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金簪雪里埋
遼寧師范大學梁歸智教授
薛寶釵在佚稿中情況怎樣？她也嫁給了賈寶玉，不過她的婚姻不是像后四十回續(xù)書那種“調(diào)包計”模式，而具有更復雜的家族斗爭背景。
賈母病?；虿」?，榮府大房和二房庶子派兩種勢力結(jié)成某種聯(lián)盟，加緊爭奪財產(chǎn)，黛玉和寶玉受到污蔑誹謗。王夫人當然要維護二房嫡子派的利益，于是趕緊操辦給寶玉成婚，一則意味著寶玉要頂門立戶，成為合法的財產(chǎn)繼承人，二則寶二奶奶一過門，也就加強了自己的力量。對寶二奶奶的人選，王夫人早就相中了外甥女薛寶釵，這在前八十回中暗示很多，如探春代理家政時，寶釵被請來充當“三駕馬車”的臨時執(zhí)政之一，隱隱約約已經(jīng)具有了“寶二奶奶的”身份，等等。王夫人進宮請出賈元春的旨意，就使這樁婚姻具有了很大的權威性，也是對趙姨娘、邢夫人等的一種反擊。
寶釵和寶玉的婚姻出于元春的旨意，這在第十八回賈元春歸省時有所透露。寶釵建議寶玉把“綠玉春猶倦”改成“綠蠟春猶卷”，說“貴人不喜‘香玉’二字”；寶釵寫的詩和李紈一樣，都是七律體裁，暗示了她將是賈元春選定的寶玉配偶。第二十八回則有更明確的“伏筆”。端陽節(jié)元春賜禮，只有寶玉和寶釵的禮物多出了“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鳳尾羅是作蚊帳用的，芙蓉簟就是涼席，這表面上照應夏天將到可以使用，實際上雙關“床上用品”——暗示了婚姻的意思。作者特意通過寶玉的話作點睛之筆：“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研究者據(jù)此認為，佚稿中寶玉和寶釵的婚期就在端陽節(jié)。
可能寶釵婚前黛玉已經(jīng)眼淚還債而死，所以并不存在黛死釵嫁恰在同一時辰的那種“戲劇性”的人為“穿鑿”——這違反第一回中宣示的“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之寫實宗旨和自然美學。寶玉和寶釵的婚姻是一種更大程度上的家族斗爭的產(chǎn)物，當然這種婚姻不是以愛情為基礎，寶玉在內(nèi)心是忘不了黛玉的，這就是“終身誤”曲子所謂“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寶玉婚后，家族內(nèi)斗和家族衰敗愈演愈烈，賈元春之暴死，賈迎春之被夫家虐亡，賈探春之遠嫁，三春去后諸芳盡，眾女兒的悲劇命運更刺激了寶玉的逆反思想。這時就有了“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第二十一回前脂批）的故事，勸寶玉承擔起振興家族的責任，但寶玉“已不可箴”（脂批），寶玉和寶釵的思想沖突逐漸發(fā)展得無法調(diào)和了。
寶玉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破敗死亡相繼的家族變故之后，一度對人生產(chǎn)生了絕望的情緒，于是有“棄寶釵麝月”的“懸崖撒手”（脂批），出家為僧。脂批感嘆說：“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后半部，則洞明矣。……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由于寶釵的兩首菊花詩和螃蟹詠都提到“重陽”，所以研究者認為寶玉出家的日子就在重陽節(jié)。
寶玉出家以后，寶釵當然是守寡了。第一回《〈好了歌〉解注》中有一句“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旁邊有脂批“寶釵湘云一干人”，據(jù)此，寶釵似乎是孤守到老了。不過清代也有野史筆記說，見過一種“舊時真本”，其中情節(jié)是寶釵難產(chǎn)早卒。
吳世昌又提出一種大多數(shù)人都不贊成的說法。他說第一回賈雨村中秋吟句“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旁有脂批“表過黛玉則緊接上寶釵”，賈雨村表字“時飛”，所以后來寶釵看到賈府不行了，賈雨村還風光，就嫁了賈雨村。再往后賈雨村犯罪被流放，寶釵也跟著，最后“路斃雪中”，而這就是第五回的“冊子”里寶釵讖語的真實——“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和“金簪雪里埋”。
現(xiàn)在也有人贊成這種意見，如田同旭補充了四條論證：一、既然晴為黛影，襲為釵副，晴雯遭誣陷而亡，黛玉也遭誣陷投水，那么襲人改嫁蔣玉菡，寶釵也應另有他適。二、西施、湘妃投水而亡，黛玉也投水而“冷月葬花魂”，而書中用楊貴妃比寶釵，“蘅蕪君”的雅號典故出自漢武帝的李夫人，楊貴妃和李夫人都曾一女而事二男，那么寶釵也曾踐二庭、被雙鞍，并沒有終身守寡。三、寶釵的象征花卉是牡丹，簽詩為“任是無情也動人”，出自唐代羅隱的《牡丹花》詩，前一句為“似共東風別有因”，因此認為“關鍵在于首句所指，其意為牡丹似乎與東風另有情緣，不會是指賈寶玉”。四、“東風”可演化為“東方化雨”，而賈雨村“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因此，薛寶釵之“另有情緣”者，就是賈雨村。
這當然也是一家之言。不過探佚研究，不能脫離小說的整體思想傾向和曹雪芹的美學宗旨，并不是單純從字句典故上尋繹索隱。在第五回的“冊子”和“紅樓夢”曲子中并沒有絲毫薛寶釵要嫁賈雨村的暗示，而曹雪芹給薛寶釵的品目是“山中高士晶瑩雪”，“金簪雪里埋”也是潔凈冷淡的境界，應該是象征守寡，因為她是禮教的篤信者，不會違背“從一而終”的禮教信條。讓薛寶釵嫁給賈雨村，似乎有違曹雪芹的總體構思，許多讀者也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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