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刺第二十
第二十:互相諷刺
大夫曰:“古者,經(jīng)井田,制廛(chán)里,丈夫治其田疇,女子治其麻枲(xǐ),無曠地,無游人。故非商工不得食于利末,非良農(nóng)不得食于收獲,非執(zhí)政不得食于官爵。今儒者釋耒耜(sì)而學不驗之語,曠日彌久,而無益于治,往來浮游,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巧偽良民,以奪農(nóng)妨政,此亦當世之所患也。”
政府官員:古時執(zhí)行井田制,規(guī)定了宅基地,男耕女織,無荒田流民。手工業(yè)者和商人經(jīng)營工商業(yè),農(nóng)民從事農(nóng)業(yè),官吏享受俸祿。你們這些儒生,不從政、不經(jīng)商、不務農(nóng),盡學空話,荒廢時間,毫無益處。你們游來晃去,不耕田白吃飯,不養(yǎng)蠶白穿衣,欺騙百姓,影響農(nóng)業(yè),妨礙朝政,為社會禍害。
文學曰:“禹戚洪水,身親其勞,澤行路宿,過門不入。當此之時,簪(zān)墮不掇(duō),冠掛不顧,而暇耕乎?孔子曰:‘詩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是以東西南北七十說而不用丙,然后退而修王道,作春秋,垂之萬載之后,天下折中焉,豈與匹夫匹婦耕織同哉!傳曰:‘君子當時不動,而民無觀也。’故非君子莫治小人,非小人無以養(yǎng)君子,不當耕織為匹夫匹婦也。君子耕而不學,則亂之道也。”
人大代表:大禹治水,不辭辛苦,風雨兼程,三過家門而不入。簪子掉了顧不上拾,帽子掛了顧不上拿,哪有功夫種地呢?孔子說:“詩人痛于天下無道而不能沉默,孔丘恨于禮崩樂壞而不能隱居。”所以他東西南北四處游說,但始終得不到重用,最后返回魯國,研究王道,編寫《春秋》,流傳萬世,成為天下人事物判斷的標準。他怎么能與一般百姓一樣去耕田織布呢?古書上說:“君子不進行說教,百姓就看不到準則。”不是君子就不要治理百姓,沒有百姓就無人供養(yǎng)君子,君子不應與一般百姓一樣去耕田織布。如果君子也去耕田而不學先王之道,就會導致天下大亂。
大夫曰:“文學言治尚于唐、虞,言義高于秋天,有華言矣,未見其實也。昔魯穆公之時,公儀為相,子思、子柳為之卿,然北削于齊,以泗為境,南畏楚人,西賓秦國。孟軻居梁,兵折于齊,上將軍死,而太子虜,西敗于秦,地奪壤削,亡河內(nèi)、河外。夫仲尼之門,七十子之徒,去父母,捐室家,負荷而隨孔子,不耕而學,亂乃愈滋。故玉屑滿篋(qiè),不為有寶;詩書負笈,不為有道。要在安國家,利人民,不茍繁文眾辭而已。”
政府官員:你們談道理,比堯、舜還要優(yōu)秀;你們論禮義,比天空還要高明。你們空有華麗的言辭,卻不見實際的效果。魯穆公以公儀為相,子思、子柳為卿,然而北邊的土地被割給齊國,南邊懼怕以泗水為界的楚國,西邊屈從秦國。孟軻在梁國時,梁國軍隊被齊國打敗,上將軍龐涓被殺,太子申被俘,西邊又被秦國打敗,領(lǐng)土被占,疆域被割,丟掉了黃河兩岸的大片土地。孔丘有門徒七十余人,他們離別父母,拋妻棄兒,背著行李,扛著書箱,跟隨孔丘不去耕田而學儒術(shù),而天下亂得越發(fā)厲害。碎玉滿筐,不算有寶,《詩》、《書》滿箱,不算有道。關(guān)鍵是強國富民,而不是紙上談兵。
文學曰:“虞不用百里奚之謀而滅,秦穆用之以至霸焉。夫不用賢則亡,而不削何可得乎?孟子適梁,惠王問利,答以仁義。趣舍不合,是以不用而去,懷寶而無語。故有粟不食,無益于饑;睹賢不用,無益于削。紂之時,內(nèi)有微、箕二子,外有膠鬲(gé)、棘子,故其不能存。夫言而不用,諫而不聽,雖賢,惡得有益于治也?”
人大代表:虞國不用百里奚而使國家滅亡,秦穆公重用百里奚而成就霸業(yè)。不任用賢人,國家就會落后,想不割讓土地又怎么可能呢?孟子到梁國,梁惠王向他問“利”,孟子回答用“仁”,政治主張不同,所以孟子沒被任用而離去。他雖有滿腹經(jīng)綸,但只能沉默不語??匆娂Z食不吃,人還是要挨餓;看到賢人不用,國還是要削弱。商紂王時,內(nèi)有微子、箕子,外有膠鬲、棘子,但商朝還是滅亡了。如果不納意見,不聽規(guī)勸,即使有賢人,又怎么能治國呢?
大夫曰:“橘柚生于江南,而民皆甘之于口,味同也;好音生于鄭、衛(wèi),而人皆樂之于耳,聲同也。越人子臧、戎人由余,待譯而后通,而并顯齊、秦,人之心于善惡同也。故曾子倚山而吟,山鳥下翔;師曠鼓琴,百獸率舞。未有善而不合,誠而不應者也。意未誠與?何故言而不見從,行而不合也?”
政府官員:桔柚生長在江南,而大家都覺得可口,因為味道的感覺是相同的;美樂產(chǎn)生于鄭、衛(wèi),大家都感到悅耳,因為聲音的感覺是相同的;越人子臧和戎人由余,他們說話要經(jīng)過翻譯,但他們在齊國和秦國都居于顯赫的地位,因為分辨善惡的標準是相同的。曾參嘆息,山鳥也盤旋;師曠彈琴,野獸也跳舞。沒有好的東西而不被接受的,沒有好的建議而不被采納的。大概你們沒有什么好東西吧?否則,你們的建議為何不被采納,你們的行為為何不合時世?
文學曰:“扁鵲不能治不受針藥之疾,賢圣不能正不食諫諍之君。故桀有關(guān)龍逄(páng)而夏亡,紂有三仁而商滅,故不患無由余、子臧之論,患無穆、威之聽耳。是以孔子東西無所遇,屈原放逐于楚國也。故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此所以言而不見從,行而不得合者也。”
人大代表:病人不接受針藥,扁鵲不能治其??;國君不接受規(guī)勸,賢圣不能糾其失。夏桀雖有關(guān)龍逢,夏朝還是滅亡了;殷紂有微子、箕子、比干,商朝還是滅亡了。不怕沒有千里馬,就怕沒有伯樂。所以孔子懷才不遇,屈原被楚國放逐。正所謂“走正道,處處碰壁;不走正道,又怎么面對父母百姓。”這不就是“你們的建議為何不被采納,你們的行為為何不合時世”的原因嗎?
大夫曰:“歌者不期于利聲,而貴在中節(jié);論者不期于麗辭,而務在事實。善聲而不知轉(zhuǎn),未可為能歌也;善言而不知變,未可謂能說也。持規(guī)而非矩,執(zhí)準而非繩,通一孔,曉一理,而不知權(quán)衡,以所不睹不信人,若蟬之不知雪,堅據(jù)古文以應當世,猶辰參之錯,膠柱而調(diào)瑟,固而難合矣??鬃铀圆挥糜谑?,而孟軻見賤于諸侯也。”
政府官員:唱歌不追求尖利,貴在節(jié)拍;談論不追求言辭,重在實際。唱歌不懂變音,不算唱得好;言辭不知變通,不算說得妙。拿著圓規(guī)否定曲尺,拿著水平儀否定墨線,只有一孔之見,只懂一個道理,而不知全面比較。自己看不見,就不相信別人,好像蟬不知道有雪一樣。死抱著古書的道理,頑固的應用于當世,如同辰星和參星相錯而永不相遇,如同粘住瑟柱去調(diào)瑟弦而很難合拍。這就是孔子不被當世任用,孟軻被諸侯看不起的原因。
文學曰:“日月之光,而盲者不能見,雷電之聲,而聾人不能聞。夫為不知音者言,若語于瘖(yīn)聾,何特蟬之不知重雪耶?夫以伊尹之智,太公之賢,而不能開辭于桀、紂,非說者非,聽者過也。是以荊和抱璞而泣血,曰:‘安得良工而剖之!’屈原行吟澤畔,曰:‘安得皋(gāo)陶而察之!’夫人君莫不欲求賢以自輔,任能以治國,然牽于流說,惑于道諛,是以賢圣蔽掩,而讒佞用事,以此亡國破家,而賢士饑于巖穴也。昔趙高無過人之志,而居萬人之位,是以傾覆秦國而禍殃其宗,盡失其瑟,何膠柱之調(diào)也?”
人大代表:瞎子不見日月之光,聾子不聞雷雨之聲。遇不到知音,就如同和聾啞人說話,何止是蟬不知道有雪呢?即使以伊尹的智慧,姜太公的賢能,也不能勸諫夏桀、商紂,這不是規(guī)勸者的過失,而是聽話人的過錯。荊和抱著璞玉哭得吐血,說:“安得良匠來剖開璞玉?”屈原流放在江邊吟詩,說:“安得青天來判明是非?”君主莫不想得賢人輔助,任能人治國,然而被流言蜚語牽制,受阿諛奉承迷惑,導致諂媚之徒當政,最終造成國破家亡,而賢人只能在窮鄉(xiāng)僻壤忍饑挨餓。趙高并沒有超人見識,卻處在萬人之上,導致秦國滅亡家族遭禍。連整個的瑟都丟掉了,還談得上什么粘住瑟柱去調(diào)瑟弦呢?
大夫曰:“所謂文學高第者,智略能明先王之術(shù),而姿質(zhì)足以履行其道。故居則為人師,用則為世法。今文學言治則稱堯、舜,道行則言孔、墨,授之政則不達,懷古道而不能行,言直而行枉,道是而情非,衣冠有以殊于鄉(xiāng)曲,而實無以異于凡人。諸生所謂中直者,遭時蒙幸,備數(shù)適然耳,殆非明舉所謂,固未可與論治也。”
政府官員:德才兼?zhèn)湔?,智謀足以理解先王的治國之術(shù),才學足以執(zhí)行先王的治國之道。從教則為萬世師表,從政則為當世典范。你們談道理就稱頌堯、舜,你們論辦法就吹噓孔、墨,真叫你們管理,卻又一事無成。認死理而行不通,說得好卻做不到,理論與實際脫節(jié)。只是衣冠和百姓不同,其實行為和凡人無異。你們這些所謂人大代表,不過是偶遇時機,幸運當選,濫竽充數(shù)罷了。你們并不是皇上所要選拔的人才,本來就不應與你們談論治國之道。
文學曰:“天設三光以照記,天子立公卿以明治。故曰:公卿者,四海之表儀,神化之丹青也。上有輔明主之任,下有遂圣化之事,和陰陽,調(diào)四時,安眾庶,育群生,使百姓輯睦,無怨思之色,四夷順德,無叛逆之憂,此公卿之職,而賢者之所務也。若伊尹、周、召三公之才,太顛、閎夭九卿之人。文學不中圣主之明舉,今之執(zhí)政,亦未能稱盛德也。”
大夫不說,作色不應也。
人大代表:上天設日、月、星三光以照耀大地,皇上設三公以治理天下。公卿乃百姓的表率,民眾的榜樣。對上有輔佐君主的責任,對下有教化百姓的義務。調(diào)和氣候的冷暖,關(guān)注四季的協(xié)調(diào),安撫民眾,使百姓和睦沒有怨恨憂愁,使四方的少數(shù)民族順從德政,沒有叛亂之憂。這都是公卿應盡的職責,也是賢人應盡的義務。伊尹、周公、召公那樣的三公,太顛、閎夭那樣的九卿,就是這樣。如果說我們并不是皇上所要選拔的人才,那么你們這些執(zhí)政的官員也未必算得上道德高尚吧。
政府官員很不高興,變了臉色,不作回答。
文學曰:“朝無忠臣者政暗,大夫無直士者位危。任座正言君之過,文侯改言行,稱為賢君。袁盎(àng)面刺絳(jiàng)侯之驕矜,卒得其慶。故觸死亡以干主之過者,忠臣也,犯顏以匡公卿之失者,直士也。鄙人不能巷言面違。方今入谷之教令,張而不施,食祿多非其人,以妨農(nóng)商工,市井之利,未歸于民,民望不塞也。且夫帝王之道,多墮壞而不修,詩云:‘濟濟多士。’意者誠任用其計,非茍陳虛言而已。”
人大代表:朝廷之中沒有忠義之臣,政治就會黑暗;大夫身邊沒有正直之士,地位就會危險。任座直言指出魏文侯的過錯,魏文侯改正了言行,被稱為賢君;袁盎當面批評絳侯的驕傲自大,絳侯最終得到了好處。敢于冒著生命危險去批評國君過錯的人是忠義之臣,敢于觸犯公卿尊嚴去糾正他們錯誤的人是正直之士。他們不能當面奉承,背后誹謗。當今頒布的入谷法令,沒有嚴格執(zhí)行;拿俸祿的官吏,多數(shù)是不稱職的,妨礙了農(nóng)業(yè)、商業(yè)和手工業(yè)的發(fā)展;各種官營事業(yè)的收益,也沒有給百姓,百姓的愿望得不到滿足;先王之道大多被毀壞?!对娊?jīng)》說:“人才濟濟。”意思是要真正地唯才是舉,而不是只喊幾句漂亮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