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零四個月的侄子小石頭要斷奶,母親便帶著小石頭回到了鄉(xiāng)下老家。哥哥和嫂子在城里,母親也跟著過去照顧小孫子。家里便只剩下老父親一個人,守著他的七畝地,一頭在我家生活了14年的老水牛,一條傻愣愣的狗,還有他85歲的老娘。當(dāng)然還有母親費勁心思蓋起的寬敞明亮的三層樓房和她悉心照料的菜園子。
沒有母親的老家,房子是房子,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外面看是一棟好房子,里面卻早已落滿灰塵。父親是父親,孤單地重復(fù)行走于田地和家院之間,暮色四合的時候,牽著他的老牛慢騰騰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傻愣愣的狗也只能呆呆地守在門前,盡職盡責(zé)地護著父親的房子。老奶奶拄著拐棍張望著路上的行人,無論誰走過,她都要纏住人家啰嗦兩句,不管那路人的行色有多匆忙,臉色有多不耐煩。
家里偌大的院子,南瓜藤滿地亂爬,毛桃子被鳥雀啄得滿目瘡痍,園中還有野草,怎么看都不是有人的住家??傊?,沒有母親的老家,一切都是隔離而又孤立的,了無生機。最無趣的是父親,而他又是這個缺少母親的家的唯一主人,他百無聊賴又墨守成規(guī)地度日子,于是他的房子、院子、老牛、老狗和老娘便一同跟著沉默和無奈。
小侄子自生下來和父親相處的日子極少—除了哥哥開車回老家,父親進(jìn)城去看孫子,爺孫倆相處的日子不足半年??尚≈蹲訁s很依戀父親。母親說只要一沾父親的懷,他連母親都不要了。這正是老家秋收的日子,雖然家里田地不多,父親還是要到田里忙碌的。母親收拾了房子,我想那房子又成了我們在家的模樣---潔白的墻壁,紅花、藍(lán)花的窗簾,每個房間里的床鋪都抖落得平整又熨帖。
父親黎明即起,為他母親、我母親和他們的孫子做好早餐,就趕著他的牛去了地里。母親帶著侄子在家里,村子里、小河邊閑逛。隔一段時間就去幫父親把拴在河邊的老牛換個地兒啃草。侄子纏著母親一步也不離,母親就抱著孫子等田里勞作的父親回來。父親比平日回來早了許多,父親一回到家,侄子就粘著父親,母親趕緊為一家張羅飯菜。
晚飯后,一向早睡的父親再也不能如愿了,小侄子晚上精神抖擻,非玩兒到十一點不可,父親呵欠連天也無法入睡。父親和母親抱怨自己覺睡不好,我卻能想象父親抱怨時滿臉胡茬的臉笑成一朵老菊花。家不再是孤立又了無生機了,因為母親的操持,因為侄子嬰兒的啼哭和咯咯的笑聲,因為父親這滿是甜蜜的抱怨。
家立即活了起來,父親會快快地趕回家中,母親抱著孫子站在院子門口說:“爺爺回來沒,我們看爺爺回來沒。”菜園里滿園的菜也總算派上用場,老狗也終于被女主人喝來喝去,老牛總是一臉溫柔地看著一臉好奇盯著自己的小小主人。
父親和母親是在頤養(yǎng)天年之時享受天倫,我卻恍惚這是我記憶里的鄉(xiāng)村之家,而我該是小侄子的。我多希望母親抱著我或牽著我的手在門口張望著父親晚歸勞作的身影,帶著我去田里給父親送茶送飯??墒?,沒有,我的童年里,是姐姐拉著我的手在村頭眼巴巴搜尋母親和父親的影子,四五歲的她帶著我去地里找媽媽給我喂奶。我多想母親在家里做好飯等著我們上學(xué)的、做工的回來吃飯,可是多少次都是脖子上掛著鑰匙的姐姐和我回到家里面對冷鍋冷灶,放下書包就得和面摘菜。
好幾次母親都傷感地對著小侄子說:“老子抱你比抱你爸爸和三個姑姑加起來還多?!庇袝r候她抱著小侄子對我說:“你小時候媽多想親你抱你,每次從地里回來你鉆到我懷里就不肯放手,連飯也不讓做,還說'媽媽不做飯,抱我’。那個時候是真的沒辦法,不干活一家人吃啥呢?就算再舍不得也得舍得,每次下地時都忍不住哭一會?!?/span>
原來我的傷感和母親的傷感是一樣的,我為的是沒能足夠的獲得,母親為的是不能全部地給予。原來我一直夢想的不過是父親耕作、母親操持家務(wù)的鄉(xiāng)村日子。可是過重的家庭負(fù)擔(dān)、太低的田地產(chǎn)出,父親一個人的辛勞根本無力承擔(dān)。母親便把自己的時間分割給了孩子、家務(wù)還有土地,她把七分的時光都給了田地。
母親打電話和我嘮叨她和侄子在家的日子,母親在那頭絮絮叨叨,我在這頭流著淚浮想聯(lián)翩,傷感而又幸福地不能自持。還是我那熟悉的河邊村莊,滿眼的白楊和麥浪,漆黑的夜晚和月光明亮的夜晚里狗吠和雞鳴不絕于耳。日暮,青磚紅瓦的屋頂,升起一層薄薄的煙,母親扯著嗓子喊著:“秋秋,回家吃飯了。”母親也一直奢望著自己可以在家做家務(wù)弄孩子,她盼了幾十年,在她孫子的時候,終于盼來了,她的孩子們也都長大了。
在這村莊里,我成了小侄子,母親和父親都變成了年輕時的模樣,年輕苗條的母親拖著兩條黑亮亮的大辮子,滿臉溫柔;年輕的父親黝黑的肌膚滾落著一顆顆亮亮的汗珠子,長著胡茬的臉上是憨憨的笑容。我想回去,回到我的村莊,回到我父親母親不勞累不沉重的時光里,回到父親母親年輕溫柔而又健壯的歲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