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dān)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云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fēng)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刷子芙蓉】頸血濺干將,尸骸零落,暴露堪傷。又首級紛紛,驅(qū)馳梟示他方。凄涼,嘆魂魄空飄天際,嘆骸骨誰埋土壤?堆車輛,看忠臣榜樣,枉錚錚自夸鳴鳳在朝陽。
【錦芙蓉】裂肝腸!痛誅夷盈朝喪亡,郊野血湯湯。好頭顱如山,車載奔忙。又不是逆朱溫清流被禍,早做了暴嬴秦儒類遭殃!添悲愴,嘆忠魂飄飏,羞殺我獨存一息泣斜陽。
【雁芙蓉】蒼蒼!呼冤震響,流血淚千行萬行。家抄命喪資傾蕩,害妻孥徙他鄉(xiāng)。啊呀苦嚇!嘆匹婦溝渠拋喪。啊呀天嚇!真悲愴,縱偷生骯臟,倒不如鋼刀駢首喪云陽。
【小桃映芙蓉】慘聽著哀號莽,慘睹著俘囚狀。裙釵何罪遭一網(wǎng)?連抄十族新刑創(chuàng)。縱然是天災(zāi)降,消不得誅屠恁廣。恨少個裸衣?lián)牍牧R漁陽。
【普天芙蓉】為邦家輸忠讜,盡臣職忤強項。山林隱甘學(xué)佯狂,俘囚往誓死翱翔??毡瘔?,負君恩浩蕩,拼得個死為厲鬼學(xué)睢陽!
【朱奴插芙蓉】眼見得普天受枉,眼見得忠良盡喪。彌天怨氣沖千丈,張毒焰古來無兩。我言非戇勸冠裳罷想,倒不如躬耕隴畝臥南陽。
【尾聲】路迢迢,心怏怏。何處得穩(wěn)宿碧梧枝上?錯聽了野寺鐘鳴誤景陽。
談昆曲中的沉郁蒼茫之美兼及我的習(xí)笛經(jīng)過——寫在昆曲伴奏專輯《戛哀玉》錄制之后(上)
錄音緣起
矯庵師兄策劃的《戛哀玉》昆曲伴奏專輯終于錄制出來了。
那天下午吹完笛子從我們臨時的“錄音棚”出來,在通向下瓦房地鐵站的馬路上,我回味著剛剛錄完的曲子,忍不住哼起“路迢迢,心怏怏,何處得穩(wěn)宿,碧梧枝上……”當(dāng)時真是感覺“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
倒不是自我感覺笛子吹得有多好,主要是因為終于實現(xiàn)一樁宿諾,同時也實現(xiàn)了自己的一個愿望。而這實現(xiàn)的過程并不是一開始想象的那么容易。
至少一年前的一個約定吧。也就是大概去年這個時候,矯庵師兄給我發(fā)了個短信。大抵意思是說,他想自己花點錢,租個錄音棚,由劉立昇老師配器并約請其他一些樂隊人員,由我吹笛,把《桃花扇··馀韻》的“哀江南”套曲,和《千忠戮··慘睹》整出的曲子,全部的伴奏錄下來。矯庵認為這兩個都是極好的曲子,但世面上也只有一支《傾杯玉芙蓉》的伴奏。那么咱們有這個條件,應(yīng)該錄出來,以饗同好。
除了以上已言明的意思,我當(dāng)時大概還是能夠理解矯庵一些沒有明言的意思的。這兩出昆曲(以及后來臨時決定加錄的《長生殿··驚變》末三曲),都是“寫興亡之感”的曲子,有士大夫?qū)ν鰢础Α暗馈敝涞陌?。矯庵舊學(xué)底子好,是我所遇見過的同齡人中所少見的好。他身上有一種士大夫的那種“志于道”的精神,對人事代謝有體察、有深情,唱戲習(xí)曲“代入感”很強。所以我很能理解他對于這兩種曲的喜歡。至于有沒有“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那么個意思,我還真不敢說。
而我呢,雖然沒有經(jīng)過舊學(xué)的專門學(xué)習(xí),但僅就我所粗淺了解的音樂、昆曲以及文學(xué)而言,矯庵所提到的這兩折昆曲,也都是我很喜歡的。
一直覺得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shù)和文學(xué)里,有一類特別的美感。在音樂,有《瀟湘水云》《廣陵散》,在書法有《喪亂帖》《祭侄文稿》《寒食詩帖》。文學(xué)呢,太多了,屈原《離騷》,杜詩諸如“彩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标愖影骸兜怯闹菖_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碧K東坡“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馀生”……
至于到了曲,散曲和雜劇、傳奇劇本可以舉很多例子??纯次覀冧浀摹短一ㄉ取ぁび囗崱返摹鞍Ы稀碧缀汀肚е衣尽ぁK睹》。只看頭一支曲子【哀江南】套:“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薄稇K睹》,因整出八支曲子都以“陽”字結(jié)尾,所以也叫《八陽》。這其中第一“陽”有: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dān)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疊疊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云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fēng)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但見那寒云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fēng)帶怨長?!本捉肋@一句,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承載得了這么大的愁苦?可是你再讀“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dān)裝”,“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這種超拔的境界,是何等的豪邁,何等的氣度??!
這一類美感的特質(zhì),我的體會是,沉郁蒼茫之中,帶著一股超逸豪邁(有的逸氣多一些,有的逸氣少一些。但總體以“沉郁蒼茫”為基調(diào)),令人蕩氣回腸。“沉郁”的方面,似有孔孟儒家的基因,而“超逸”則大概有老莊道學(xué)的基因罷?我以為,這種美感在西方美學(xué)大概介于 “崇高”與“悲劇”之間。以尼采“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劃分,則偏向于“酒神”精神,而又沒有“酒神”那么亢奮。以王國維沿襲叔本華學(xué)說所劃分的“壯美”“優(yōu)美”劃分,當(dāng)屬于“壯美”一類,但又不是“壯美”一詞所能概括的。
總而言之,我覺得在“曲”中,像《千忠戮··慘睹》的這一類沉郁蒼茫中帶著超逸豪邁的美,其質(zhì)極樸拙,其情極真摯,是中國古典藝術(shù)中的一種大美。這種美,與“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牡丹亭··游園》)不一樣,與“趁江鄉(xiāng)落霞孤鶩,弄瀟湘云影蒼梧”不一樣。后兩者,大概可以歸入王國維所謂“優(yōu)美”一類。但如今舞臺上的昆曲,從舞臺布置到身段到唱腔演繹再到樂隊伴奏,都有過度靈巧花哨、過度“優(yōu)美”化的傾向。而像《千忠戮··慘睹》這樣的折子戲,也很少演了。所以我們也不太指望專業(yè)院團有伴奏帶面世。
本來嘛,“趣味無爭辯”,別人愛聽什么愛唱什么咱也管不著。咱也不指望這小小錄音能有什么扶大廈之將傾的神奇療效?!柏M有文章能濟世,忍把功業(yè)誤蒼生”。
但是,以我們接觸的真正喜歡昆曲的曲友來看,喜歡《千忠戮··慘睹》這一類的曲子,還是大有人在!而且“大有人在”的情況老早就有。早在昆曲盛行時期,就有“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形容其盛況。這里所謂“收拾起”指的就是我們錄制的《千忠戮··慘睹》的第一支曲子“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dān)裝),“不提防”指的是《長生殿·彈詞》的第一支曲子“一枝花”(“不提防余年值亂離”)?!俺槐M興亡夢幻,彈不盡悲傷感嘆。抵多少凄涼滿眼對江山”,這是《彈詞》的曲詞,多好的詞兒!
從我個人的喜好來講。最初聽到《余韻》【哀江南】套,大概是2007年左右,從河北大學(xué)古籍所李俊勇兄處借得《王正來昆曲藝術(shù)紀念特輯》。覺得曲詞與音樂俱佳,十分喜歡。
后來專門找人民文學(xué)版的《桃花扇》來讀。讀到孔尚任在康熙己卯(1699年)所作《桃花扇小引》,方知孔尚任“博采遺聞,入之聲律,一句一字,抉心嘔成”的《桃花扇》,意在以“場上歌舞,局外指點”,讓觀者“知三百年之基業(yè),隳于何人?敗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以期“懲創(chuàng)人心,為末世一救”。然而,完成《桃花扇》時,孔尚任發(fā)現(xiàn)自己是寂寞的:“今攜游長安,借讀者雖多,竟無一句一字著眼看畢之人,每撫胸浩嘆,幾欲付之一火。轉(zhuǎn)思天下大矣,后世遠矣,特識焦桐者,豈無中郎乎?”一嘆。我的網(wǎng)名“焦木”,也就是讀到這段話之后,開始起用的。當(dāng)時我與frogtao有一個名為“樵蘇”的博客,恰好取“樵”字拆開便成“焦木”,又取《桃花扇·先聲》頭一句“古董先生誰似我,非玉非銅,滿面包漿裹”作為簽名檔。雖有附庸風(fēng)雅之嫌,但確有向孔尚任致敬之意。
2014年9月21日 南薰社昆曲專場《千忠戮·慘睹》
而《慘睹》,雖然舞臺上不大演了,但曲友中愛唱的人還真不少,尤其《傾杯玉芙蓉》一支。這支曲子,如矯庵兄所言,屬于令人“一見傾心”的,曲詞和音樂都非常美妙。曾幾次為曲友伴奏這支曲子。如給北京曲友劉昂兄吹這一支曲子就有好幾回,他有一條好嗓子,而且在昆曲方面鉆研很深,善于駕馭這一路大官生的曲子。2014年9月,我還在天津中華曲苑為矯庵、癡余等彩串整出《慘睹》吹笛伴奏,那也是第一次在舞臺上吹滿一場伴奏。記得《慘睹》是大軸戲,前面已經(jīng)吹了《借茶》《驚夢》以及幾支單曲,但吹《慘睹》時并不覺得很累。吹《借茶》《驚夢》時,一直覺得緊張,笛子吹不開。但吹到《慘睹》時,竟不知不覺放松下來,體會到笛膜與笛管共振、通透酣暢的感覺,這在我以前的吹笛經(jīng)歷中,是很少有的。后來想,大概是那時候?qū)@出曲比較有感覺,“入戲”了的緣故吧?始信有些技術(shù)狀態(tài)未必只苦練就能獲得的。還記得當(dāng)時最熟的一支“傾杯玉芙蓉”, “云”字竟然多吹了一拍,而臺上矯庵以及樂隊各位老師,都被我?guī)芰?,但整個曲子居然一點都沒顯亂地演完……
有一段時間真的對《八陽》“入戲”很深,以至于有人聽說我喜歡昆曲,要我唱一曲時,我總愛唱一曲《傾杯玉芙蓉》。有一回天津有幾位喜歡詩詞、戲曲的老前輩在新開湖畔聚會,我因在工作上的交往認識他們,有幸忝陪末座。席間遵各位前輩之命唱曲,我歌了一曲《傾杯玉芙蓉》。其中一位前輩填了一首詞《臨江仙》贈我,又有另外兩位前輩步韻相和,多有溢美之詞,不好意思在這里貼出來。我當(dāng)時勉次其韻填了一首《臨江仙》:
碌碌營營既久,憑欄忍望江山。漫歌舊曲對樽前。嘆“寒云”“苦雨”,此意為誰詮?幸得諸賢來顧,怏然仙骨珊珊。臨湖觴詠共留連。醉歸風(fēng)滿袖,云淡月高懸。
現(xiàn)在看來,雖有些顧影自憐的小題大做,但確是我“入戲”太深的一個證據(jù)。
雖然《八陽》的曲詞比較文雅高深,但我覺得作為音樂來說,有時并不一定必須經(jīng)過標題和唱詞的提示,才能給人以感動。西方古典音樂有很多作品都是沒有標題的。
這里有一個故事,我不知道這個場合講出來是否合適。在我爺爺去世前的最后一個夏天,我回去看望怹老人家。那時爺爺已是臥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但腦子還十分清醒。聲音很微弱:“你吹吹笛子給我聽,你吹笛子?!迸挛衣牪灰?,還用手比劃著笛子形狀。但他并沒說想聽什么曲子。爺爺是個山區(qū)退休小學(xué)教師,在我幼年的印象里,他經(jīng)常翻著那幾本《戰(zhàn)地新歌》給我唱歌,那幾乎是他所給予我的全部的音樂啟蒙。大概也是他所任教學(xué)校的指定的音樂教材,我清楚記得《戰(zhàn)地新歌》第一輯第一首便是《東方紅》。所以,那天,我給爺爺用笛子吹了一曲《東方紅》。吹完,我發(fā)現(xiàn)爺爺眼神木然,沒有任何表情。這不是他以前最愛唱給我聽的歌嗎,緣何如此表情對我?
面對爺爺,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該怎么問候他。此時窗外山雨浪浪,恰似“苦雨凄風(fēng)帶怨長”,面對身如槁木的爺爺,我悲從心起,一口氣把《八陽》八首曲子吹完。
“凄涼啊,凄涼?!甭犕辍板e聽了野寺鐘鳴誤景陽”后,爺爺只說出這么幾個字,眼里隱約有淚光、但臉上露出微笑。我有些驚慌。因為我之前并沒有告訴爺爺我吹的是昆曲《八陽》,彼時只有笛聲,他更不會知道《八陽》的曲詞內(nèi)容。他此前只知道我會吹笛子,并不知道我喜歡昆曲。而且爺爺雖是小學(xué)教師,但他文化水平不高,我敢肯定他此前絕不會聽過昆曲《八陽》,更不知道什么“南北曲”啊“依字行腔”之類。我吹笛之前沒告訴《八陽》講的是什么故事,是因為我怕那曲詞對于一個臥病在床的老人來說,有些不合時宜??墒撬谷宦牫隽恕捌鄾霭。鄾??!?/p>
所以,我惶恐地說:“那我不吹這個了,不吹這個了,可好?”沒想到爺爺說:“不。我覺得很好聽。你再吹一遍。”這樣,我又連吹了兩遍《八陽》。那一次,也是我給怹老人家最后一次吹笛子。
因為有這樣的一些經(jīng)歷,所以我不僅能理解矯庵兄提出錄音的初衷,自己呢也很有要這兩出曲子錄出伴奏帶來的念頭。
然而,這幾年,我的昆曲,只是偶爾聽聽耳機偶爾哼哼,算是漫長上班路的消遣或者做其他事情時候的背景音樂而已。沒有大段的空閑時間以及適合的場地,笛子的練習(xí)幾乎撂下了。精力有限,也幾乎不參加任何昆曲社團活動和演出活動了。
尤其2013年小兒出生后,我的心思不在笛子上面了,習(xí)笛時間幾乎為零。記得今年早些時候,有一天小兒唱著“沖破大風(fēng)雪 我們坐在雪橇上”,拿著我?guī)啄昵白灾频腜PR管笛子當(dāng)滑雪杖,我一把搶過來給他吹笛伴奏。陶聽見了笑道:“當(dāng)年叱咤風(fēng)云的笛生而今只落得給蟲蟲(小兒乳名)伴奏的地步?!?/p>
這句話,生出我許多感慨。“叱咤風(fēng)云”雖談不上,但算是一個有許多年的業(yè)余愛好吧……
焦木 于沽上 2016.9.25
附:《千忠戮·慘睹》曲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