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所在的小城并不通鐵路,但我也喜歡坐火車,我坐過的火車不算多,但也不算少。第一次是1984年跟母親從廣州到北京,兩天一夜,我睡凳底,那年夏天我剛升小五。而第二次已經(jīng)是少年時了,打著背包,開始旅行。這些年來,我坐遍了臨客、普慢、直快、特快,空調(diào)的,雙層的,坐過了硬座、軟座、臥鋪,甚至是軟臥,但是也拿過站票,也曾無票而扒過車窗。
我以為坐火車是繼航船之后,另一種很不錯的旅行方式,它不單是交通工具,也可成為一種生活的體驗,列車廂的空間不算小,而人們在車上逗留的時間通常也不會短,足以形成一個小社會,讓你既可以觀看旅途里的風(fēng)情,也可體驗人間的種種情味。各式的小販、黃牛、慣偷、學(xué)生、打工者、江湖術(shù)士、列車員,滿懷憧憬的、失意回鄉(xiāng)的、漂泊流浪的…,長長的鐵軌串起了許許多多人生的軌跡。
漫長的旅途中,浮躁的心情總不得不有安靜的時候,讓你去觀察身邊的人,與他們點點頭,聊聊天,甚至打打牌。即使你再內(nèi)向,也總有與人交流的渴求,以打發(fā)那無盡的單調(diào)的隆隆聲。我想起我那次烏魯木齊到西安的60多小時,而后再接40多小時到廣州的長旅,如果沒有身邊一大群人嘻嘻哈哈,我想我會瘋掉。
以前的火車經(jīng)常晚點,我曾在甘肅柳園等過路火車,被告知哈密塌方了,而什么時候再通,不知道。于是我就流落在車站,沒有別的交通選擇,只有苦等,在廣場露宿,豎著耳朵覓聽那汽笛聲。柳園那時是個極小的地方,戈壁灘上的一個站,甚至連一棵柳也沒看見,但我好象也不覺得特別難過,因為有了新交的朋友說說笑笑,打發(fā)時光,暫忘那多舛的前路。整一天過后,一列火車蹣跚而至,終于把這些疲倦不堪的旅客裹帶西上。
當(dāng)然,也有孤單的時候,2003年5月初(請注意年份),我獨自在秦皇島坐火車到天津。那年夏天來得特別晚,冷雨紛飛。列車是豪華的雙層旅游車,但幾乎是空的,每節(jié)車廂都只有一兩位旅客,大家都陰沉著臉,漠不作聲。半夜到了天津,我轉(zhuǎn)乘北京開往青島的火車,車廂里幾乎滿座,但靜謐得使人窒息,每一個人都帶著口罩,眼里都充滿著疲憊與感傷,女孩挨著男孩的肩頭,小孩倦縮在母親的懷里,男人耷拉著腦袋,老人目光呆滯,一車沉默,只有鐵軌與鐵輪在碰擊。那一種氣氛是我從來沒遇上的,我從來沒有坐過這樣難受的一趟車,我希望以后也不會再有。
我還深記著另外的一次孤單,那是更早的時候,是大四的寒假,我與同學(xué)結(jié)伴到東北,在這次旅途里,我們心存介隙了。零下三十度的酷寒不比對友誼的考驗更嚴(yán)峻,我們總各有各的見略,互不理解,互不以為然,可以為車種、為方向、為其它。沒有爭吵,男人抗拒的方式便是沉默。列車上,他坐在過道,我立在窗前,一直無語,從哈爾濱到漢口,我們幾乎沒有十句話。那些少不更事的往事,那些自我和隔閡,也許是成長的代價。
就在同一列車上,在沈陽站,我看到一次送別,卻讓我銘記至今。隔著窗玻璃,那中年男人站在車上,女人站在月臺,沒有一句話,只有眼神。男人筆立如標(biāo)槍,他很瘦削,眼邊已帶皺紋,棱角分明,他披著過膝的黑色大衣,不作一語,只是看著女人。女的抿著嘴,眼似乎紅了,但終是沒有流淚,也立得很直,只看著男人。天灰沉沉,雪并不大,只是散散的落著。列車啟動了,他們沒有動,直到拉遠,直到天各一方。我就坐在男人的旁邊,他的眼里竭力抑制著情感,他就這樣一直站著,直如標(biāo)桿。
少年的無知,也有甜蜜的時候,盡管帶點青澀。飛機和汽車上恐怕是不能寫信的,但火車上可以,那難忘的山陰之旅,我就趴在鋪位上寫信,逼不及待的記錄,然后托到站下車的旅客幫忙投寄,把旅途的見聞、感想與心跡寄予一位女生,見面不會說的話,信里說了。那幾通信箋,現(xiàn)在不知道她還有否留存。
火車承載著許多旅人的希翼。差旅的,游玩的,更多是謀生的,它的強大運力與廉價,為勞苦人民無奈的生活帶來了一絲微茫的希望,從內(nèi)陸奔往沿海,蕓蕓碌碌,熙熙攘攘。而當(dāng)這些流浪在外的人,血汗與青春已為各式老板榨干,也只有火車最廉價的把他們捎回遙遠的故鄉(xiāng)。那次我從三江到吉首,滿車都是踏上歸途的農(nóng)民工,悶熱的車廂充滿著煙草味與汗水味,但我是也臟兮兮,我的胡子也幾天沒刮,我脫掉上衣,光著膀子,完全混合在人堆里。
我讀書所在的那座潮濕悶熱的城市,有著最負(fù)惡名的火車站,看慣了種種關(guān)于火車的齷齪,聽熟了許多艱辛坐火車的故事。但我始終懷有善意,火車就是火車,合適的時候就坐,十多年的旅途里,我早熟習(xí)了那隆隆聲音。我很喜歡王朔《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里的那段描寫:列車象彈奏的手風(fēng)琴一節(jié)節(jié)疊并在一起,又一一展開在遠方?!?/p>
鯨魚腹 2006-09-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