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夢里功名作笑談
(2015-02-11 09:30:10)
轉(zhuǎn)自：新浪·明過有聲的博客
李紈：夢里功名作笑談
文｜曹聲明
《紅樓夢》與世界其它著名的文學(xué)悲劇最顯著的不同是，它描寫的并非是一二個人的人生毀滅。寧榮二府美女如云，可是，這一大群可親可愛的美女們，卻如飛蛾撲火般的投向了“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深淵之中，其震撼人心的凄涼氣氛，令人不忍卒讀。但是，金陵十二釵中的李紈似乎是個例外，前八十回中，李紈在大觀園里活得有滋有味，后四十回里，兒子金榜題名，母以子貴，李紈更上一層樓。假如李紈是個例外的幸運兒，那么，作者為何把她列在薄命司的名冊里呢？造成這種困惑的原因是高鶚違背了原作的創(chuàng)作意圖，當(dāng)我們扯下李紈的鳳冠霞帔之后就會發(fā)現(xiàn)，李紈的人生悲劇更具有典型意義。今天，我們還能還原出作者原本構(gòu)思出的李紈這個悲劇人物的良苦用心嗎？
李紈本是名門閨秀，其父李守中任國子監(jiān)祭酒。李紈自幼其父就教她讀《列女傳》之類的書，深受封建倫理道德熏陶，成長為一名典型的淑女。不幸的是，她青春喪偶，獨守孤子賈蘭度日。李紈身處膏粱錦繡的候門之中，看似心若止水，安之如素，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但其內(nèi)心的凄涼悲苦，或許只有孤燈殘月可略窺一二。三十三回，寶玉遭到父親賈政的毒打，王夫人叫著大兒子賈珠的名字大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李紈一聽到婆婆叫出亡夫的名字來，仿佛一把匕首扎在了心窩里，積聚多年的憂思悲苦噴涌而出，禁不住的也放聲痛哭起來。有淚無處流，有苦無處訴，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李紈的一把辛酸淚，誰能解得其中味？
存天理，滅人欲，這曾是道學(xué)家們高高舉起的破旗，但是，青春和愛情的火焰又豈是那面破旗可以捂得住的！“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李紈的青春火花一旦被點燃，立刻綻放出耀眼的光芒。探春立意結(jié)詩社，李紈立刻熱烈響應(yīng)，并且毛遂自薦掌壇任社長。在李紈的領(lǐng)導(dǎo)下，寶釵，黛玉，湘云等才女們，才思泉涌，文采飛揚，諸位才女們的精彩表演，徹底顛覆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謬論。開海棠詩社是大觀園里這些花季少女們生活得最開心的日子?？上В没ú怀ｉ_，終因賈府里的臭事爛事太多，海棠詩社終于無疾而終。但李紈和眾才女們盛開的青春之花，永久的定格在了紅樓的畫冊之中！五十六回，李紈再次出彩。鳳姐生病不能理事，王夫人成立了李紈，探春，寶釵三人領(lǐng)導(dǎo)小組，行使管理賈府的職權(quán)。在李紈的領(lǐng)導(dǎo)支持下，探春興利除宿弊，搞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改革運動，贏得了基層員工的熱烈擁護?？蓢@好景不長，因為觸動了食利者的奶酪，改革戛然而止。但是，李紈的領(lǐng)導(dǎo)才能，探春的卓識遠見，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永久性話題。
李紈是賈府最受人喜愛的大好人，四十九回，作者寫道：“賈母王夫人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jié)，令人敬伏?！绷寤?，小廝興兒是這樣對尤二姐介紹李紈的“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她的諢名叫著'大菩薩’，第一善德人?！痹谫Z府這個勾心斗角的名利場上，能夠做到上層喜愛，基層愛戴，舍李紈其誰？李紈不僅有能耐博得好名聲，更令人叫絕的是她還有悶聲發(fā)大財?shù)母?。四十五回，李紈設(shè)套想讓王熙鳳投錢給詩社，便送給了王熙鳳一頂監(jiān)社御史的高帽子。機關(guān)算盡的鳳姐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機關(guān)，鳳姐笑道：“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哪里是請我做監(jiān)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彪S后，王熙鳳當(dāng)眾撩開了賈府里這位隱身大富婆的面紗：“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yè)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份。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眻@里諸位小姐只有二兩銀子的月例，兩相比較，李紈的富足令人咋舌！但是，李紈再富有，也沒人想去攀比。因為李紈的名利和地位是用內(nèi)心巨大的痛苦和失落換取的。李紈煞費苦心培養(yǎng)的獨子賈蘭終于金榜題名，真是苦盡甜來，天隨人愿，假如故事到此結(jié)束，這不過又是一個好人得好報的老掉牙的因果故事，高鶚的續(xù)書就是為李紈添上了這樣一條光明的尾巴，用榮華富貴來彌補李紈失去青春愛情的缺憾。可是，當(dāng)我們看到李紈的判詞和脂硯齋等人的批語時，卻發(fā)現(xiàn)高鶚續(xù)書里的李紈和原作里的李紈形象簡直是南轅北轍。
李紈的判詞是：“桃李春風(fēng)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好水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边@首判詞的寓意是：李紈好比春風(fēng)里的桃李之花，一到結(jié)子就調(diào)謝了。'一盆蘭’，賈府子孫誰也比不上賈蘭有出息，李紈守寡教子，尊禮守節(jié)。被人贊為如同冰水一般美好，'空相妒’，賈蘭中舉做官后，李紈也博得貞婦美譽，但這只是短暫的南柯一夢，只能徒遭世人的妒忌罷了！那么，賈蘭中舉做官后，這娘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樣的悲劇呢？我們從《紅樓夢》十二曲中的《晚韶華》里可以窺測到李紈母子的悲劇結(jié)局?！扮R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窮，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堂；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欣敬?！贝饲那鞍氩扛爬死罴w一生，同李紈的判詞一致。李紈同丈夫賈珠有過一晃而過的鏡里恩情，但美好的歲月離開的太迅速了。兒子中舉做官，自己披上鳳襖之日，就是無常鬼索命之時。此曲的后半部總結(jié)的是賈蘭的苦樂年華。賈蘭頭戴簪纓，胸懸金印，春風(fēng)得意之日，就是他邁上昏慘慘黃泉路之時。人們一定奇怪，李紈樂極生悲。兒子意外中舉的特大喜訊，可能導(dǎo)致她心臟病突發(fā)猝死，尚可理解，那么，威赫赫爵祿高登的賈蘭為何也會突然命喪黃泉呢？第一回，甄士隱為跛足道人《好了歌》的解注中有這樣一句話：“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脂硯齋在此句后評注道：“賈蘭，賈菌一干人，又：一段功名升黜無時，強爭苦奪，喜俱不了。”由此我們可以推斷，賈蘭，賈菌等人是在官場爭名奪利的傾軋之中枉送了性命。
李紈娘倆的悲劇看似偶然，實則必然。從性格上看：李紈有著明顯的性格缺陷。隱身富婆李紈為人小氣吝嗇，金錢只進不出。自任海棠詩社社長，卻不愿多出一文錢資助詩社。她同囊中空空卻爭著要做東的史湘云相比，顯得是何等的自私吝嗇。李紈從不讓賈蘭同賈府里的人交往，哪怕是叔叔寶玉也難得見上一面。李紈把賈蘭關(guān)在門里，讓他一心只讀圣賢書，一意只登金榜梯。李紈的自私以及對兒子的封閉，造成了賈蘭的孤僻冷漠自傲，賈蘭對金錢和官帽的無止境的狂熱追逐。讓他最終倒在了名利場上的明槍暗箭之下，這可否是李紈言傳身教所結(jié)下的因果？
我們不能否認性格對成敗的重大影響，但是，社會的大環(huán)境對個人小環(huán)境的影響更是致命的?！都t樓夢》作者和批書人不時點出末世，下世，樹倒猢猻散等詞語來提醒讀者，這是一個忽喇喇大廈將傾，昏慘慘油燈將盡的末世之秋，生在末世之人都處在同一條破船上?？蓢@的是，李紈娘倆卻為突然降臨的夢里功名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如此短視，簡陋，只能留給后人作笑談。作者原想通過李紈這個大賢人大菩薩的人生毀滅悲劇，來突出整個社會的悲劇性。作者借此告訴世人，社會腐爛崩潰，所有的人都在劫難逃。正如作者在《紅樓夢》曲收尾所言：“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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