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受了龔自珍《病梅館記》的影響，我對待盆景的態(tài)度，一直有些“惡劣”。好好的枝條，旺盛的生氣，深埋土層的根系，在一缽盆景的制造中，都會受到刀剪斧鋸的戕害，變得曲曲彎彎造型奇特的樣子，且型愈奇價愈高，以致人人趨之若鶩，爭相效仿。年紀稍長，認識有了改變，方從龔文中領(lǐng)悟到當時的統(tǒng)治者一味捆住眾人手腳，按照一種腐朽模式執(zhí)政治國，龔借病梅以諷之。在這里，這些養(yǎng)眼的梅樁成了受迫害的志士，已經(jīng)不再是盆景本身了。試想一下，若是它們沒有被附著這樣一種特定的政治外衣，只是作為盆景，那一定也會讓龔先生心生愛憐的。
徽州多山，奇樁名木亦多，恰巧夯實了盆景發(fā)展的地域性基礎。從歙縣到屯溪的215省道上，大的盆景基地就有數(shù)家，是個很好的見證?！ ?/span>
說到盆景，不得不說一個叫洪嶺的村落。洪嶺村地屬歙縣雄村鎮(zhèn)新安江邊上。說在江邊，倒不如說處于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盆地里更恰當些。車子由雄村沿江東下十余里，向右爬坡盤旋上頂再繞彎而下，便是洪嶺。這是個隱秘的所在。高聳入云的山脈為這種隱秘填寫了注腳。任你多少想象，也絕難猜測出來這里竟然會有一個村莊。前幾年，山路沒有通車的時候，人們進山出山就得沿著尺許陡峭山道徒步三五小時。自然還得當?shù)卮迕褡鱿驅(qū)В孀R纖陌縱橫的岔口，否則絕難抵達。
這幾年洪嶺的名頭特別響，靠的全是盆景。當然人們聽的更多的是洪嶺的另一個名字：賣花漁村。全村人都姓洪，村莊四面為嶺，故名洪嶺；站在高處俯瞰整個村子像一條在大海中游走的魚，又經(jīng)賣花（盆景）為業(yè)，故名賣花漁村。
2011年，歙縣南源口大橋貫通，進出賣花漁村方便不少。隨后春節(jié)期間，梅花初綻，一個村落繁花似錦之時，歙縣及雄村鎮(zhèn)連續(xù)舉辦“徽派盆景藝術(shù)節(jié)”，洪嶺村游人如織，進山出山都得排隊等候?！ ?/span>
那么，諾大一個徽州，何以獨獨這里的村民家家“病梅”為業(yè)、“鬻梅”為生呢？說起來，萬事萬物的產(chǎn)生必定有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洪嶺自不例外。老支書洪定勇就是村里的制樁（村人對伺弄盆景的別稱）高手兼經(jīng)紀人。在他的口中，可以了解到洪嶺的曾經(jīng)。
唐代的時候，洪家先人就是皇宮里的花匠，天天伺候著紫禁城里的花草蟲魚，練得一手“欹之疏之曲之”的盆景制作本事。原本一個與花草打交道的人是不會與達官貴人有交往的。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只要領(lǐng)力到了能讓他人另眼相看的時候，或許就是災禍降臨的時候?！ ?/span>
還是讓我們來設想一下吧。這種設想建立在洪氏后人無法復原故事本真的時候。一個官職顯赫的權(quán)貴看中一缽皇宮的盆景，欲得之而后快，于是托人傳了洪家先人，施以小惠。此時洪家先人一身顫栗，不知如何應對。給，就得私自把皇宮之物施于外室，一經(jīng)暴露，自然難免一死；不給，勢必得罪權(quán)貴，隨便讓人揪了小辮一樣小命不保，唯一的辦法只能選擇逃離。洪家先人虛與委蛇，穩(wěn)住權(quán)貴，卻在一個出宮辦差的時候?qū)ち藱C會舉家潛逃?！ ?/span>
為了防止權(quán)貴報復，這個深藏在大山腹地的山谷成了先人的首選。先人把它取名叫洪嶺村，后來又改成了賣花漁村。
在一邊耕作以求自飽的農(nóng)耕時代，洪氏先人不時地顯露一兩手技藝，這讓他們的后人稱羨不已。先人也覺得一身所學不能失傳，于是傳授和制造盆景技藝成了一個村子的業(yè)余愛好和精神寄托。
據(jù)《洪氏世譜》載，唐禧宗乾符年間（874-879），漁村洪氏四世孫洪必信，曾植梅自適。未曾想他的這一愛好，竟被子孫后人發(fā)揚光大，以至家家種梅，戶戶植花，并逐漸形成氣候。到了明代，全村盆栽廣泛流行，當?shù)匕傩論u身成了花農(nóng)。長期的藝術(shù)實踐，村民們積累起了廣博的培植經(jīng)驗，又經(jīng)新安畫派、徽州四雕等徽歙文化藝術(shù)的熏染，終使?jié)O村的花木盆栽形成徽派風格，在中華盆栽藝苑中獨具匠心。
在盆景遠沒有成為一種產(chǎn)業(yè)的時候，洪嶺人當作一種自娛自樂的消遣；而當盆景能夠掙來一份家業(yè)和贏取榮光的時候，村人更是如魚得水，一展祖?zhèn)鹘^技。這從漫山遍野培植的樁木上可以看到，從不足千人的村落有著國家級、省級、眾多市縣級的盆景技藝大師上可以看到。這些大師里面，有古稀年紀的老人，也有弱冠之年的年青人。有了年青人的加盟，洪嶺的盆景產(chǎn)業(yè)就不會后繼無人；有了年青思想的加盟，這里的盆景買賣更是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走向了全國。要不然，一年數(shù)千萬的買賣不是那么好做的，“徽派盆景第一村”的名頭也不是那么好掙的。
洪嶺的盆景中梅樁占了一個重要比例，但卻不是全部。羅漢松、三角楓，刺槐，以及許多叫不出名來的奇異花草、老樁老藤……只要能夠入景，或稍微存在一點入景的特質(zhì)，洪嶺的大師們就能通過一雙手一把剪子和漫長的時光來打造?！ ?/span>
一根樁苗入土，到取出制作盆景，少則十多年，多則五六十年。因此盆景制作的鏈條上，就有著“爺爺栽苗，孫子制樁”的說法。一代一代，代代相襲，只要斷了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這一濃縮了天地精華的精靈，就會在一個清晨或黃昏斷裂開來?！ ?/span>
一個芳香四溢的春天，我來到了這一掩藏深山千年之久的隱秘村落。走在古樸幽靜村道上，撲入眼簾的秀山、麗水，被一缽缽盆景錯落有致地點綴渲染，如讀一首首無字詩，凝望一幅幅立體畫，步移景異，景隨人遷，那種大自然與人工構(gòu)筑出來的奇妙世界，讓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心身愉悅、沉思遐想。
當我們都完全融進了眼前的山山水水之中，古樸典雅的村落之中，開著粉的紅的綠的紫的繁花之中的那一刻，你已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