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關(guān)于晴雯的文章，往往會有文友留言。概括起來，無非兩方面意見：一種是喜歡晴雯，說不出理由，就是喜歡，不好也喜歡；另一種是惋惜、或者活該，她頂撞王善保家的、欺騙王夫人、打罵小丫鬟、出了事又不懂得向賈母求救，這樣不官運亨通本份、不知進退、不會自保的人，她不死誰死？
晴雯之死，外因是王夫人的嚴酷，內(nèi)因是她自己的輕狂，這一點似乎無可爭議。但是我們不妨設(shè)想一下，如果晴雯不輕狂，她會有個好的下場嗎？
在賈府諸丫鬟中，晴雯的出身幾乎是最低的。她原是賴大家的買來的丫鬟。賴大家的買晴雯時，她是個十歲的孩子。寶玉在《芙蓉女兒誄》中說晴雯“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死時只有十六歲。在這六年中，與寶玉“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換言之，在賴大家做丫鬟、到賈母身邊做丫鬟，加起來才幾個月。也可見賈母看中晴雯，就是準備派到寶玉身邊的。
晴雯為什么會被賈母看中？是賴嬤嬤帶她進來。按理說，只有主子賞賜下人，怎么會有賈母向下人要求、或者暗示索要一個小丫鬟？顯然是晴雯有出色之處，落到了賈母眼里。
晴雯的出色，賈母概括為“模樣爽利言談針線”，都為眾丫鬟所不及。模樣、針線是硬條件，但“爽利言談”算什么？王熙鳳性格爽利而擅長言辭，那是管家之才，你一個小丫鬟，不俯首貼耳侍候人，“爽利言談”干什么？換個詞來說，這就是晴雯不守本份的輕狂了。
如果沒有輕狂，只有相貌與針線的出眾，賈母會看中她嗎？恐怕不會。因為晴雯來到賈母身邊，還只有十歲，十歲的女孩子，能顯出傾國傾城的姿色嗎？針線活又能高明到哪里去？
如果沒有輕狂，晴雯就不會賈母看中，收到內(nèi)宅服侍寶玉。她只會在賴大家做活，到相當?shù)哪昙o，嫁給一個地位低下的人，連嫁給賈府的小廝都是高攀，因為小廝正常情況娶的是賈府的丫鬟，而不是總管的丫鬟，奴才的奴才。
有沒有機會上上升一等呢？像柳五兒謀求進入怡紅院？但柳五兒有母親，柳嫂子百般巴結(jié)芳官等人，才給女兒爭取到機會，最終還是功虧一簣。賴大家的會替家里買來的小丫鬟謀求到怡紅院做丫鬟這肥缺嗎？賈府里的規(guī)矩：“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閑事了？”賴大家的若送自己的丫鬟進怡紅院，豈不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即使因為美貌與針線，被別人看中了，使喚幾年，又會有什么下場？配小子是最普通的結(jié)局。像晴雯這樣“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的美人，當然不會無人問津。像趙姨娘的內(nèi)親錢槐、來旺兒的兒子一定會謀求。
寶玉的小廝茗煙，又機靈又忠心又能干，而他的對象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丫鬟萬兒。彩霞這樣“出落得越發(fā)好了”的漂亮丫鬟，卻落到“酗酒賭博，容顏丑陋，一技不知”的來旺之子手里。彩霞是有生母的，母親“滿心縱不愿意，……便心不由意地滿口應(yīng)了”，無可挽回。晴雯連個替她“滿心不愿意”的母親都沒有，更只能任人宰割。難道她也學鴛鴦以死抗婚？除非死了，否則反抗也沒有結(jié)果，因為不像鴛鴦有賈母庇護。
如果不死，結(jié)婚之后當然不會如意。也只有兩條路可走，要么認命，如果不肯認命，那就只能學多姑娘“恣情縱欲，滿宅里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了。而多姑娘的雖然“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最終也混不到妾的位置，只能做個奴才媳婦。
但晴雯即使不輕狂，也有美貌可恃，會不會被府里的老爺少爺看中？賈璉的屋里人，賈珠的屋里人，都是各種原因被打發(fā)出去了。賈政的興趣不在這里。賈珍是寧國府的，況且對偷情亂倫更感興趣，雖然也有幾個姬妾，在尤氏面前恪守規(guī)矩本份，位同奴才。
只有賈赦好色，也許會看中美貌的晴雯。而邢夫人說：“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似乎做賈赦的姬妾，是個不錯的選擇?！?/span>
但是邢夫人“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瑢ф獋兒?，只是怕賈赦。而賈赦“待你們又好”，同時又蓄內(nèi)寵、好色不厭。黛玉初進賈府，賈赦房里就見“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討鴛鴦不成，又“費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收到房里”。這樣喜新厭舊，即使得寵又能有幾天？
失寵之后，也有兩條路，如果“知禮有恥”，就得衾清枕冷孤獨度日，不甘心的，難免像秋桐一樣“或有與二門上小幺和們嘲戲的，甚至于與賈璉眉來眼去相偷期的”。如果被發(fā)現(xiàn)，難免或打或殺或賣；就是發(fā)現(xiàn)不了，最好的結(jié)局也就是像秋桐一樣，被賞給賈璉，做一個得寵不久即失寵的通房丫頭。
像晴雯這樣出身卑微的女孩子，她的出路是有限的。是安守本份過一輩子，還是“輕狂”地讓生命如鮮花般短暫怒放然后凋零，換作是你，會怎樣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