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唐朝大詩人白樂天白先生在他的大作里這樣描寫我的形象。這形象千百年來深入人心,以至于到了最后,大家都尊稱我“賣炭翁”而不名。其實我知道白先生當(dāng)時是確實想不起我的名字來了,只好籠統(tǒng)地稱之為賣炭翁了。俗話說“貴人多忘事”,大詩人嘛,名氣大了忘性腦兒自然也就大,不過這一點上唐朝的另一位大詩人杜子美杜先生做的就要好得多了——在他筆下你至少還可以保留個姓,比如“黃四娘家花滿蹊”什么的。
我的真名叫王大黑,家住在長安城南門外的山里,那山就叫南山。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我是一個賣炭翁。要賣炭就得先燒炭,燒炭是一門技術(shù),更是一門藝術(shù),于是我每天上南山砍上好的木柴,回來把上好的木柴燒成上好的炭,再用車?yán)介L安城里去賣。我賣的炭總是很搶手,因為它們已經(jīng)不單單是炭,而是真正的藝術(shù)品,你見過彩色的炭嗎?你見過燒成各種動物造型的炭嗎?你見過可以吃的炭嗎?這些都是我的偉大創(chuàng)造。因為長年累月的燒炭,我原本英俊的容貌變成了“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其實我洗洗還是很帥的,白先生當(dāng)時壓根兒就沒有體驗生活,我們燒炭的時候兩鬢經(jīng)常被手弄黑,哪兒“蒼蒼”了呢?)
原文: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比較悲慘的其實是,我的家庭生活非常不幸:老婆是享譽四海的悍婦,兒子是遠近聞名的賭棍。我辛辛苦苦賺回來的錢通常自己一分都落不下,全部上交,然后就被他們不明不白地造了。<br> 這幾天,我們家老婆子聽說長安城里有大集,就見天催著我上山,說隔壁二姥姥說了,西伯利亞那邊有冷空氣南下,明后天長安城肯定要降溫,到時候炭肯定搶手,叫我多砍些柴好多燒些炭,多燒些炭好多賣點錢,多賣點錢好資助她去買增肥藥。沒辦法,誰叫我們這年代以胖為美呢?說起這增肥藥,那是最近才流行起來的,據(jù)說是皇宮里面流出來的秘方,后來還傳到了東邊兒的扶桑國,直到一千多年以后還被他們拿來訓(xùn)練相撲運動員呢,只不過在這流傳的過程中方子走了樣兒,原來里面好些具有美容功效的珍貴藥材就失傳了,只剩下了主料:豬油拌白糖,因而后世的相撲運動員往往長得不那么好看。這是后話。
隔壁二姥姥就在搗騰這個藥,想把我們家老婆子發(fā)展成下線,我們家老婆子呢,正好是個胎里瘦,除了皮就剩下骨頭了,被二姥姥一說立馬就動了心,見天跟我說:“胖點兒就像有錢人了。”
我這叫一個郁悶,心說老子賺點兒錢容易嗎,便隨口嘟囔了句:“你還是別增肥了,現(xiàn)在這模樣是難看了點,不過吐啊吐啊也就習(xí)慣了,等你胖了以后我還得重新適應(yīng),我這小心臟哪兒受得了啊!”結(jié)果這婆娘把我臭罵了一頓,愣是一宿沒讓俺上炕。(白先生的詩里說我賣炭純是為了解決溫飽問題,其實不對,他那是為了增加藝術(shù)感染力。在我們大唐朝,像我這么出色的藝術(shù)工作者,還有專利證書,想吃飽飯并不是什么難事兒,對生活質(zhì)量有更高的追求才是我的宗旨。)
原文: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B]愿天寒。
夜里天寒地凍,外面下著瓢潑大雪。兒子夜里沒回來,估計又出去賭球了。我蹲在地下搓著雙手呵著白氣,心里罵著娘,聽老婆子在炕上打著呼嚕。好不容易挨到天快亮了,雪小了,我到院子里套牛車,準(zhǔn)備拉炭進城。臨出門前我回屋問老婆子:“我的棉襖呢?”
她迷迷糊糊地答應(yīng)了一聲,過了半晌才迷迷糊糊地起身,迷迷糊糊地打開櫥柜,迷迷糊糊地翻騰出一件衣裳塞給我,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爬回炕上繼續(xù)做夢。
我把那衣裳抖摟開要往身上穿的時候,不禁傻了眼,這棉襖里面有棉花嗎?看來老婆子是又犯了老毛病——上回那件衣裳兩只袖子不一樣長,我讓她幫我改,結(jié)果她老人家把短的那只裁了去一截,最后我沒辦法只好把兩只袖子都拆了當(dāng)背心穿。這次很明顯是她在做棉襖的時候忘了絮棉花了!唉,讓暴風(fēng)雪來得更猛烈些吧,等把炭賣個好價錢一定得整身羽絨服穿穿。<br> 原文:夜來城上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穿上“棉襖”,我就駕著車上路了。路上積雪很厚,車輪軋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地響,天氣很冷,我的意識有些恍惚,仿佛看見自己穿著羽絨服吃著燒雞喝著小酒。
“停車!”一聲斷喝打斷了我的遐思。我嚇了一跳,以為碰上打劫的,趕忙哭著喊著說:“要錢沒有要命也沒有,您要是劫色就自個兒瞧著辦吧!”
攔車的那幾位樣子倒還斯文,都穿著一樣的綠衣服,戴著一樣的綠帽子,倒不像是土匪。為首的一個走過來對我說:“大爺您好,我們是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成員,請問您是怎么回事,這么重的車怎么能讓這么小的狗來拉呢?您這不是虐待動物嗎!”
我差點兒一口血噴在那哥們兒臉上,辯白道:“這是牛啊!它確實是瘦了點,可再怎么說也是牛啊,您看這倆犄角!”
“別開玩笑了!”一個綠色的女的疾言厲色地對我說,“我們家狗還比它大呢,您愿意自個兒在家玩Cosplay我管不著您,可您別以為給狗安倆假犄角就能肆無忌憚地虐畜了啊,我們的眼睛那可是相當(dāng)雪亮的!”
我欲哭無淚,只好跳下車來,對著牛屁股就是一腳,?!斑琛钡亟辛艘宦暎菐图一镞@才相信這確實是牛。他們撤退的時候,領(lǐng)頭的那個對我說:“大爺,您這牛拉車可惜了,送到動物園展覽去保證火,要不我聯(lián)系一下NBA的那個小牛隊,看他們需不需要您這牛當(dāng)個吉祥物?”
原文: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一宿沒睡,早上又沒吃飯,我難受得不行。再看看我那小黃牛,也蔫蔫兒地打不起精神來,敢情早上忘了喂它吃草了。路上這一耽擱,等我到了長安城的時候,已經(jīng)快晌午了。集市上的好攤位早已經(jīng)被人搶光,我只好在南門外低洼的泥地里把車停下來,俗話說“炭好不怕泥坑深”嘛。
我剛在那兒呆了一刻鐘不到,忽然集市上一片騷動,有人嚷嚷著“城管來啦”,眾人趕忙收拾起自己的攤子,扛起大包小包沒命地跑。我可就慘了,車陷在泥里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我自己又困又餓又上了年紀(jì),哪兒有力氣跑啊,被城管逮了個正著。
“有賣炭許可證嗎?”
“沒有。”
“炭哪兒來的?”
“自己燒的?!?/strong>
“有燒炭許可證嗎?”
“沒有。”
“有砍柴許可證嗎?”
“也沒有?!?/strong>
“罰款,沒收?!?/strong>
“別介??!”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就差給他們跪下了??伤麄兘z毫不為所動,還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大爺,我們也知道您不容易,可我們沒辦法嘛,誰讓你無照經(jīng)營,誰讓您違法了呢?我們總得按皇上的政策辦事吧,不能壞了規(guī)矩啊。”
原文: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我一看心想沒戲了,這下回家指不定被收拾成什么樣兒。正這當(dāng)兒,忽然有兩匹馬跑了過來,騎馬的人看了我車上的炭,“咦”了一聲。我抬起頭,看見兩匹馬上各坐著一個胖子,一個穿著黃大褂,一個穿著白大褂。
黃胖子跳下馬來,從我車上拿起一塊黃色的炭,笑瞇瞇地端詳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問那白胖子:“這炭瞧著有意思,你瞅這塊兒像不像我?”
旁邊的城管看見這倆胖子,趕緊走過來笑著作揖道:“二位公公又來給皇上置辦日用品啦?辛苦辛苦?!?/strong>
黃胖子瞥了他一眼,尖聲道:“哎呦,趙隊啊,巡邏哪?我們這兒政府采購呢,這車炭不錯,我們要了,你行個方便吧?”
那趙隊還有點猶豫不決,剛說了個“可”字,黃胖子已經(jīng)從懷里掏出來一張黃紙晃了兩晃道:“這是皇上的手諭,要求各部門密切配合我們的工作。”頓了頓又道,“你也不愿意凍著皇上吧?”
“得嘞!”趙隊趕忙答應(yīng)道,“我叫幾個弟兄幫您運回宮里去?!?/strong>
一大幫人撲過來簇擁著我那炭車就往北走,因為我那小牛中午沒吃草,身上沒力氣,他們就把牛卸了,找了倆壯實的城管隊員拉著車,倒把我落在了原地兒。我只好自己跟在車后頭。
原文:一車炭,千余斤,官使驅(qū)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車到皇宮的朱漆大門前面停了下來,他們開始卸車。眼睜睜地看著車上一千多斤上好的木柴燒成的上好的炭流水般被搬進了皇宮,我蹭到那個白胖子跟前,想開口卻又不不知怎么開口。白胖子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笑吟吟地道:“你燒的炭能伺候皇上,那是你天大的福分??!不過咱們皇上是有道明君,總不成白使你的炭吧,老百姓也不容易嘛,喏,這個賞給你,就當(dāng)是買了你這車炭?!彼f著指了指旁邊的兩卷絲帛,看來是早就預(yù)備下的。
其實按說這么兩卷高檔絲織品應(yīng)該是挺值錢的,雖說比不上我那車炭,總也比顆粒無收強嘛,可話說回來,我要它來干嗎使???比起穿綾羅綢緞的衣服,我老婆眼下顯然對增肥手術(shù)更感興趣。
可是生米成了熟飯,木頭成了黑炭,咱胳膊再粗也擰不過人家大腿去啊,那可是皇上的人呀,我能有什么轍?
我悻悻地牽著我的小黃牛,套上已經(jīng)被卸空的車,把那兩卷絲帛往牛頭上一套,垂頭喪氣地往家走。走到城門口,迎面碰見一個人,使勁兒打量牛頭那兩卷絲帛,他問我:“老人家,您這絲帛是哪兒來的?讓我看看行不?”
我點了點頭,他就把那絲帛展開細細地看。其中一塊白色的上面還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只可惜我一個也不認識。
敢情這人就是白樂天先生,我把事情的本末都告訴了他,他相當(dāng)憤怒地道:“這幫人,太不像話了,怎么能這么欺負老人家呢?這絲都寫上字了,那還能賣得出去嗎?唉,我這人就是心軟,這樣吧老人家,那車炭值多少錢我雙倍給你,這兩塊絲帛你送給我如何?”
我心里可高興啦,可還是說道:“那怎么好意思呢?!?/strong>
白先生道:“那幫家伙跟我同朝為官,他們欺負了你,我作為同僚理所當(dāng)然要補償你啊。我還要把他們的丑惡嘴臉公諸天下,這絲帛就是最好的證據(jù)??!”
我一尋思,這確實是好法子,既為我主持了公道,又不至于耽誤老婆的增肥大計,一舉兩得??!于是就有了那首流傳千古的《賣炭翁》詩。都說白先生的詩“老嫗?zāi)芏?,果不其然,我把詩拿回家,請村里的張秀才讀給我那老婆子聽,結(jié)果她指著我鼻子把我罵了一頓:“干嗎把自己形容得那么慘呀?難道我整天虐待你嗎?”
我心里暗想,老婆子畢竟是沒文化,連藝術(shù)的夸張都不懂。不過她終于是如愿以償?shù)爻晒υ隽朔剩⑶也痪弥缶透彺逡粋€姓西門的老頭兒私奔了,還卷走了我的全部家當(dāng)。
許多年以后,我總算從其它途徑知道了白先生當(dāng)時為什么那樣熱心,白先生拿去作為證據(jù)的那塊絲帛上的字其實是詩仙李太白的真跡,而且是當(dāng)時讓楊貴妃為他磨墨、高力士為他脫靴寫下的那三首《清平調(diào)》,起碼值兩萬車炭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