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驟降的十月,我把厚衣服找出來穿。
天冷了,白城人出來多是吃火鍋和鐵鍋燉,是為了積蓄熱量,身體的脂肪是過冬必須。柴火源源不斷填進(jìn)灶坑里,大鐵鍋熱騰騰冒著白色的蒸汽,吃一口小笨雞燉粉條,哎呀,那個暖勁,那個舒坦勁,就出來了。別怪我們膀大腰圓,要怪就怪氣候。冬天的羊絨大衣里面套夏天的真絲襯衫也毫不違和,畢竟室內(nèi)爐火熊熊。
找衣服時,翻出一件母親用一條長褲改制的一件咖啡色燈芯絨小馬夾。長褲舊了,膝蓋磨薄了,她就裁開重縫。針腳精致,掛了里子,還釘了五粒鈕扣??圩邮俏鞣喜鹣聛淼?,母親把扣子都裝在一只鐵筒里。過去老話講,“四六不成材”,所以扣子都是釘三?;蛘呶辶!qR夾是均碼,款式簡單百搭,男女通用,是今天時尚里說的基本款。
我不知道馬夾是母親縫給誰的,反正她就是手巧還閑不住。縫出來誰愿意穿就穿,沒人穿她就讓父親帶到老家去,說下地干活費衣服。后來老家人富裕到新衣服都穿不過來,她就盡量做購物袋、傘套和圍裙。
網(wǎng)上有很多改造舊衣的視頻,七剪八剪,用熱熔膠一粘就算改造完成,不動一針一線,跟過去的改衣服相比簡直弱爆了。
張愛玲和王安憶的小說里有許多改衣服的情節(jié),都是生活窘迫時的迫不得已,但也有難得的巧思在其中。張愛玲《同學(xué)少年都不賤》里的趙玨,把年輕時的大衣扣子往里面挪,再別一枚船型胸針,算作一件新衣服。王安憶《桃之夭夭》里,文化革命時郁曉秋就改母親從前的舊衣服穿。因為她生得美,那些用料考究做工精致的衣服改出來穿上,讓她格外引人注目。這些情節(jié)我都覺得很美值得回味。
我小時候穿母親改的各種漂亮衣服,經(jīng)常引起圍觀。絲綢的蘿卜褲,胸前有刺繡花朵的棉布連身裙,米色平方領(lǐng)小外套……因為母親特別愛打扮我,所以也給了我對服飾格外挑剔的眼光和愛好。
現(xiàn)在,我天天穿著這件馬夾走來走去做家務(wù),只覺后背和腰暖暖的。母親去世八年了,但她將體溫留在了衣服上。
周壽昌有一首《曬舊衣》,“卅載綈袍檢尚存,領(lǐng)襟雖破卻余溫。重縫不忍輕移拆,上有慈親舊線痕?!闭f的正是我此刻的心情。馬夾已經(jīng)很舊了,穿上時一粒一粒鄭重地系上扣子,脫下時板板正正掛好,我細(xì)心愛護(hù)它,如同細(xì)心愛護(hù)母親美德的澤被。
以前我有很多時尚單品,并不斷更新??偸切碌膩砹?,更新的已經(jīng)在路上。母親去世后,我很久都不穿鮮艷的顏色,不穿曾無比熱愛的奇裝異服。身陷簡單的黑白灰里久了,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母親改造的作品竟是永不過時的經(jīng)典,可以一直穿下去。
母親認(rèn)為,人一刻也不能停止勞作,她患了重病也要堅持爬起來做事。母親生前最后一年,除了改造舊衣服,還艱難挪動腳步,以超常毅力去早市一點點背回地瓜大蒜。
穿著這件小馬夾,我開始努力做事,同時不斷思考存在的價值。人到中年,馬上一腳就邁進(jìn)老年的門檻,到底還能為他人做些什么以表示我不是庸庸碌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