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是個大壞蛋,這是多數紅樓讀者的普遍認知。
可不嘛,為搶奪英蓮,他“倚財仗勢”,指使“眾豪奴”把馮淵活活打死,而且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做完這些事,他居然還能“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
作者真是好筆法,幾個形容詞,就讓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金陵一霸”躍然紙上,不由人不對他恨得咬牙切齒。
這樣的場面描寫,可謂驚心動魄,給讀者強烈的感官沖擊,而且難以忘懷,并在心里給薛蟠帖上“惡霸”的標簽。
這正是作者的小心機,“假作真時真亦假”,當讀者被這些場景所吸引之時,就掉進了他精心設計的陷阱,從而無視他埋藏在字里行間的小細節(jié)。當他把具有強烈感官沖擊的場景描述全面完成之后,他用一句話進行了轉折:
“誰知(薛蟠)自在此間(賈府)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得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p>
這句轉折常常被讀者無視,卻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看了前面的場景描述,你們是不是覺得薛蟠壞到了極點?但是,進入賈府之后“不上一月的光景”,他“比當日更壞了十倍”。
不到一個月就比當初壞了十倍,這才是作者最終想表達的觀點:賈府是個大染缸,其壞和惡的程度遠遠勝過薛蟠的惡霸行為。一旦進入這個染缸,別說薛蟠這樣又呆又傻的人容易被污染,就連“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林黛玉,同樣難逃被染黑的命運。
當黛玉還是林家女兒時,她是腹有詩書、超凡脫俗的才女。
有人說作者實在太偏愛黛玉了,給了她常人望塵莫及的出身。是的,在崇尚讀書的儒家社會,“書香之族”的標簽最具價值,它勝過世間所有的財富和地位,比王侯將相更為高貴和讓人敬仰。
林黛玉的高貴出身,不僅在于“書香之族”,還在于她有個探花父親以及林家始終保持著讀書人的高潔品性。
探花父親林如海代表的是“書香之族”的勤奮刻苦并致力于投身官場治國平天下,而林如海被欽點為巡鹽御史則代表著林家廉潔奉公,堪為讀書人的表率。
作者對林家的所有贊美,其實都是為林黛玉出場做鋪墊。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成長,又有著“心較比干多一竅”的天賦聰明,這才有了五六歲便被賈雨村視為“不與近日女子相同”的林黛玉。
也就是說,作者做這么多鋪墊,都是為了說明林黛玉的“不凡”,堪為“世外仙姝”。
“世外仙姝”不是想要說明黛玉有多美,而是說明她的超凡脫俗。結合作者對林家的描述,“世外仙姝”至少包含三個層面的含義:
其一是指腹有詩書,是學中之仙,常人難以望其項背;
其二是指超凡脫俗,眼中沒有世俗的名利,品性高潔才是她的追求(那些說黛玉繼承了巨額財產的人其實就是在毀黛);
其三是志存高遠,如仙佛般站得高看得遠,俯瞰眾生并愿意照拂眾生。
把這三個層面的含義加諸于黛玉毫不為過。
首先,她天賦聰明,有著過目不忘和出口成章的本事。只要她愿意,她就能把世間所有書籍都裝進腦子里。
然后,林家世代的家教,尤其是父親林如海所表現(xiàn)出來的勤儉將會影響她淡泊名利。
最后,如果林如海沒有心憂天下,不會激流勇進去做巡鹽御史,也不會把他認為有清操的賈雨村扶上位。這份憂國憂民的進取心,同樣會影響林黛玉。所以,見到寶玉之前,她在心里給“頑劣異常,極惡讀書”的寶玉定位為“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劣之童?”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可能,并沒有實現(xiàn)。也就是說,林黛玉完全有條件可以成長為“世外仙姝”,卻未能實現(xiàn),因為還處在成長初期的她,就被迫離開了林家,進入了賈府。
在賈府的浸染下,林黛玉變成了傷春悲秋的庸脂俗粉。
我們有必要注意林黛玉進賈府的年齡:六歲!
六歲,當然還是一個孩子。即使林黛玉的天賦遠超常人,即使林家的優(yōu)質基因也讓常人難以企及,但無論如何,六歲時的林黛玉,人格還沒有完全建立。
如果想要林黛玉按照林家的方式成長,就必須延續(xù)林家的教育方式:勤奮、儉樸,通過書籍或師長的教育增長見識、開拓心胸??上ВM入的是賈府這個大染缸,是與林家的勤儉家風完全相反的奢靡環(huán)境。
林如海把黛玉送進賈府,原本是希望黛玉能“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實際上卻成了“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哥哥”。賈母沒有安排黛玉親近“舅氏姊妹”,卻安排她與寶玉“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而且“寢食起居,一如寶玉”。這就是直接把黛玉放到了極度奢靡的環(huán)境中。
這不是培養(yǎng)“世外仙姝”的環(huán)境,而是催生“混世魔王”的環(huán)境。
于是,原本有希望成長為“世外仙姝”的林黛玉,生生被賈府這個大染缸浸染成了傷春悲秋的庸脂俗粉。
她過目不忘的天賦,原本應該用來讀“理治之書”,結果她沉浸于才子佳人的艷情小說;
林家賦予她的淡泊名利、品性高潔被她漸漸遺忘,不但處處爭強好勝,而且和寶玉一起被名利所污,以至于“粉漬脂痕污寶光”,她的君子之玉化為了把玩之玉?!?strong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綺櫳晝夜困鴛鴦”,她把自己困在了“紅香綠玉”的小情小愛里不可自拔,她的“詠絮才”也被她用于傷春悲秋。
很多讀者說寶玉和黛玉淡泊名利,其實是沒有看清他們一直在名利的染缸里。他們的生活本身,就是名利的體現(xiàn),沒有名利,就沒有他們所擁有的優(yōu)裕生活。
這是與林家的教育完全相背離的。林家保持著勤儉,目的就是要在“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中持續(xù)進取。寶玉和黛玉沒有進取心,正是因為他們吃得太飽、住得太安,名利唾手可得。
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期浸染,林黛玉完全忘了林家的“書香之族”代表著什么,也忘了她的基因里有著心憂天下的使命。當她的父親在鹽務上拼了性命要挖出國之蛀蟲時,她已經成為了賈府的蛀蟲。
這樣的林黛玉,哪里還有“世外仙姝”的樣子?她活成了和寶玉“廝混”、令薛蟠“酥倒”的庸脂俗粉。
當然,這不是黛玉的錯,而是賈府的錯,是賈母的錯。是賈母把賈府變成了染缸,不但染黑了心智呆傻的薛蟠,還染黑了心智不成熟的林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