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他們家共有子女十一人,我爸排行第三。
我大姑最大,是我先前那個奶奶生的。我大姑出嫁時嫁到了鎮(zhèn)上。我大姑父很快調(diào)到城里當物資局的局長,大姑家的娃就都出生在城里。
我二姑父從武漢調(diào)轉(zhuǎn)到寶鋼工作,二姑與二姑夫異地分居十年后,終于在上海團聚。
我爸是廟上屯里第一個考上中學的。后來我爸上了農(nóng)校,學農(nóng)作物栽培,畢業(yè)后留在了城里。
其余的姑姑叔叔都生活在鄉(xiāng)下。
家族這繁盛復雜的枝枝蔓蔓,就像城市與鄉(xiāng)村,既相互關(guān)聯(lián)又彼此遠離。由于后代人數(shù)太多,我其實都認不全我們同輩的這四十多口人。比如我大姑家六個孩子,我只認得遠菊姐、遠芳哥和遠荔弟弟。
遠菊姐在我們這個城市里工作,她和遠芳、遠荔都長得像我大姑,明眸皓齒,眉濃發(fā)黑。遠菊姐因貌美如花,被專員看好,要她嫁給自己的兒子。遠菊姐沒答應。她后來嫁給一位部隊轉(zhuǎn)業(yè)干部,是他第二任妻子。他們郎才女貌,恩愛和美。
遠芳在學校里是出了名的美男,我大姑怕他學壞,高中還沒畢業(yè),就送他去當兵。
遠菊、遠芬、遠芳、遠荔、遠蕙......這些名字都出自屈原的《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沫?!薄柏炥道笾淙铩!?nbsp;“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泵蛛m含義深遠,卻不被沒讀過《離騷》的人理解。遠芳因是男孩子卻老被嘲笑起了個姑娘名兒,跟我大姑父吵著要改名。我大姑父道:“他們沒文化,不用理!”
參軍遷戶口時,遠芳擅自把名字改成了遠方。好男兒志在四方,遠方可以揮灑熱血,遠方更能寄托夢想。一九七六年,遠方如愿去了遠離家鄉(xiāng)的內(nèi)蒙古扎魯特旗的部隊。
扎魯特旗靠近霍林河,遠方被分配在通訊連。拉練休息時,遠方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打滾兒,眼望藍天白云,用草葉吹《大海航行靠舵手》?;袅趾喻[鱗的波光讓他心里無比敞亮,牛羊遠遠星布于草原。一顆紅星當中照,兩面紅旗掛兩邊,他太熱愛軍營生活了!
可是連長寧有發(fā)特別不待見遠方。寧連長來自黑龍江農(nóng)村,他看不起城市兵,嫌城市兵嬌氣。再加上遠方長得太秀氣,那個睫毛那個細皮嫩肉兒長得跟個大閨女兒似的,哪像個能吃苦的?看吧,這家伙早晚得拖連隊后腿兒。
可是遠方偏不服氣,夜里緊急集合吹響號角時,他總是第一個穿好軍裝,行李打得整整齊齊。急行軍,他從沒掉過隊。對打射擊越障礙,他回回第一。匍匐前進時,右手被鐵絲網(wǎng)刺得鮮血流了一袖筒子,硬是吭也沒吭一聲兒。厚厚一本電碼,遠方也是第一個全部拿下。收發(fā)報,手法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來。遠方在最短時間內(nèi)就能夠獨立收發(fā)報,打破了通訊連有史以來的新兵記錄。別的戰(zhàn)友拉練回來倒頭就睡,人家遠方在被窩里也不忘背電碼。他就是要給連長看看,城市兵能行,城市兵更行!
連續(xù)收發(fā)報一萬組不出錯,就可以榮立集體三等功,通訊連至今無人能摘下這頂桂冠。寧連長看遠方是個苗子,就來了勁兒,把希望都寄托在遠方身上。就好像他在農(nóng)村播種,天天在地頭望著谷子抽穗打糧食。他天天站在遠方身邊打氣:“小子你給我挺住!”六千組,七千組,八千組......八千組是通訊連的極限,遠方很快到了九千組無錯誤。
寧連長天天緊張得直冒汗,手指捏得咯嘣嘣響,怕影響遠方,又不敢出大氣兒。扎魯特旗的冬天夜晚奇寒,連續(xù)長時間發(fā)報,遠方的手指幾乎僵硬到不能打彎兒。寧連長在屋子里加了個帶鐵筒子的爐子,還在爐膛里烤土豆,掏出來時兩手來回倒著口里吹著氣兒,獻寶一樣捧到遠方面前,算是給他加夜餐。
到第九千八百七十一組時,軍部的電碼發(fā)錯了一組。等遠方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犯下了不可更改的大錯。就此,前面正確收發(fā)的九千八百七十組全部歸零,三等功成了海市蜃樓,泡了湯了!這就相當于地里的谷子沒等最后打糧食就被意外的雹子全打了!
寧連長氣得手在桌子上砸,腳在門上踢,后來干脆給了遠方一個大脖溜子,還狠狠地罵:“這城市兵就是愛翹尾巴!關(guān)鍵時刻完他媽蛋!完他媽蛋!”轉(zhuǎn)了一圈正要走出去,猶不解恨,回頭對遠方道:“你明天給我上飲事班做飯去!”
遠方紅了臉解釋:“不是我的錯兒,是軍部發(fā)來時有誤??!”連長道:“誰聽咱解釋?明天抓緊去飲事班報到!”
遠方到了飲事班,挑糧,切菜,燜大鍋飯,認認真真從頭學起。指導員看了,就讓遠方當飲事班班長。遠方心里愛著收發(fā)報,一心想做個《永不消逝的電波》里那樣的英雄,知道要是當了飲事班的班長就得好好干,就再也回不到心愛的電臺邊了。他不肯當班長,要求去喂豬。指導員不理解,然而也就答應了。還從來沒有一個士兵愿意專門喂豬呢。
通訊連飲事班有三個豬圈十幾頭豬。遠方雖然一直生活在城里,家里沒養(yǎng)過豬,但想自己可以慢慢學習,做事兒不就看個門道兒?每天把豬趕出來,三個圈輪流起豬圈,掏出糞便,鋪上干凈的細土。從遠方喂豬開始,每個圈都是整潔的。到草甸子上去采蒼耳葉子回來用大缸漚成豬食,十幾頭豬都養(yǎng)得膘肥體壯。寧連長有天特意來看,沒說什么,小三角眼兒里倒藏有幾絲贊許。遠方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幾絲贊許,心里憋了一股子得意。
遠方天天到坡上放豬,豬們四處找食吃,他就練發(fā)報。這發(fā)報要是一天不練,可就手生腳慢,兩天不練就成了門外漢了。手指在膝蓋上“嘀嘀嘀”敲著,那是遠方一個人的音樂。
晚上遠方常常不睡,跑到連部幫忙值班。大家不愛值夜班,遠方一來都拍手歡迎。其實遠方藏了個心眼兒,要借著值班的機會練功,來年春夏有個全軍通訊比武大賽。
遠方喂的豬里有一頭白底黑花大母豬,本來給喂得很歡勢很帶勁的,不知為嘛春天一來忽然老打蔫,到了豬槽子前拱一拱,吃上幾口就扭身離開。
遠方有些急了,到伙房找剩飯想給它加點好吃的。炊事員老洪是農(nóng)村兵,一聽就到豬圈邊看。然后道:“這豬是肚子里有蟲子了,肚子漲得那么大,還不愛吃食。得給它吃點敵百蟲!”
遠方有疑問:“不對吧?一樣吃食,為嘛只有大母豬有蟲子呢?”
老洪不屑地瞅他一眼:“我咋說你呢,你個城市兵就是嘛也不懂。我在家里養(yǎng)過豬的!”然后轉(zhuǎn)身就找人去買敵百蟲。
喂了敵百蟲,黑白花大母豬哼哼嘰嘰折騰到天黑,沒打下蟲子來,卻打下十一只白白的小豬崽兒來??上Я四鞘粋€小家伙,還來不及看這世界一眼,就早早死去。遠方懵了。
正值晚間休息,全連的人都來看稀罕。有人問遠方:“這豬咋揣的崽兒你都不知道?”
遠方辯解:“我是天天出去放豬,可跟我沒關(guān)系!”
人們一時哄堂大笑。從此很長一段時間,遠方都成了全連人的笑柄。只要一提城市兵,大家就笑個不止。
可是遠方不在乎,憋著勁兒練功,只要坐到電臺邊,他就來了精神,不困不餓不累。他姥姥,就是我奶奶,在鄉(xiāng)下老是鬧頭痛,老是得吃去痛片兒。本來耷拉個腦袋難受著,一吃了去痛片兒就起身下地干活兒,一口氣鋤一根垅都不帶歇氣兒的。大家都說她吃去痛片兒吃上癮了。遠方想,電臺就是他的去痛片兒,離開就完了。
比武大賽報名時,連里找不出硬手兒來。遠方去了,寧連長猶豫一下,還是讓他報了名。
三天的大比武,遠方和扎賚特旗連隊的神報手并駕齊驅(qū)。全部三項比賽,遠方一項第—,神報手一項第一,第三項兩人并列第一。兩個冠軍產(chǎn)生后,全連沸騰了。這是他們連有史以來取得的最好成績。連里殺了一頭豬慶祝,戰(zhàn)友們干脆抬起遠方把他拋向空中,那齊刷刷的號子在扎魯特旗驚天動地。連隊附近的鳥兒驚得遠遠飛走,大約也覺得這些人歡喜得瘋了。
遠方的喜報連同他在連隊新拍的兩張黑白軍裝照寄回了家里。遠菊姐特別拿了一張照片,到我們家給我爸媽看。
照片上的遠方哥英姿勃發(fā),站得筆直筆直的。我媽說沒見過比遠方哥更英俊的軍人,這話沒人反對。
遠方哥后來以連職轉(zhuǎn)業(yè)到了市公安局。他來我們家時,腰里別了一把槍,我哥和我弟羨慕得不得了。
我們都愛聽遠方哥講部隊里的事,在我們眼里,遠方哥就是大英雄。無論是穿軍裝還是公安制服,遠方哥都最像個英雄的樣子。一切銀幕上廣播里小說中的英雄,都比不得遠方哥在我們心目中更親切可感。就是魏巍《東方》里的郭祥、金敬邁《歐陽海之歌》里的歐陽海,也不能比!
遠方哥自己要求調(diào)到刑警隊,成為有名的孤膽英雄。他跑得快,槍法還準,曾一人制服過三名身強力壯的歹徒。
遠方嫂是市一中的老師,他們是相親認識的。他們的兒子亮亮長得一點不像遠方哥,又矮又黑,背還駝。口無遮攔的人見了他,總是說:“哎呀,你咋一點沒像你爸的地方!”
現(xiàn)在,遠方哥已經(jīng)退休了,可人還是那么精神,身材不肥也不瘦,修拔得有如一棵黑松。
我們向他打聽老連長,他說老連長得了腸癌,在大前年光榮了。神報手在北京做通訊公司,今年剛剛見過面。其余人,再沒有搞通訊做老本行的了。那些發(fā)報機,也都不知哪兒去了。他說就是到現(xiàn)在,也老愛做發(fā)報的夢。但即使是在夢里,遠方也沒成功發(fā)到過一萬組。
遠方哥的過去使我們明白,有些英雄或高手,距離某個成功功虧一簣,人生遺憾如影隨形。無論他后來有多少輝煌,那個遺憾都有如無底黑洞,不能被填補,更無法被遺忘。
圖片來源:加拿大女畫家莫娣·劉易斯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