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次寫的童年,我已經感覺到那種憂傷,也許文學本來就是憂傷的,但是沒辦法講評這樣的文章,就像蘇軾自嘲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那種人世的無奈和蒼涼、孤獨,任何一種解讀都無法體會他情感的千分之一。
雖然也有溫暖,但底色是憂傷的,憂傷彌漫在字里行間,哪怕是歡樂的日子,憂傷的影子也如影隨形。原來,那些文學感受力特別好的人,并不是有什么特別的天分,而是得益于一個孤獨的童年。童年有一個永遠也填不滿的情感的空洞,等你用一生去渴求、去追尋,去舔舐。
你發(fā)過來文章,我本來正準備午休,卻想起了我的童年,這也是好文字的特點——召喚的功能。幼兒園,媽媽最后來接你,你眼巴巴地趴在門口的欄桿張望。這個瞬間,我也似曾相識。我幼兒園上的是全托,周日晚上去,周五晚上回。那時媽媽出差,爸爸還沒有調過來,幼兒園園長就把我?guī)Щ丶伊?。小朋友平時在園子里玩的時候,我也是一直趴在鐵門充滿期待地張望,有點兒像電影《死亡詩社》里每個周六都等爸爸的那個小孩。有一次奇跡發(fā)生了,周三媽媽居然來接我了,那種感覺就像夢境忽然變成了現(xiàn)實,全托孩子中途本來是不能隨便回去了,但老師對我們網開一面。
你回憶一家三口一起的時光,非常溫馨。爸爸剝水果,媽媽扇風……你說是不是因為身體不好,所以愛回憶過往。不是這樣的,正是因為童年這些堅實的、實實在在的愛,像黑暗中的手電筒支撐人們走過幽暗的歲月?,F(xiàn)在這樣的文字太難得了,都是空洞而無實際內容的文字,像這個時代。我努力地回憶,卻幾乎沒有,有的都是吵鬧,也許母親太累了,生活的重擔一直壓在她身上,永遠在嘮叨,喋喋不休。
你的外公讓我想起蕭紅《呼蘭河傳》的外公,我很久前看的,但忘不了外公的一雙大手把她從樹上抱下來,溫暖有力。好的文學作品也一定是溫暖的,你的也是。外公給你講歷史故事,可能你都沒意識到對你起了啟蒙的作用,我想起我奶奶的睡前故事都是《聊齋》,嚇得人根本睡不著,她講畫皮的時候有模有樣的,還順手捋了捋自己的頭發(fā),窗外月光灑了一地。
期待得到愛,卻又怕愛隨時失去更失落。誰又不是呢?如果我能穿越回童年,我不想哭,我想做幾件遺憾的事情。
我要給我姥爺買個牛肉餅,當時他半身不遂,派我跑腿買兩個牛肉餅,一人一個,我都吃完了,我現(xiàn)在才體會到他在筒子樓里的晚年多么孤獨凄涼;我要好好“采訪”一下我奶奶,地主家女兒和大表哥相愛未遂的愛情故事,關鍵是我遇到了故事的尾聲:大表哥參軍回來找她了。
祖輩們從滿目瘡痍的舊中國站起來,歷經艱辛和苦難,簡直就是一部激變中的中國近代史,但孫輩們卻無從了解,連了解的心都沒有,他們就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