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鄉(xiāng)，紅紅火火的石榴樹是農家院子里的標配，其中的寓意是吉祥。村子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一兩棵石榴樹，到了秋天的時候，院子里都掛著紅彤彤的石榴，煞是可愛，也十分的誘人。
1986年入冬，我家積攢打拼十年后，終于建蓋起期盼已久的新居。一棟白族典型的兩層土木結構樓房，庭院很寬敞，幾乎可以滿足生活生產所需。
母親愛養(yǎng)花，月季花、繡球花、蘭花、燈籠花、玫瑰……一院的香鋪開來，款款的，把小院變成花的海洋。人在院里走，一呼一吸間，都纏繞了花香。年少的時光，就這樣被浸得香香的。
母親不滿足栽種花草，想到在院子里栽果樹。那時村民喜歡在自家院子里栽石榴、蘋果、香櫞樹，而桃樹有些避諱。很快，母親從好友家的庭院石榴樹上折了幾支石榴枝，在院子中心位置挖了一個深塘，提幾桶水和泥拌成泥漿，隨手把石榴枝插進去，就算完事。上學后才知道，這叫“扦插”栽種法，之后，家里的無花果樹也是一樣的栽種方法。
這能活嗎？大半個冬天，我一直半信半疑地經常觀察著石榴枝，可一直沒有動靜。開春以后，春風徐徐，萬物復蘇。一天，偶然發(fā)現(xiàn)看似枯萎的枝干上突然冒出了小牙狀，我高興得跳了起來！
沒過幾天，石榴枝頭上的小芽變成了葉子，并開始瘋長，猶如見風長一樣，很快就密密麻麻布滿枝頭。在我的精心澆水、施肥的護理下，不到一年時間，石榴樹居然長得比我高了，如此長速著實驚人。第二年，石榴樹繼續(xù)還在長，枝葉繁茂，我在祈禱著快點開花結果。母親告訴我:“石榴要三年才會結果，不要急、不要急！”
第三年開春后，忽然就發(fā)現(xiàn)碧綠的石榴葉子里三三兩兩地冒出幾朵紅彤彤的石榴花，雖數量不多，但顏色鮮艷漂亮。像燈籠一樣的石榴花看起來極為顯目耀眼，讓我看到了希望，也憧憬著石榴長大的樣子，以及石榴特有的酸甜味。兒時，曾經在父親的工作單位看過一小孩，拿吃飯的碗盛了滿滿一碗石榴籽，用小勺吃飯似的舀吃場景，讓我羨慕不已，也一輩子記得。我盼望著總有一天，也這樣敞開吃石榴。
不少石榴花居然掉了，只剩數得清的石榴花變成石榴果，這可急煞我了！母親安慰我：“第一次開花一般都會開些空花（只開花不結果），以后就不會了，大多花都會長成石榴?！彪m然，石榴不多，但一個個綠油油的小石榴，像燈籠，也像氣球，隱藏在茂密的石榴葉下，與我在捉迷藏一樣。每天看著它們漸漸長大，生活多了許多滋味和盼頭。
石榴樹的第一次結果，最后，剩余的數量也就不到20個的樣子。雖然我很想吃石榴，也唾手可得，但我根本舍不得摘，每天都要數一遍，深怕，被誰偷了。我心里想著，要這些石榴一定要留到中秋夜一家人團聚之時，一起品嘗。有的石榴已經徹底熟透了，開始炸裂，露出了紅彤彤的石榴籽，還好，石榴子沒有鳥兒光顧，似乎松鼠也不問津，不像無花果受歡迎。
童年時，故鄉(xiāng)的中秋還帶著一絲傳統(tǒng)舊俗的氛圍，要祭拜月亮。每年中秋節(jié)當晚，明月當空時，村里人都會在各自家的天井或院壩里面擺上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幾封月餅，各種水果，三炷香進行祭拜。中秋夜，小院那么幽靜、那么皎潔。一直以來，我家中秋的桌子就習慣性地擺放那棵石榴樹下，一家人坐在石榴樹下賞月吃月餅的場景，還有父親有滋有味喝酒的模樣迄今歷歷在目。
今晚的石榴抬頭就摘下來，一家人迫不及待地剝開享用，居然是軟籽石榴，石榴籽紅彤彤的，紅的發(fā)黑了。石榴汁多，水汪汪的，而且很甜。極小的石榴籽都不必吐，可以直接吞咽就好。我吃一個、又一個，平時極為愛吃月餅，現(xiàn)在根本顧不上了。母親不時提醒我：“可以了、可以了，石榴吃多會上火?！?/p>
從此，在每年收獲石榴的時候，家里還總是會在樹上留幾個，等到八月十五再摘下來，那樣的石榴味道特別甜。
從第一次艱難的結果后，每年石榴樹結果那就不費吹灰之力了，我也習慣性地對石榴樹少了些關注。那時，幾乎每年石榴都是大豐收，偶爾開花時遇到過冰雹而受損。石榴樹也長成大樹了，撐開的枝蔓，把寬敞的院子占去一大半，枝頭上幾乎都掛滿石榴。在石榴成熟前，由于擔心有的樹枝被一串串越來越大，越來越重的石榴壓斷，只能架些木桿把石榴枝撐起。
我家一直以來，由于父親是醫(yī)生，母親熱情好客，人氣很旺，小伙伴總愛去我家玩。自從石榴結果后，到了石榴成熟之時，來的人更多了。石榴多了，也不再數個數了，也就不在稀罕，隨手就摘給小伙伴品嘗。每年到了白族傳統(tǒng)節(jié)日火把節(jié)、中元節(jié)，母親總會摘一些石榴，送給親朋好友一起品嘗。有時，也會拿些到故鄉(xiāng)的廟會，做供品。吃過我家石榴的，都贊不絕口！
童年，故鄉(xiāng)院子的那棵石榴樹，留下我許多美好的回憶。石榴樹伴隨我一起長大，又看著我遠走高飛。
1992年8月，在我考上大學即將踏上求學路前夕，父親突然因病去世，我的家庭發(fā)生變故。我上大學的學費、生活費從此將成為一家人的沉重負擔。屋漏偏逢連夜雨，在我上學后不久，兄長的一個小孩染疾病，經常生病住院承受高昂的醫(yī)藥費。雪上加霜的是，出嫁的大姐也染上重疾，家里也必須拿錢去幫她。這樣的處境和境遇，真的無法想象，讓我的大學在重壓中艱難前行。
1993年暑假，即將升學上大二的我回到故土，幫助家里做些繁重的農活，也要為自己新學年的生活費打拼。看著一天一天即將開學，可家里的收成還沒變現(xiàn)，焦急的母親一天看著石榴突發(fā)奇想，試試摘石榴去賣吧！
我家自從石榴結果以來，從未賣過石榴，都是送給人或自己家享用，村里也無人賣石榴?？梢哉f，做夢都想不到，多年后，竟然生活落魄到賣石榴來緩解。
我記得，第一次賣石榴那天是恰逢是中元節(jié)前的最后一個街天。故鄉(xiāng)的中元節(jié)很隆重，于是母親想到中元節(jié)會有人買供果供奉先祖，所以石榴一定會有人買吧！
母子倆很快就摘了滿滿一竹背籃的石榴，母親特意用蛇皮口袋蓋在石榴上，再把背籃蓋得嚴嚴實實，裝著寶貝似的，母親是不想讓人看到??！
我把石榴拴在自行車后座側邊，再捎上母親往街上進發(fā)。到了街口，母親對我說：“你先回去幫著家里做活計，我估計很晚才能賣完?！闭f完，母親背著竹背籃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母親這做，是總覺得賣石榴是件很傷自尊的事情，她不想讓人覺得父親去世后，這個家就倒下了。但，她自己承受了這一切，也不愿讓自己上大學的兒子去面對。每當想到此，我會落淚，心里也暗暗發(fā)誓，今后一定要有出息，這輩子讓母親過上好日子！
下圖:大一暑假與母親石榴樹下合影，也是自出生以來，母子倆第一次單獨合影
母親很晚才回家，到家后興高采烈地對我說：“今天石榴很好賣，我賣個數，根據大小定價，0.5元—1元不等。最后剩幾個小的，給了我娘家人。一共賣得74元，夠你的車旅費了。”
聽了母親這番話，眼淚瞬間濕潤了我臉頰。我心里明白，這是母親寬慰我，好賣，哪能這晚才到家。母親賣石榴，給我籌路費，應該是兩年的樣子。
這段賣石榴的經歷，我與母親說起，她說記不得了。記性如此之好的母親，又咋能忘記呢！只是，她不愿意再去說那些傷心事而已。
這棵有功的石榴樹，后來的命運居然被砍了。緣由是村子里不知何時流傳一種說法：院子里不能種石榴樹，源于“石榴裙下死”的說法，認為石榴樹會招致家庭外遇，男主人易被女性纏身，不利于家庭和睦，也會帶來不好的運勢。 旋即，村子里不少人家砍石榴樹。一直以來，母親為父親的早逝解不開心結，總覺得父親為人口碑好，又是醫(yī)生救死扶傷，咋能別把自己弄沒了！如此傳言，也就信了。于是，這棵有功的石榴樹，也遭此遇厄運！
石榴樹自古就被看做是吉祥的象征，不僅象征著紅紅火火的生活，還象征著多子多福象征，從寓意上也是好的。所以中國家庭很多都喜歡種植石榴樹。
幾年后，村里弄清這是愚弄人的傳言，追悔莫及。后悔的母親很快又在院子老井旁邊的一個角落里重新栽種石榴樹。這棵石榴樹，依然很好，而且石榴品相比原來的更好、更大，味道也不錯！
從此，母親就把這棵石榴樹當寶貝了，根本舍不得摘，一定要留著給我這個遠在異地扎根的幺兒親手回家摘。偶爾不能回去，母親一定會給我寄來一大箱子石榴。
這棵石榴樹還有一個很大的優(yōu)勢，就是入冬以后葉子還不落，即使葉子掉光，石榴還能留在樹上很長一段時間，天然保鮮，增加糖分。
每次回到故鄉(xiāng)的老屋，我喜歡抬把折疊椅，坐在石榴樹下看著一顆顆形態(tài)各異的石榴與我捉迷藏、與我對話，它們似乎在對我說：“你吃我、還賣我籌路費，你要常回來看我……”
無論我身在何處，我心里始終記得這棵石榴樹，牽掛、想念著這棵石榴樹。我愛回家，更愛回老屋，因為那里有我一輩子惦念的故土、母親、親人、石榴樹……
說起來石榴樹，過往的回憶總是說不完。歇筆了，突然就十分的想念故鄉(xiāng)庭院的那棵石榴樹。
2020年11月5日 于春城
文字:原創(chuàng)
圖片:原創(chuàng)＋網絡(致謝原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