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家庭主婦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性總是令人敬佩和驚訝的,她們往往能夠在非常艱苦和物資匱乏的條件下,靠新奇的想法和辛勤的勞動創(chuàng)造出一個又一個奇跡,給家人帶來無比的驚喜和快樂!
六十年代是計劃經(jīng)濟憑票證供應的年代,做什么事情都得要票。想做一件新衣服,即便是你有錢,但沒有布票也不行。當時,國家根據(jù)南北氣候差異等因素,制訂了各地區(qū)不同的布票定量標準。北京市的具體標準我記不清了,但我知道數(shù)量非常之少,那時候我??吹嚼蠇尀椴计辈粔虻氖虑榘l(fā)愁。
記得有一年,我爸的外套實在是太破舊了,我媽就想著給我爸做一件新的,她跟我爸商量:“等這次布票發(fā)下來,給你做件外套吧,袖口和領(lǐng)子都破的不成樣子了,你好歹也是鐵路局的干部,經(jīng)常到外地出差,總得像個樣子?!?/span>
老爸說:“就那點布票,只夠一個人做衣服的,我用了你們就沒的用了。還是給孩子們做吧,我這個還能湊合,你再給我補一補,還能穿些日子?!贝蟾攀菫榱俗屛覌屝那楹靡稽c,我爸還說:“現(xiàn)在電匣子里經(jīng)常播的那首歌是怎么唱的來著:勤儉是咱們的傳家寶,社會主義建設離不了,離不了。不管是一寸鐵哪怕喲一粒米,一分錢一寸布咱們也用得上……”
我媽搖頭嘆道:“唉,什么時候布票能管夠就好了。”
現(xiàn)在布票早就退出歷史舞臺了,但在那個時候,我媽的這個愿望就跟白日做夢一樣。
那時別說我們這些窮孩子,即便是上班的大人們也都沒幾件像樣的衣服,通常只有一兩件能穿出門的“好衣服”,臟了就得趕緊洗,一不留神就會遇到臨時有事出門找不到合適衣服的困境,沒辦法,就得趕緊把那件還沒來得及洗的臟衣服找出來穿上。
不僅是缺外邊穿的衣服,毛衣、線衣、襯衣襯褲,什么都缺。家庭主婦們心急如焚啊。于是,她們冥思苦想,發(fā)明了一種“用手套變線衣線褲”的方法。
那時候,很多工廠都定期發(fā)勞保手套,就是那種白色的線織手套。那手套挺結(jié)實,省著點用,就能攢下一些。起先,大家就用這些線手套跟進城的農(nóng)民換些雞蛋什么的,但很多副手套才能換一斤雞蛋,很不值的。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把線手套拆掉,用那些線可以織成線衣線褲。這真是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那年頭想找?guī)壮卟计焙茈y,但弄十幾副手套卻不是很難的事。這個發(fā)明很快就傳開了,“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嘛。女人們興致勃勃地學習和傳播著這個新技術(shù),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手套變線褲”的群眾運動。
我媽媽就是這個運動里的積極分子,而我則是媽媽的好幫手。
我老爸雖然是個領(lǐng)導干部,但那時候已下放到基層和工人們一起干活,所以也能夠按期領(lǐng)到勞保手套,我哥在南口鐵路技校,也有勞保手套,加上親戚朋友送的,我家也收集到了不少線手套,基本可以開工了。
一副手套拆不了多少線,織一條線褲要拆十幾雙手套才行。當時媽媽交給我的任務,就是把線手套一點點地拆開,用開水燙直,合股,把那些線繞成團,然后交給媽媽,一針針地織成線衣或線褲。
我媽織成的第一條線褲就是給我的,因為我那時連一條像樣的襯褲都沒有,更別說什么毛褲了,冷了就只能在褲子外邊再套上一條褲子而已。穿上媽媽新織的線褲,緊緊地繃在腿上,感覺暖暖的,心里非常高興。那條線褲我穿了好幾年,直到小的不能穿了,媽媽就又拆掉,加了一些線,又織成了新的線衣線褲。
那時候幾乎所有的家庭主婦都有這個本事,就是毛衣線衣的“翻新技術(shù)”。勤快的婦女差不多每年或隔年就要把毛衣線衣拆一次,肘部、膝蓋處容易磨斷的毛線,在下次織時就會被挪到后背或褲腿去,以此來延長一件毛衣的使用壽命。毛線總是越拆越少,于是爸爸的毛衣拆了給兒子織,哥哥的毛衣拆了給弟弟織,就這么一代傳給一代,也許孫子身上的毛衣,還有奶奶年青時毛衣上的舊線呢。
心靈手巧的家庭主婦會精心設計,舊毛衣翻新也要整得有點藝術(shù)性。那時候見得最多的毛衣花樣就是各色毛線織成彩條,不是因為中國婦女喜歡這個圖樣,而是因為只有這個圖樣才可以把各種顏色的舊毛線織到一件毛衣上。新舊毛線要分別對待,新一點兒的毛線織毛衣,外邊穿。舊了的毛線織毛褲,里邊穿;那些剩下的各色毛線頭,也會被心靈手巧的媽媽們織成漂亮的拼色毛坎肩或毛襪子,讓家人穿在里面。
除了“線手套變線衣線褲”或“舊衣服翻新”等技術(shù),家庭主婦們還有很多自力更生改善生活的招數(shù)。
比如說,如何延長一件衣服的使用壽命,這是個高難度的科研課題。孩子們總是長得太快,衣服很快就小了。咋辦?媽媽們常用的辦法是:
第一,新衣服盡量買的大一點,讓孩子多穿幾年。所以那個時候,孩子們過年穿上新衣服的樣子總是傻傻的、憨憨的,讓人看了忍俊不禁,不是上衣像個袍子蓋住了膝蓋,就是褲子挽了三圈還是太長。家長會安慰說:沒關(guān)系,穿著穿著就合適了。
第二就是“嫁接法”。褲子腿短了,接一塊。衣服袖子短了,接一塊。衣服小了,接一塊。別小看這個“接一塊”,這里面的技術(shù)含量可高了去了。手藝巧的媽媽接出來的衣服就跟藝術(shù)品似的,她們會絞盡腦汁地選材、配色,力爭修補后的衣服與原來的衣服混為一體,說“天衣無縫”太夸張了,說“不留破綻”應該是可以的。手藝差的媽媽接出來的衣服就慘不忍睹了,顏色不搭、材料不搭,綠衣服接個紅袖子,條絨褲子接塊尼龍綢,不好看?嫌不好看就別穿。唉,啥也別說了,就湊合著吧!
第三是“改頭換面”。大改小、舊翻新,退色的卡其衣褲、棉襖,翻一個面,又是一件很好的衣服;襯衫領(lǐng)子、袖口破了,可以換一條新領(lǐng)子,繃一個新袖口,又可穿一個時期;褲腿破了,咱可以改成短褲,衣服袖子破了,咱改個短袖;整個袖子都不行了,可以改成坎肩??布绱┢屏耍梢愿某蓢?。圍裙穿爛了……還可以改作擦桌布嘛。
那個年代有件東西很受老百姓的青睞,那就是套袖。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能都不知道什么是套袖了,套袖就是套在衣服袖子外邊的兩個布口袋,起保護袖子不受磨損的作用。袖口處有松緊帶,另一端用別針固定在衣服袖子上。套袖原本是車間工人的勞保用品。后來機關(guān)工作人員覺得帶上套袖可以減少衣服的磨損,于是也喜歡戴套袖。我們在主旋律電影里甚至可以看到,敬愛的周總理在中南海工作的時候也戴著一副套袖呢。
套袖是個好東西,穿新衣服時可以避免袖子的磨損,保護衣服。穿舊衣服的時候,可以遮丑,袖子短了、破了,都可以用套袖遮擋住。以至于我們這些學生也經(jīng)常會戴個套袖出現(xiàn)在教室里。
不過也會有這種情況,有人從穿上新衣服那天開始就一直用套袖,結(jié)果衣服穿舊了,破了,倆袖子卻幾乎還是新的,丟了很可惜,留著也沒用了,想想還覺得自己真是挺傻的,等于一天都沒享受到穿新衣服的喜悅。沒關(guān)系,咱有補救辦法,把這兩只袖子剪下來,做成一副套袖,再套在另一件新衣服上。
我們小時候,大家是穿補丁衣服,都習慣了,誰也不會笑話誰。恰恰相反,如果哪位同學總是穿好衣服,一塊補丁也沒有,他反倒自己會感到不自在呢。
我當兵那年,興致勃勃從武裝部領(lǐng)回軍裝。從棉衣棉褲到襯衣襯褲,甚至內(nèi)褲,都是一水兒新的。我禁不住感嘆道:“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從里到外沒有一塊補丁。”說完這話,我看到媽媽的眼圈紅了,我立刻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讓媽傷心了,她一定是覺得這么些年都是讓兒子穿補丁衣服,心里不是滋味。我想說,媽,穿補丁衣服也不是您的錯啊。但我什么也沒說,因為我也說不清這到底是誰的錯。
話題有點沉重了,說點可樂的事吧。當年除了“手套變線褲”的技術(shù),還有一種“尿素袋子變時裝”的新路子。
文革后期,中國外交有所松動。1972年田中角榮訪華簽訂了中日上海聯(lián)合公報,日本產(chǎn)品陸續(xù)涌入中國,其中有一種產(chǎn)品叫尿素。
尿素不算啥新鮮玩意,咱大中國也有,但日本尿素的包裝袋咱是真沒見過,人家不是用牛皮紙袋子,而是用尼龍布!這種尼龍布光滑細膩,伸手一摸,滑溜溜的,老百姓嘴上不說,心疼啊:這么好的尼龍布就包尿素了?俺們都穿不上呢!日本人真是作孽??!于是乎,有人開始研究“尿素袋子改衣服”的科研課題了。
尿素的包裝有兩層,內(nèi)層是貼有塑料薄膜防潮的牛皮紙,外面是白尼龍,上面印有“日本尿素、含氮量百分比、某某株式會社”等黑體字樣。用尿素袋子改衣服在技術(shù)上很簡單,做成的衣褲柔軟輕飄,非常結(jié)實,滑溜不起皺,穿在身上很清爽,小風一吹,顫顫微微的很像穿杭紡衣物的那種動感,據(jù)說還不透水,下雨時都可以代替雨衣的。
但是,它有個致命的問題,就是“尿素、日本株式會社”那些個黑體字怎么洗也洗不掉,非常之頑固。即便是染成黑色,那些個字跡依然隱約可見,日本的印刷技術(shù)實在是太可惡了。沒辦法,人們只得在剪裁上多動腦筋,盡量把那幾個日本字擱到不容易看到的地方,如屁股后面、褲襠底下等。那時候有個順口溜:
小日本,賣尿素,
袋子改成料子褲,
褲襠底下是日本,
屁股上面是尿素。
唉,說起來有點可笑,有點荒唐,有點心酸,在那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老百姓為了生活,什么人間奇跡都能夠創(chuàng)造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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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金融文學》雜志副主編。主要作品:金融題材長篇小說《影子行長》、家庭問題長篇小說《父與子的戰(zhàn)爭》、長篇報告文學《金融大潮沖浪人》、《舞動的K線圖》、《重塑的豐碑》,中篇小說《我爸是行長》、短篇小說《貸款》、《假幣》、《收債日記》、《一根筋》、《鄰居》等。2012年被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文聯(lián)、全國總工會、文化部等四部委評為“全國優(yōu)秀文藝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