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蓮
(中)
似乎是壓抑了很久,很快,水蓮開始抽噎。我媽急得直晃她的手臂,連聲催問咋了,哽咽里水蓮斷續(xù)說前些日子她爹娘都過來了,但是又都回去了。我媽更急了,一邊替她擦淚一邊留意著是否有人過來?!澳阏J識涂建多久?。窟@么快就嫁?還有,你這么重要的日子,姑他們咋會回去?”水蓮憋著不讓自己哭出聲,話也根本接不上來?!半y不成姑他們不樂意?”我媽焦急中壓低音量問出一句。
水蓮痛苦壓抑地全身顫栗著,無聲地回應了我媽的猜測。我媽心疼地抱住水蓮,淚水再也忍不住的滑落。不及多說,前院傳來涂媽呼喊水蓮的聲音,晚席的客人們到場了。我媽放開水蓮,兩人略略整理,趕緊回到前院。
那之后,我媽和水蓮再無私話的機會,涂家人迎接著一撥撥人群的圍擁恭賀,輾轉答謝在院子里的幾桌宴席間。我媽坐在我爸身邊,一邊敷衍地配合著老爸回應同桌其他鄉(xiāng)鄰的熱心,眼睛卻時常瞄著人群中間推扶著輪椅的水蓮。以她和水蓮小時候幾年的親密關系,她感覺得出來,水蓮是喜歡著輪椅上的男人的。
只是,來自外地畢業(yè)分到這座縣城第一人民醫(yī)院當護士剛剛接近一年時間的水蓮,怎么就快速地決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并且那么年輕漂亮、聰明能干的女孩,怎么偏偏就選擇喜歡上一個日常生活都無法正常自理的男人?即使,那個男人是從老山前線戰(zhàn)役中傷殘被廣為宣傳、聲名遠揚的英雄模范。婚姻后漫長日子中的各種辛勞異常水蓮能受得了嗎?水蓮是一時犯傻了還是另有苦衷?從兩天前突然得知水蓮嫁給這個男人開始,她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想要當面問詢。
直到夜幕下院里三盞馬燈嘶嘶燃起,村里吃席和幫忙收拾的人們才陸續(xù)散去,大姐夫帶著興奮奔跑一天已經犯困的兩個小朋友先回自家。涂家人招呼著我爸我媽聚回堂屋,水蓮推車在前面,進屋在桌邊固定好輪椅,走到輪椅前躬身彎腰嫻熟地背起涂建,轉放到一張了墊了褥子的藤椅上,讓他靠到后背比較舒適距離的位置,再把輪椅推到臥室里,動作麻利到我媽想去幫忙都插不上手。
涂大姐和二姐在搭手鋪換堂屋里間偏房的被褥。這幾天娘家辦喜事,姐妹倆為了一早一晚料理家務一直住在偏房,二姐夫住大姐家,兩姐夫和孩子們都是白天過來。今晚,為了騰地給我爸我媽,姐妹倆回大姐家住,明早再趕過來,好在兩家也就相隔二十幾分鐘的路程。
涂家并排的土墻平房正中是堂屋,靠東近廚間是兩位老人的臥房,西側就是新人的新房,三間房各有窗戶對開院落。一盞馬燈從院里移掛在堂屋中央,暈黃的燈光映照著圍坐在方桌邊略顯疲憊的人們。二姐夫已經為每個人倒了水,還在桌子上擺放了瓜子花生糖。我爸拿出紙煙給涂爸、涂建、二姐夫每人點裝了一支。
我媽挽了水蓮的手,兩人坐在一根條凳上。得知我爸媽明天一早就得往回趕,涂建最先表示——“哥姐,你們從那么遠的地方過來,怎么都得好好休息一兩天的。姐跟水蓮感情又好,好不容易見了面更應該在這里多陪陪她??!”其他人連聲附和挽留,我媽解釋了單位假期嚴格有限的無奈,我爸還有后天晚上的出差任務,四天的假期被往返路程倒騰得精光。大家惋惜著卻又不得不接受這樣的行程安排。
我媽問水蓮婚假后咋個安排的,水蓮說組織上安排好了暫時不回醫(yī)院,涂建還有幾場報告巡講,她得隨身照顧護理。涂媽跟著補充:“前幾日在縣城的宴席上,縣委的領導可是說了,等我家建娃巡講回來,會盡快安排他在縣上或是鎮(zhèn)上的單位上班,蓮兒醫(yī)院的工作也不用擔心,目前只管照顧好建娃就行了,工資醫(yī)院里照樣發(fā)著。說起來,我們家有兩個吃國家公糧的人了?!闭Z氣里滿是英雄母親的自豪驕傲。
我媽握著水蓮的手,那雙小時候與她牽握過無數(shù)次細膩嬌嫩的手掌,明顯變得粗糙還隱隱多出了幾個硬結。我媽心里發(fā)酸輕輕摩挲,水蓮悄悄用力反握了我媽的手寬慰她,然后順勢右手指搭上我媽的左手腕脈。水蓮當初念的是護理專業(yè),但是一直在自學著中醫(yī),加上從小耳目熏染跟著表姑父也學了一些中醫(yī)術,對于一些基礎的脈象、草藥功效是有一定功底的。我媽這兩天累了身體總覺得不舒服,正好讓水蓮把把脈看看有無大礙。
桌面上的話題又轉移到明天宴席參加的人員數(shù)量和廚房需要緊急補充的食材,偏房里兩姐妹也鋪好床褥出來,一起述說估算著所需的食材數(shù)量。這個過程沒有持續(xù)多久,涂二姐提議著讓大家盡早休息,畢竟我爸我媽明早還得趕路,他們一行三人提了一盞馬燈告別出院。
我爸從墻邊條桌上拎過來三個解放卡其布袋,將里面的禮物一一取出來放在桌面上。兩床紅色龍鳳呈祥圖案綢緞被面、白色棉布被底,兩對鴛鴦戲水繡花枕套,兩個雙喜搪瓷盆,一臺凱歌牌收音機。我媽說接到消息時間太緊,來不及準備新棉被和其他物品,那臺收音機是我爸上月去廣州出差時帶回來的,正好給水蓮用來進修學習,閑時兩人也可以聽聽新聞音樂。涂建連聲道謝,贊嘆我爸媽想得太周到,水蓮擁著我媽的腰幾乎又要淚下。我爸又拿出兩個紅紙包著的禮金,說第一次見兩位長輩,也不知道帶啥禮物,送個禮包表達晚輩的敬意。涂媽涂爸忙不迭地推辭著,說大老遠的趕過來送了建娃他們那么貴重的厚禮,已經讓他們全家很感動了,這個禮包說啥也不敢收了。我媽勸說著老人們別見外,自己跟水蓮從小就像親姊妹一樣的相處,如今出嫁了當姐的送點禮物應當,希望小兩口恩愛幸福長久。我家妹子從小是捧在手心窩長大的,沒吃過多少苦,今后家里瑣事還得拜托兩位老人費心幫襯多多擔待。我爸將禮包塞進了兩位老人的手中,涂爸吶吶地只一個勁念叨太重了太重了,涂媽接了我媽的話頭:親家姐姐,一家人有啥幫襯擔待的說法,蓮兒那么能干乖巧的女娃,我們涂家人歡喜心疼都來不及的。我們建娃雖說在前線丟了兩條腿,那也是為國家負的傷,國家也沒有虧待咱一家子。蓮兒有單位還懂醫(yī)療護理,與建娃也算是自由戀愛,他們倆互相中意日子好過就成了。我們老的唯一盼的,就是乘著手腳還利索早點幫忙帶帶孫子。涂建招呼著我爸先洗漱,打斷了涂媽的念叨。
我媽幫著水蓮將禮物抱進新房,借著堂屋的燈光隱約可見房間里收拾得整潔利落,墻上除了大紅喜字還有兩張咧著嘴笑的胖娃娃畫,雙人木架床上鮮紅的被褥平整踏實,窗口一側的小桌上,暖水瓶、梳妝圓鏡、幾個白色藥瓶和醫(yī)藥箱并排放著,房間里隱隱飄著一絲藥物消毒水的氣味。
那一夜,我媽又累又困卻胸口堵悶得幾乎輾轉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