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一部紀錄片，流了幾次感動的淚水。
有些名人，是了解作品后喜歡真人的，而有些人，你不用看他的作品，單單是人，就讓人心生敬意的。
“主演”《一直游到海水變藍》的作家們，賈平凹、梁鴻、余華，還有眾多本色出演的不知名的“演員”們，是后一種人。
導(dǎo)演此部作品的賈樟柯，則是前一種人。賈導(dǎo)演的大名早有耳聞，但具體有過哪些代表作，風(fēng)格如何，我是沒有留意的，這部片子讓我記住了他。
我本來是沖著幾位大作家的名聲來的，我很好奇他們能演出一部什么樣的片子來。結(jié)果讓我大失所望，卻又大大超出期望。
為了不錯過片頭，我刻意改變了自己踩點的習(xí)慣，提前到達電影院，卻沒想到看錯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這樣一部片子，紀錄片，還是冷門的作家主題的紀錄片，我早已做好了“包場”的心理準備。因為是工作日，走進電影院，冷冷清清的，何止包場，我想著我該是包院了。門口連檢票的人都沒有。
走進指定的X號影廳，我一抬頭，被一雙腳嚇到了，一雙女生的腳，赫然架在她前一排的座位上。見來了人，她似乎也被嚇著了，立刻縮了回去。妝容精致的她旁邊坐著一位模樣周正的帥哥。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廳了，一對情侶來看紀錄片？而且大喇喇把腳架在座位的看上去不文藝的女生？核對了一下影廳，是沒錯。
我的心里咯噔了兩下，還是找了離他們較遠的前排座位坐下。電影開始了，片頭是我看不太懂的雕塑眾生相的呈現(xiàn)，開始后是一個說話已經(jīng)不太清楚的老人在講述一個村莊的故事，接著又是一群老人，長著不同形態(tài)皺紋的老人、滿臉黃褐斑的老人，還有些鏡頭，什么都不說，稀里呼嚕地吃飯。我心里的失望到了極點，哪里有名作家的影子嘛！如果電影院里有攝像頭，就這樣幾個觀眾，會發(fā)現(xiàn)前排的女觀眾，電影看了十幾分鐘，又忐忑不安地拿出電影票認真核對了又核對。這次我核對的是電影名稱。
既然影廳和電影名稱都沒錯，我開始安慰自己，也許到最后會有故事，也或許這個賈樟柯就是這么來糊弄人的。平靜下來，聽聽老人究竟在說什么故事，慢慢地有了一定脈絡(luò)，那是以一個村莊為線索，講農(nóng)村在時代潮流中的發(fā)展與變遷，人們?nèi)绾螐呢毟F走向共同富裕。
一張張滄桑的、長著黃褐斑的，小眼睛的、不太美麗的臉，真實地讓人不忍直視，可是那一個個鏡頭，不就是你、我、他，身邊眾多面孔中的一人嗎？我某個瞬間有點后悔，應(yīng)該換一部常規(guī)意義的“美麗”的文藝片看看的?？墒窃倏矗钟X得丑得那么美麗！那么親切！很奇怪的一種感覺。
由普通的老人講述過渡到馬烽前輩的時候，我開始理解導(dǎo)演對文藝工作者的敬畏與懷念。這時主題大概也顯現(xiàn)了，是農(nóng)村啊! 文藝工作者們，應(yīng)該到農(nóng)村去，去體驗真實的生活，回歸藝術(shù)的本質(zhì)。這時一群作家的畫面出現(xiàn)了，有莫言，有蘇童，有眾多我叫不出姓名的人，他們都長得不太好看，不太親民，甚至可以說，他們都很土，單看外貌硌得人眼睛不舒服。可是這樣的外表下，又如何隱藏了一顆顆有強大的文化承載力的內(nèi)心呢？這樣的皮囊里，又包裹了怎樣一個個有趣、有深度、有延展性的靈魂呢？
我百思不解，人不可貌相。有人說，人長成什么樣，是根據(jù)自己的使命來決定的。這樣說，以貌取人又是對的，只不過不是世俗意義的“以貌取人”。
作家們大概在老人們描述的村莊開了一次研討會。群體畫面只占了很短的篇幅。主要人物終于出場了。
第一個是賈平凹。他的作品我零零總總讀了一些，讀得并不多。前些年他的《廢都》爭議很大，我看了一部分沒什么興趣，最近好像又出了一本《暫作》，大概也是都市題材，我對他寫的都市小說興趣都不大，因為他的語言，寫城市就顯得城市有濁氣，人物油膩，寫鄉(xiāng)村的時候，覺得鄉(xiāng)村質(zhì)樸、人物有趣、故事有質(zhì)感，隱喻有哲理，我喜歡他寫的《帶燈》，似乎是不太出名的一部小說，能夠窺見賈平凹老師運籌帷幄的語言藝術(shù)，表層及里故事很有層次，人物的語言很有分寸和個性，看完幾章不禁低呼：果然是大師!
賈平凹老師絲毫沒有派頭，他講了他早年下鄉(xiāng)的一些事，那是他最美好的歲月，也是最痛苦的歲月。他騎著自行車，鄉(xiāng)村里滿處跑。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和現(xiàn)實，賈平凹老師的作品能寫到人的心里，因為他先走進了普通人的心里。他后面說的一大通我都記憶模糊了，但有一段話印象深刻。開頭的時候，她的女兒賈淺淺自豪地說,她要出第二本詩集了。賈平凹跟女兒說：你要先過好生活，先做好人，做一個妻子、一個母親、一個媳婦、一個主婦，把這些做好的情況下，再去寫詩，而且不要把生活詩化了。我不記得具體，大概是這個意思。這段話在開頭的家庭生活場景中，我相信是自然流露的，是作家本人的深刻體會，生活和藝術(shù)該怎樣排序，在他這里講得明明白白。
接著是余華。余華是那種你看了他的文章，立馬發(fā)現(xiàn)他才華橫溢的人。我最早讀他的文章在一本雜志，一篇小說叫《十八歲出門遠行》，我看了以后覺得很特別，便記住了這個名字。后來又看他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才知道這是一個大作家。他的才華是掩不住的，無論是他寫文章還是談吐，就像《紅樓夢》里香菱寫中秋月亮的詩“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他的人外面看起來很普通，但他一腔子的東西，好像隨時要從他平凡的外表爆破出來，突破宇宙的感覺。
余華出生于浙江海鹽，這個城市我去過，只是我沒有想到這里孕養(yǎng)了余華這種風(fēng)格，江浙一帶，尤其像海鹽這種干凈美麗的小城，不該是柳永派嗎？可是看了影片，我有了答案，海鹽臨近東海啊。東海不是黃海，可海水也不是清澈的藍，而是渾黃的黃，這種海水我在寧波也見過。在澎湃洶涌的東海邊，余華在那里長大，經(jīng)常去海邊游泳，他疑惑書里的寫的海水都是藍的，為什么這里是黃色？他想一直游啊游，游到海水變藍。這就是影片名字的由來。
乍一看，余華像極了街邊的賣餅的，殺豬的，或是一個干小本生意的工匠，經(jīng)他講述才知道，他當(dāng)過牙醫(yī)，可不，還真有點像牙醫(yī)。不過又是最不像牙醫(yī)的牙醫(yī)，成了一個最像牙醫(yī)的文人。他說他的父母是醫(yī)生，所以在衛(wèi)生所長大，去上公共廁所經(jīng)常路過太平間?？赡芤仓挥杏嗳A敢說：太平間是他見過的最干凈的地方。也只有余華是敢于在太平間的石床上睡午覺的作家，只因為那里涼快。
這樣一個余華，寫出讓人讀了膀胱憋得慌的《許三觀賣血記》，讓人食管和盲腸同時難受的《活著》，血淋淋的現(xiàn)實，得有多大勇氣的人才敢解剖它。余華有的不只是勇氣，他估計能震得住煞氣。他的這兩本著作，我都沒讀完，因為承受不住那種憋、慌的感覺。
最后，也是出場最多的梁鴻。梁鴻其實我們看過的作品最少，我些許看了她寫的《出梁莊記》，起初我一直以為她是男性，因為那種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理性，雌雄莫辨。梁鴻是河南鄧州人，她的出身貧且苦，母親多病，家中多子，父親和長姐肩挑大任。按照農(nóng)村的標準來看，梁鴻這樣靠讀書走出來，而且當(dāng)了中國人民大學(xué)的教授，是非常了不起的，算是有出息出人頭地了。
梁鴻即使離鄉(xiāng)多年，銀幕里，她四十多歲了，卻深深地念著根，那不是用語言表達出來的。她講起往事，提到母親、父親，長姐，幾次淡淡地笑著說“這不能說”，說著說著那堅毅的臉上卻流出淚來?！安荒苷f”的背后，我能體會，那是怎樣一種苦難而沉重的生活，但是扎根于苦難長出來，又是怎樣一棵堅韌不拔的大樹！渾厚的中原大地呵，養(yǎng)育出了多么優(yōu)秀而沉穩(wěn)的兒女！
梁鴻在老家的房子已是斷壁殘垣，有些東西轟然崩塌，有些東西卻又屹立不倒。村莊邊那看起來并不十分清澈的河流，那么有生命力地汩汩流動著，河流會改道，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河水奔涌不息，梁鴻的淚卻是克制的，若不然，她怎么能趟得出前半生的沼澤與泥濘。
賈平凹扎根于陜西，梁鴻成長于河南，在三省交界長大的我，吃著和賈平凹一樣的饃，操著與梁鴻一樣的河南口音，無論是現(xiàn)實中作家的情感，還是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地域特色，我都能找到共鳴之處，因為我們的共同底色都是中國農(nóng)村。有幸我在浙江讀過幾年書，工作后去多次去過浙江，海鹽小城因為余華更是增添了魅力與底蘊，余華筆下的鄉(xiāng)村卻不止是浙江，像是流浪在西北或中國農(nóng)村的任何一個角落。
影片是真實的，真實地沒有修飾，原來真實的東西最打動人。賈樟柯導(dǎo)演的獨特之處，就在于把人物、生活真實的部分呈現(xiàn)地那么藝術(shù)而不做作。
影片大概有好幾個層面的意思想表達，最主要一層大概是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人，該回歸鄉(xiāng)村，找到自己的根，挖掘無窮的力量。其次是生活。藝術(shù)是背景，是為了展現(xiàn)生活，但它不是生活。
在影片里，我注意到，主要章節(jié)都有戲。賈平凹某一段采訪的背景，是唱戲的舞臺。唱的該是秦腔吧，我不熟悉沒聽出來。余華章節(jié)，老太太們一板一眼唱的越劇，梁鴻章節(jié)那是我從小熟悉的豫劇沒錯。還有一些細節(jié)，比如茶。文人都不離不開茶的。這些都是傳統(tǒng)文化的組成部分。
另一點，導(dǎo)演有意無意都給了作家二代，他們的子女一些鏡頭。這或許捎帶著導(dǎo)演對作家后代未來之路的思考。賈平凹的女兒延續(xù)了父親的文學(xué)道路，梁鴻的兒子對物理有興趣，余華的兒子沒有出現(xiàn)，但據(jù)說和張偉平執(zhí)導(dǎo)了電影《許三觀賣血記》，這也算是將作家父親的作品發(fā)揚光大了，然而有意思的是，張藝謀導(dǎo)演了余華的《活著》。兩撥導(dǎo)演可謂勢不兩立。
這是一撥真實的作家，他們在文壇很出名，但卻不是明星，他們與名利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們長著最普通的外表，卻思考著人類與社會最尖銳最深刻的問題，肩負著文學(xué)藝術(shù)發(fā)展與長生的重任。在作家富豪榜上，大眾口味的網(wǎng)絡(luò)作家的版稅比這一類作家普遍要高。如果他們要追逐名利，何必做苦行僧？
人們希望的海水是藍的，可現(xiàn)實卻渾黃的，正是余華所說的那股勁頭，他要使勁游，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我覺得我看懂了這部影片。我也投入地去看了，因為中途因為后面有聲響，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看起來還比較順眼的帥哥，在前排三座椅子上旁若無人架起了他的雙腿，大腳對著我的后腦勺。我覺得有些反感，看了兩眼，并無改觀，有一剎那想罵過去，轉(zhuǎn)而還是算了，不能影響我看電影。還好我離得遠，也就不去理會了。看著看著，轉(zhuǎn)而忘了影院里是我一個人，或是還有其他人了。這也很現(xiàn)實，很真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