一日的百分之一。在無限近距離交易以后,二人分道揚鑣。如此循環(huán)已達三載。
“來份餌塊?!边@是街上唯一一家英鳳燒餌塊?!白厦谆虬酌??”呆子作出選擇。
“你在哪里上班?每天見你起挺早呀?!钡昙沂且幻嫔變簟⒙曇籼鹈赖呐?,二十來歲,長得清清秀秀。
“散步、吃早點算么?”呆子笑意如同堆砌,表情有些僵硬。
“哦——”對方低頭翻弄餌塊,不復言語。
“您慢走,歡迎下次再來?!迸粢晕⑿?,呆子再未至。
他漫步在街,發(fā)覺人們眼神怪怪的,像在竊笑?!疤焯旃浣?,無所事事樣兒,莫非與那倆兒一樣,有毛病?”
“不不不,可能是好吃懶做之徒?!?/span>
“咱還是離遠些,免得惹一身晦氣?!?/span>
風不時刮來冷言冷語,積壓在空中,厚厚的,遠方響雷四起,雨就要來了,天被倏忽掐斷燈芯,伸手不見五指。地上濕漉漉的,呆子摸摸全身,竟出奇干燥,還燙手。“滴——”一聲巨大的鳴笛從身旁呼嘯而過。街上熱鬧如初,熙熙攘攘的人們出入各種商鋪,無意瞥一眼周遭世界。呆子感到一陣暈眩,初陽又抬升了些,影子稍短,仍畢恭畢敬跟著。
“走,一起回家?!币淮迦朔暧龃糇樱呓?,若無其事地說著。
清晨,睜開倦眼,又尋見一縷薄薄的陽光,透過窗簾,輕輕蔓延床邊,整個人似墜玄妙世界。
我扯開被子,穿衣疊被,置身陽臺。光較先前強了些,從樹林縫隙透過來,散射出極美的細長光柱,空氣中沉淀一絲清冷,耳畔拂過醉人的風。一只蜘蛛從瓦縫溜走,像尋找第一縷陽光照射的巷口。我的影子覆住四處張望的螞蟻,它不回頭,一直向前爬。我從褲兜取出一粒糖果,剝糖皮,把糖嘬得咂咂響,將揉得發(fā)皺的玻璃糖皮附眼,眺望青山,所見一切柔和含蓄。我撐開雙臂,打哈欠兒,喝下一杯水,回屋套上外衣旋即趿拉拖鞋,只聽見樓梯間響著一個拖沓的腳步聲在遠去。
鄉(xiāng)村茅房彌漫腐熟的臭味,蚊蠅橫沖直撞,體態(tài)豐腴的蛆蟲饒有韻律朝前蠕動,與一粒粒金黃色水乳交融。我細察腳下生命,企像昆蟲學家法布爾有所成就,又忙干咳來提示廁外急進之人。昨夜未漱口,有些作嘔,用手捂嘴,哈氣兒,被掌心所遮,上揚沁入鼻腔,腦中暈眩忽起爬滿裂紋,呼吸急促。與此同時,肉眼瞧不見的氨氣由腳下狹長空間蒸騰而上,幾抹似曾相識的味兒繁繁密密融一體。
我慣常地脫掉出恭專用外衣,氤氳的臭烘烘席卷四圍。返至洗漱臺,鏡中人面無表情,門牙縫兒尚嵌一絲青蔥殘渣,擠完牙膏胡亂刷著,清水一漱,拎毛巾草草了事。
出門,行走普通不過的鄉(xiāng)間小徑,上街買早點,逢遇熟人,互問近況,又擦肩而過,一天的生活漸入佳境。如夢初醒的我依然癱床,花半小時,有時達一小時,預演生活。
回到現(xiàn)實,入街散步,川流不息的柏油公路是必經(jīng)之地。迎面而來的大小車競相博弈,你來我往的行人匆匆一瞥,轉(zhuǎn)瞬即逝,街道兩側(cè)幾容不下這群過客,僅存幾道狹窄的冷清一隅供人遁逃。那遠遠攜雷霆萬鈞之勢轟轟而來的卡車,響著山呼海嘯的震動,巨型車輪碾壓地面,跳躍的石子紛紛惶恐不安。我們皆為弱者。訇然作響,我不幸卷入車底,生命由之終結(jié),倘再幸運些,亦剩殘缺不全的皮囊。
前方有座橋,名曰:海虹橋。橋下終年流淌的海尾河波瀾不驚,只是悠悠緩緩的狀態(tài),色澤如墨般濃黑,像一灘死水,怒目圓睜。每回從橋而過,我?guī)撞桓┨胶铀有乃凭碇齼?,一個惡魔在水下,施以巫歌,叫橋上人自以尋得人間仙境,甘心情愿跳入水中,笑容滿面沉入河底。我已在水中掙扎多時,岸邊人卻在譏笑故作姿態(tài)。一雙強有力的大手使勁拽拉,我愈發(fā)下沉,早透不過氣兒?!八麄儭眲倓偹涝诤娱g,欲要我陪葬,最終,我浮尸水面,面色慘白,目光驚悚。我被湖水深深淹過,早成夢魘。
一中年男士身材魁梧,悠然騎車從旁駛過,其腿頗長,足可平放地面,略觀身長六尺,一雙女性肉色絲襪赫然躍眼。我面露不屑,眼前勃勃英姿全部扭曲。我古板傳統(tǒng)——男女有別,世界已不如黑白般涇渭分明,中間尚存灰色地帶,誰能說清。
他很快消失,我不復竊喜,反而黯然神傷。他很高,我又墜自我拷問。我不及五尺,這是現(xiàn)實。踩上大石頭,厚度儼然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我如此高挑,所觀之物、視角與往日有天壤之別。
我有夜盲,猶喜傍晚散步,有時經(jīng)過街市。白天,可百米尋人,毫無錯漏;但當暮色深沉,尋不得點點星光,又成暗夜中摸黑的盲行者,尚窺見些許,但大部分仍是混沌世界。夜間,車流漸少,速度不快。三三兩兩的汽車漸近我,慢慢停下,一名名熟人搖下車窗,同我舊事重提;有人走下車與我擁抱,夜溫暖得有些漫長?!麄兎怕囁?,未料,是禮讓行人。深夜歸家,大門石階不知來去多少年,若不掌燈,僅小心翼翼挪移,非常懦弱。
深夜,落了一場雨,母親牙疼早早入睡,臉有些腫,雖閉眼,腦中卻異常清醒,毫無困意,只身在床翻來覆去。父親類風濕又犯了,人變得僵硬,僅長期抽煙而生的咳嗽生機勃勃,他變得萎靡不振,擱床便倒。模糊的疼痛,無從感知;清晰的折磨,一眼可窺。
三人所至街市名叫天馬街。
天馬街的行走方式,是四面八方、南北走向、東西延伸,已無關(guān)緊要。至少,從現(xiàn)狀而言,214——一條南北縱橫的國道將其一分為二,大方向上,是南北交融,往小而言為穿越國道,在西東商鋪間各取所需。
傻子與呆子居東村,分屬兩個自然村,瘋子住西莊。均處天馬街以南。
呆子買早點南歸時,逢遇瘋子朝北而來,解放鞋不時蹦出刺耳尖銳的咯咯摩擦聲。二人目光相對。
“一刻也不消停,真他媽煩人?!贝糇雍薜靡а狼旋X,在心里咒罵。
“切,還不是如我游手好閑,有甚得意,老子比你過得清閑?!悲傋硬桓适救?,用眼神回懟,挑了挑眉毛。
“與一個瘋子較真,不值得?!贝糇优e步生風。
暮色四合,呆子散步至街,瘋子正打道回府,這樣的相遇幾不變化。
傻子的行蹤并無規(guī)律,白天若隱若現(xiàn),有時深夜乍現(xiàn),令人驚悸。有一天,天未黑透,呆子徑直向北,傻子見狀,趕忙以衣遮面,巋然不動。西邊,晚霞分外迷人,氤氳著一抹柔和的空靈恬靜之美,呆子借故迷醉其間,久久不離。傻子在旁時而扯衣,透過縫隙窺探進展,有些著急,耳廓已定型,與肩平行。
二人就這般僵持著,直至腿酸手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