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氣章(一)
公孫丑問曰(1):“夫子加齊之卿相(2),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3)。如此則動心否乎(4)?”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5)?!痹唬骸叭羰莿t夫子過孟賁遠矣(6)。”曰:“是不難(7)。告子先我不動心(8)。”曰:“不動心有道乎(9)?”曰:“有。北宮黝之養(yǎng)勇也(10),不膚撓(11),不目逃(12)。思以一豪挫于人(13),若撻之于市朝(14)。不受于褐寬博(15),亦不受于萬乘之君(16)。視剌萬乘之君若剌褐夫(17)。無嚴諸侯(18)。惡聲至(19),必反之(20)。孟施舍之所養(yǎng)勇也(21),曰:‘視不勝猶勝也(22)。量敵而后進(23),慮勝而后會(24),是畏三軍者也(25)。舍豈能為必勝哉(26)?能無懼而已矣?!鲜┥崴圃樱?7),北宮黝似子夏(28)。夫二子之勇(29),未知其孰賢(30),然而孟施舍守約也(31)。昔者曾子謂子襄曰(32):‘子好勇乎(33)?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34):自反而不縮(35),雖褐寬博(36),吾不惴焉(37);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38)?!鲜┥嶂貧猓?9),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40)?”“告子曰:‘不得于言(41),勿求于心(42);不得于心(43),勿求于氣(44)?!坏糜谛?,勿求于氣,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45),氣之帥也(46);氣,體之充也(47)。夫志至焉(48),氣次焉(49)。故曰:持其志(50),無暴其氣(51)?!薄凹仍弧局裂?,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曰:“志壹則動氣(52),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53),是氣也而反動其心(54)。”
注釋:
(1)孟子的弟子,齊國人。(2)夫(fu1)子:指孟子。加:被任命,處在其位。卿相(xiang4):公卿宰相。(3)雖:即使。霸王(wang4):成為霸主或君王。不異:無所驚異,不足為怪。(4)動心:因為畏懼艱難而心有所動。(5)四十:指四十歲。(6)若是:如此。孟賁(ben1):勇士之名。(7)是:這。(8)告子:名不害,其他情況不詳。先我:比我早。(9)道:方式方法。(10)北宮黝(you3):復姓北宮,名黝。養(yǎng)勇:培養(yǎng)勇氣的方式方法。(11)膚撓(fu1nao2):肌膚受到刺激而有所舉動。(12)目逃:眼睛遇到刺激而逃避。(13)以:因為。豪:通“毫”,指毛發(fā)。挫(cuo4)于人:受人挫傷,此指被人拔去一根毛發(fā)。(14)若:好像。撻(ta4):受到鞭打。于:在。市朝(chao2):集市之類的眾人聚合之地。(15)受:受辱。褐(he4)寬博:粗毛布做成的寬大的衣服,此指地位貧賤的人。(16)萬乘(sheng4)之君:大國的君主。(17)刺:此指刺殺。若:像。褐夫(fu1):指地位貧賤的人。(18)無嚴:不畏懼。(19)惡(e4)聲至:有人對他說出不好的言辭。(20)必:一定。反之:相當于“以牙還牙”。(21)孟施舍(she4):姓孟,名舍,施是發(fā)音,自稱為舍。所養(yǎng)勇:指養(yǎng)勇的方式方法。(22)猶:好比。(23)量(liang4)敵:估量敵人的強弱。進:前進。(24)慮勝:考慮到能夠取勝。會:交戰(zhàn)。(25)是:這。畏三軍者:指畏懼敵軍的人。(26)舍(she4):即孟施舍。豈能:怎能。為必勝:算準一定取勝。(27)曾子:孔子的弟子,姓曾,名參(shen1)。(28)子夏:孔子的弟子,姓卜,名商,字子夏。(29)夫(fu2):此。二子:指北宮黝和孟施舍。(30)其:他們。孰:誰。(31)守約:能夠守住要點。謂:對某人說。子襄:曾子的弟子名。(33)子:對男子的尊稱。好(hao4):愛好。(34)嘗:曾經(jīng)。夫子:此指孔子。(35)自反:自我反思??s(suo1):符合正義。(36)雖:即使。(37)惴(zhui4):使人驚恐。(38)千萬人:指敵人眾多。往:指向前邁進。(39)守氣:能夠守住勇氣。(40)與(yu2):通“歟”。(41)不得于言:別人沒有善言。對告子之言,按焦循《孟子正義》作解,未按朱子之解。(42)勿求于心:不去考慮別人會有善心。(43)不得于心:別人沒有善心。(44)勿求于氣:不用善氣去對待。(45)夫(fu2):那。(46)帥:統(tǒng)帥。(47)體之充:是身體充實的關鍵。(48)至焉:在其中最重要。(49)次焉:在其中居第二。(50)持:保持。(51)暴:放棄。(52)壹:專一。則:就。動氣:使氣發(fā)動。(53)夫(fu2):發(fā)語詞。蹶(jue2)者:走路不穩(wěn)的原因。趨者:快步而行走的原因。(54)是:這。氣也而反動其心:因為氣而反過來使其心發(fā)生變化。
譯文:
公孫丑問道:“夫子您如果身居齊國的公卿宰相之位,得以推行道義,即使因此而使齊國成為霸主,或者使齊國成為眾人歸往的國家,也沒有什么可驚異的。如果這樣,夫子是否會因為畏懼艱難而心有所動呢?”孟子說:“不,我四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再動心了?!惫珜O丑說:“如此說來,夫子比孟賁強多了?!泵献诱f:“這不是苦難的事。告子能不動心比我還早?!惫珜O丑說:“要不動心,有沒有方式方法呀?”孟子說:“有。北宮黝培養(yǎng)勇氣的方式是,不在肌膚受到刺激的時候有所舉動,不在眼睛遇到刺激的時候有所逃避。他所想的是,因為有人在他身上拔一根毛發(fā),就好比在眾人聚集的集市上受到鞭打。不受貧賤之人的屈辱,也不受大國之君的屈辱。他把刺殺大國之君看得就像刺殺貧賤之人一樣。他不畏懼諸侯。有人對他說出不好的言辭,他一定會以牙還牙。孟施舍培養(yǎng)勇氣的方式方法,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把不能取勝當作能夠取勝一樣對待。估量敵人強弱然后在進軍,考慮好必然能取勝然后再交戰(zhàn),這是畏懼敵軍的做法。我孟舍怎能算得準一定會取勝呢?只是能夠無所畏懼罷了?!鲜┥岬淖龇ㄅc曾子有相似之處,北宮黝的做法與子夏有相似之處。孟施舍和北宮黝二人的勇氣,難以說清他們之中誰更賢能,然而,孟施舍能夠守住要點。當初,曾子對他的弟子子襄說:‘你喜歡勇武嗎?我曾經(jīng)從我的師父孔子那里聽說過什么叫大勇:自我反思而認識到自身言行不符合正義,即使所面對的是貧賤之人,我也不能去威嚇他;自我反思而認識到自身言行符合正義,即使所面對的是千萬人,我也要勇往直前。’孟施舍能夠守住勇氣,又不如曾子那樣能守住要點更好?!惫珜O丑說:“請問夫子的不動心跟告子的不動心,可以請您講一講看法嗎?”孟子說:“告子自己說過:‘別人對我沒有善言,就不用考慮他是否有善心;別人對我沒有善心,就不用考慮用善氣對待他。’從言語上不能認同,就不要再去探求他們內(nèi)心的想法,這樣做還算可以;不能在內(nèi)心想法上得到認同,就不要再去探求他們的勇氣,這就不能認可了。心志是勇氣的統(tǒng)帥,勇氣是身體充實的關鍵。心志在其中最重要,勇氣在其中居第二。所以說,要保持自身的心志,不要放棄自身的勇氣?!惫珜O丑說:“既然說‘心志是勇氣的統(tǒng)帥,勇氣是身體充實的關鍵’,又說‘要保持自身的心志,不要放棄自身的勇氣’,為什么?”孟子說:“心志專一就可以使勇氣發(fā)動,勇氣專一就能使心志發(fā)動。如今那些走路不穩(wěn)或者行走過快的人,這些人都是因為氣而反過來使其心發(fā)生變化所造成的。”
朱注: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span>
(相,去聲。此承上章,又設問孟子,若得位而行道,則雖由此而成霸王之業(yè),亦不足怪。任大責重如此,亦有所恐懼疑惑而動其心乎?四十強仕,君子道明德立之時??鬃铀氖换螅嗖粍有闹^。)
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span>
(賁,音奔。孟賁,勇士。告子,名不害。孟賁血氣之勇,丑蓋借之以贊孟子不動心之難。孟子言告子未為知道,乃能先我不動心,則此亦未足為難也。)
曰:“不動心有道乎?”曰:“有。
(程子曰:“心有主,則能不動矣?!保?/span>
北宮黝之養(yǎng)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撻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寬博,亦不受于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
(黝,伊糾反。撓,奴效反。朝,音潮。乘,去聲。北宮姓,黝名。膚撓,肌膚被刺而撓屈也。目逃,目被刺而轉(zhuǎn)睛逃避也。挫,猶辱也。褐,毛布。寬博,寬大之衣,賤者之服也。不受者,不受其挫也。刺,殺也。嚴,畏憚也。言無可畏憚之諸侯也。黝蓋刺客之流,以必勝為主,而不動心者也。)
孟施舍之所養(yǎng)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后進,慮勝而后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span>
(舍,去聲,下同。孟,姓。施,發(fā)語聲。舍,名也。會,合戰(zhàn)也。舍自言其戰(zhàn)雖不勝,亦無所懼。若量敵慮勝而后進戰(zhàn),則是無勇而畏三軍矣。舍蓋力戰(zhàn)之士,以無懼為主,而不動心者也。)
孟施舍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舍守約也。
(夫,音扶。黝務敵人,舍專守己。子夏篤信圣人,曾子反求諸己。故二子之與曾子、子夏,雖非等倫,然論其氣象,則各有所似。賢,猶勝也。約,要也。言論二子之勇,則未知誰勝;論其所守,則舍比于黝,為得其要也。)
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span>
(好,去聲。惴,之瑞反。此言曾子之勇也。子襄,曾子弟子也。夫子,孔子也??s,直也。檀弓曰:“古者冠縮縫,今也衡縫。”又曰:“棺束縮二衡三?!便?,恐懼之也。往,往而敵之也。)
孟施舍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span>
(言孟施舍雖似曾子,然其所守乃一身之氣,又不如曾子之反身循理,所守尤得其要也。孟子之不動心,其原蓋出于此,下文詳之。)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坏糜谛?,勿求于氣,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span>
(聞與之與,平聲。夫志之夫,音扶。此一節(jié),公孫丑之問。孟子誦告子之言,又斷以己意而告之也。告子謂于言有所不達,則當舍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于心;于心有所不安,則當力制其心,而不必更求其助于氣,此所以固守其心而不動之速也。孟子既誦其言而斷之曰,彼謂不得于心而勿求諸氣者,急于本而緩其末,猶之可也;謂不得于言而不求諸心,則既失于外,而遂遺其內(nèi),其不可也必矣。然凡曰可者,亦僅可而有所未盡之辭耳。若論其極,則志固心之所之,而為氣之將帥;然氣亦人之所以充滿于身,而為志之卒徒者也。故志固為至極,而氣即次之。人固當敬守其志,然亦不可不致養(yǎng)其氣。蓋其內(nèi)外本末,交相培養(yǎng)。此則孟子之心所以未嘗必其不動,而自然不動之大略也。)
“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span>
(夫,音扶。公孫丑見孟子言志至而氣次,故問如此則專持其志可矣,又言無暴其氣何也?壹,專一也。蹶,顛躓也。趨,走也。孟子言志之所向?qū)R?,則氣固從之;然氣之所在專一,則志亦反為之動。如人顛躓趨走,則氣專在是而反動其心焉。所以既持其志,而又必無暴其氣也。程子曰:“志動氣者什九,氣動志者什一?!保?/span>
說解:
公孫丑認為,要使大道施行,非常不容易,如果孟子在齊國得到重用,無論是行王道還是霸道,都會大有作為,可以輔佐國君推行王道或霸道,在他看來,因為其難度很大,因此猜測孟子或許會有所恐懼擔心。孟子說,自己四十歲之后就不再因為外事外物而動心了。所謂四十不動心,與孔子“四十而不惑”有相同之處。朱子解釋說:“于事物之所當然,皆無所疑,則知之明而無所事守矣。”其實,這也意味著一個道理:若不能“于事物之所當然,皆無所疑”,也就難以擔當重大責任。
公孫丑把孟子的不動心理解為一種血氣之勇,所以,把孟子和當時著名的勇士孟賁相比較。孟子說,這種血氣之勇并不難做到,告子做到不動心比自己更早。這就引出了公孫丑的一個疑問:“要做到不動心,有什么方式方法?”孟子說了兩種方式方法,一種是北宮黝的做法,另一種是孟施舍的做法。
北宮黝的做法是憑借強力取勝。他在肌膚遇到刺激的時候也絕不讓身體有任何動作,在眼睛受到刺激的時候也絕不做出任何逃避,這是一種自我強制的做法;再就是不屈服于任何人,不管是普普通通的百姓,還是權高位重的君主,這是一種骨氣和豪氣;他不畏懼強權,在心中,刺殺大國之君與刺殺一個匹夫沒有區(qū)別,這是一種俠氣和勇氣;他針鋒相對,睚眥必報,這種一種血氣和斗志??傊?,他的做法是一種刺客式的做法,一心求勝,不計生死,內(nèi)心以血氣之勇為主宰,所以能夠不動心。孟施舍的做法是憑借不懼做事。他不考慮敵對者是否比自己強大,全以必勝的信念去對待。他的做法是力戰(zhàn)之士的做法,不計勝敗,勇往直前,以自信為主宰,所以能夠不動心。
孟子說,這兩人的做法各有所長,但兩者之中,孟施舍有點像曾子,北宮黝有點像子夏。為什么說孟施舍有點像曾子呢?因為曾子“反求諸己”,任何事都從自己身心之上找原因,反思自己;孟施舍致力于守持自我,不去考慮別人如何,也只是盡自己之力。為什么說北宮黝有點像子夏呢?因為子夏“篤信圣人”,憑借信仰的堅定而對待一切;北宮黝致力于憑借自身的強大而去對敵。如果一定要將孟施舍與北宮黝做一下比較,可以說孟施舍的做法相對來說比較能抓住要點。為什么孟子比較多地肯定孟施舍的做法呢?大概是因為北宮黝的做法偏重于強力,孟施舍的做法偏重于強心。力量是否強大,非自我所能決定的;內(nèi)心是否堅定,卻是自我所能決定的。
孟子引用曾子轉(zhuǎn)述的孔子之言進一步闡釋說,大勇在于“自反而縮”。所謂自反,是要先反思自身的動機和言行;所謂縮,是要符合正義。如果自身的動機和言行不符合正義,那么,即使別人是貧賤弱小者,也不能去威脅恐嚇而使人恐懼,也就是說,要致力于使自我反思而復歸于正義;如果自身的動機和言行符合正義,那么,所面對的即使有千萬人之眾,即使是富貴強大者,也毫不怯懦退縮,而是堅持正義,勇往直前。由此來說,雖然孟施舍的做法有點像曾子,但是,孟施舍所自信的只是自己的勇氣,而曾子所堅守的則是正義,所以說,孟施舍又不如曾子更接近“養(yǎng)勇”的要點。
孟子四十而不動心,告子能做到不動心則更早,但是,這兩個“不動心”又有截然不同。告子自己說:別人對我沒有善言,就不用考慮他是否有善心。孟子認為,這樣的說法是不可取的。為什么不可取呢?別人的言辭不善而不可取,未必沒有善心,所以,不應認為言辭不善就必然沒有善心,孔子說過:“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眲e人所說的言辭是否不當之處,需要依據(jù)正義加以評判,還要設身處地地去想一想他為什么那么說,如果不加思考地直接舍棄,可能會因誤判而失人,自己也失去自我反思,而不能提高自身的修養(yǎng),甚至無法糾正自己的錯誤,所以是“既失于外,而遂遺其內(nèi)”的做法。告子自己說:別人對我沒有善心,就不用考慮用善氣對待他。其意思是說,如果一個人沒有善心,直接以怒氣相待就可以。孟子認為,這樣的說法雖然不是全都可取,但畢竟還有可取之處。對其心不善的人,直接以怒氣相待,可謂自己之氣是因為他人之心而動,而不是由自己之心而發(fā),此是其不足之處;能夠疾惡如仇,則是其可取之處。
孟子闡述了志與氣的關系。首先,心志是勇氣的統(tǒng)帥,勇氣是身體充實的關鍵。如果心志不能統(tǒng)帥勇氣,則可謂“勇者未必有仁”,這樣,勇氣可能會成為俠氣、霸氣、戾氣、殺氣。如果有心志而沒有足夠的勇氣,則不足以大有作為,更不足以擔當起仁之重任。其次,心志比勇氣更重要。不志于學,不足以成士;不志于仁義,不足以成君子;不志于道,不足以成圣賢。孟子總結為“持其志,無暴其氣”。既能立志,又能堅持其志,勇就在其中了,即孔子所說的“仁者必有勇”;所謂“無暴其氣”,意味著不要放棄勇氣,同時也意味著不要放縱勇氣,應該使勇氣在心志的統(tǒng)帥之下,氣過盛則會因爆而歸于無。在志與氣之間,志在內(nèi)而為本,氣體現(xiàn)在外而為末。一棵健全的樹木,有本也有末;一個君子,既要有心志,還要有勇氣,兩者是一體。
公孫丑認可孟子所說的“持其志”之說,但是,對“無暴其氣”卻未能全部理解。孟子說,心志專一就可以使勇氣發(fā)動,勇氣專一就能使心志發(fā)動。兩者之中固然以前者為主,但是,孟子重點闡釋后者,因為后者是人們常常出問題的地方。人們做事,如果無仁義之志,而只是專注于氣,則人生顛簸浮沉,或者在不正當?shù)牡缆飞向?qū)馳而難止步;如果有仁義之志,而用氣過猛,或許會因為外在事物動氣,進而一時忘記或動搖了仁義之志。所以,孟子告誡我們,一方面要注意保持心志,另一方面則要注意不可讓勇氣而改變了心志。
養(yǎng)氣章(二)
“敢問夫子惡乎長(1)?”曰:“我知言(2),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3)?!薄案覇柡沃^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4),以直養(yǎng)而無害(5),則塞于天地之間(6)。其為氣也配義與道(7),無是餒也(8)。是集義所生者(9),非義襲而取之也(10)。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11)。我故曰(12):告子未嘗知義(13)。以其外之也(14)。必有事焉而勿正(15),心勿忘,勿助長也(16)。無若宋人然(17)。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18),芒芒然歸(19),謂其人曰(20):‘今日病矣(21),予助苗長矣(22)?!渥于叾曋?3),苗則槁矣(24)。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25)。以為無益而舍之者(26),不耘苗者也(27)。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28),而又害之?!薄昂沃^知言?”曰:“诐辭知其所蔽(29),淫辭知其所陷(30),邪辭知其所離(31),遁辭知其所窮(32)。生于其心,害于其政(33);發(fā)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復起(34),必從吾言矣(35)?!薄霸孜摇⒆迂暽茷檎f辭(36),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37);孔子兼之(38),曰:‘我于辭命(39),則不能也(40)?!粍t夫子既圣矣乎(41)?”曰:“惡(42)!是何言也(43)!昔者子貢問于孔子曰(44):‘夫子圣矣乎(45)?’孔子曰:‘圣則吾不能(46),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47)?!迂曉唬骸畬W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48),夫子既圣矣(49)?!蚴ィ?0),孔子不居(51),是何言也!”“昔者竊聞之(52):子夏、子游、子張皆有圣人之一體(53),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54),敢問所安(55)。”曰:“姑舍是(56)。”
注釋:
(1)夫子:指孟子。惡(wu1):什么,哪里。長(chang2):擅長。(2)知言:明辨言辭之是非善惡。(3)浩然:氣勢充沛的樣子。(4)為(wei2):作為。至:最。(5)以:用。直:正直之道。(6)塞(se4):充盈,充滿。(7)配義與道:與道義相匹配。(8)是:此,指浩然之氣。餒(nei3):氣不足,內(nèi)心空虛。(9)集義:使每件事都符合道義。(10)義襲:偶然之間想到了道義。取:得到。(11)慊(qie4):發(fā)自本心的快樂。(12)故:所以。(13)未嘗:不曾。(14)以:因為。其:指告子。外之:勇氣由外在事物而引發(fā)。(15)必:一定。有事焉:遇到事情的時候。勿正:不預先期望什么。(16)長(zhang3):生長。(17)若:好像。宋人:宋國的某個人。然:那樣。(18)閔:同“憫”,擔憂。揠(ya4):提拔。(19)芒芒然:疲倦的樣子。此按焦循《孟子正義》作解,不取朱子之注。歸:回到家。(20)其人:指家人。(21)?。禾珓诶?。(22)予(yu2):我。(23)趨:快步走。之:指田間的禾苗。(24)則:卻。槁(gao3):干枯。(25)寡:稀少。(26)以為:認為。舍:放棄。(27)耘(yun2)苗:為禾苗鋤草。(28)非徒:不僅。(29)诐(bi4)辭:偏頗膚淺的言辭。所蔽:被什么所蒙蔽。(30)淫辭:放蕩于欲望的言辭。所陷:沉溺于何處。(31)邪辭:邪惡的言辭。所離:背離了什么。(32)遁(dun4)辭:逃避性的言辭。所窮:為何所困、為何而屈。(33)政:政令。(34)復:再。(35)必:一定。從:信從。(36)宰我、子貢:孔子弟子。宰我,姓宰,名予,字子我;子貢,姓端木,名賜,字子貢。善為(wei2)說辭:善于辭令。(37)冉牛、閔子、顏淵:孔子弟子。冉牛,姓冉,名耕,字伯牛;閔子,姓閔,名損,字子騫;顏淵,姓顏,名回,字子淵。善言德行(xing4):善于論述德行。(38)兼之:指說辭和德行兩者皆善。(39)于:對。辭命:言辭和教令。(40)不能:能力不夠。(41)然:如此。則:那么。夫(fu1)子:此指孟子。既圣:已經(jīng)是圣人。(42)惡(wu1):表示驚嘆。(43)是:這。(44)于:向。(45)夫子:此指孔子。(46)圣:符合圣人的標準。(47)厭:滿足。(48)且:而且。(49)夫子:此指孔子。既:已經(jīng)。(50)夫(fu2):發(fā)語詞。(51)居:自認,自處。(52)竊:私下。(53)子夏、子游、子張:孔子弟子。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子游,姓言,名偃,字子游;子張,姓顓孫,名師,字子張。一體:指四肢之一。(54)具體而微:具備全體但不夠廣大。(55)所安:指孟子在“有圣人之一體”和“具體而微”兩者之間如何選擇。(56)姑:暫且。舍:放下。是:此。
譯文:
公孫丑問:“請問夫子所擅長的是哪一方面?”孟子說:“我可以明辨是非善惡之言,我善于養(yǎng)護我的浩然之氣。”公孫丑說:“請問浩然之氣是何意?”孟子說:“難以說清楚。它作為一種氣來說,可謂最廣大而且最剛健,用正直之道而養(yǎng)護卻不去妨害,那么,可以充盈于天地之間;它作為一種氣來說,與道義相匹配,如果沒有這種浩然之氣,就會內(nèi)心空虛而氣不足。所說告子不曾知道什么叫做義的原因,是因為他認為勇氣是由外在事物而引發(fā)出來的。一定要在遇到事物的時候能不預先期望什么,內(nèi)心不要忘記,也不要揠苗助長。不要像宋國的某個人那樣。宋國有個人,擔憂他家的禾苗生長太慢,就去用手把禾苗拔高了,疲倦地回到家,對家人說:‘今天太勞累了,我?guī)椭堂缟L了?!膬鹤涌觳礁械搅颂锏刂腥ビ^看,禾苗卻干枯了。天下不去揠苗助長的人很少見了。有人認為沒有利益可得而舍棄養(yǎng)護浩然之氣的做法,相當于不去給禾苗鋤草。助長浩然之氣的做法,相當于把禾苗拔高,不僅沒有益處,卻又去傷害禾苗。”公孫丑問:“怎么叫做明辨是非善惡之言?”孟子說:“對偏頗膚淺的言辭,需要知道是被什么所蒙蔽;對放蕩于欲望的言辭,需要知道沉溺于何處;對邪惡的言辭,需要知道背離了什么;對逃避性的言辭,需要知道為何所困、為何而屈。這些言辭,如果產(chǎn)生于其內(nèi)心,就會有害于政令;發(fā)布于政令之中,就會有害于事務。圣人再出現(xiàn)的時候,一定會信從我的說法?!惫珜O丑說:“宰我和子貢善于辭令,冉牛、閔子、顏淵善于論述德行,孔子在說辭和德行兩方面皆善,說:‘我在言辭和教令方面,能力不足。’那么,夫子已經(jīng)達到圣人的標準了吧?”孟子說:“豈敢!怎么能這么說呢!當初子貢向孔子詢問說:‘夫子已經(jīng)可以說是圣人了吧?’孔子說:‘要說是圣人,那么,我能力不足,我只是學習的時候不滿足,行教化的時候不敢說疲倦?!迂曊f:‘學習的時候不滿足,這是智的體現(xiàn);行教化的時候不敢說疲倦,是仁的體現(xiàn)。有仁而且有智,那么,夫子已經(jīng)是圣人了?!ト?,孔子尚且不敢自居,所以,你怎么能把我與圣人相比呢!”公孫丑說:“以前,我私下聽說過,子夏、子游、子張都好比是擁有了圣人四肢之一,冉牛、閔子、顏淵則具備全體但不夠廣大,請問夫子在‘有圣人之一體’和‘具體而微’兩者之間如何選擇?!泵献诱f:“暫且不要說這個問題吧?!?/span>
朱注:
“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
(惡,平聲。公孫丑復問孟子之不動心所以異于告子如此者,有何所長而能然,而孟子又詳告之以其故也。知言者,盡心知性,于凡天下之言,無不有以究極其理,而識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浩然,盛大流行之貌。氣,即所謂體之充者。本自浩然,失養(yǎng)故餒,惟孟子為善養(yǎng)之以復其初也。蓋惟知言,則有以明夫道義,而于天下之事無所疑;養(yǎng)氣,則有以配夫道義,而于天下之事無所懼,此其所以當大任而不動心也。告子之學,與此正相反。其不動心,殆亦冥然無覺,悍然不顧而已爾。)
“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
(孟子先言知言而丑先問氣者,承上文方論志氣而言也。難言者,蓋其心所獨得,而無形聲之驗,有未易以言語形容者。故程子曰:“觀此一言,則孟子之實有是氣可知矣?!保?/span>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
(至大初無限量,至剛不可屈撓。蓋天地之正氣,而人得以生者,其體假本如是也。惟其自反而縮,則得其所養(yǎng);而又無所作為以害之,則其本體不虧而充塞無間矣。程子曰:“天人一也,更不分別。浩然之氣,乃吾氣也。養(yǎng)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一為私意所蔽,則欿然而餒,卻甚小也?!敝x氏曰:“浩然之氣,須于心得其正時識取。”又曰:“浩然是無虧欠時?!保?/span>
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
(餒,奴罪反。配者,合而有助之意。義者,人心之裁制。道者,天理之自然。餒,饑乏而氣不充體也。言人能養(yǎng)成此氣,則其氣合乎道義而為之助,使其行之勇決,無所疑憚;若無此氣,則其一時所為雖未必不出于道義,然其體有所不充,則亦不免于疑懼,而不足以有為矣。)
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
(慊,口簟反,又口劫反。集義,猶言積善,蓋欲事事皆合于義也。襲,掩取也,如齊侯襲莒之襲。言氣雖可以配乎道義,而其養(yǎng)之之始,乃由事皆合義,自反常直,是以無所愧怍,而此氣自然發(fā)生于中。非由只行一事偶合于義,便可掩襲于外而得之也。慊,快也,足也。言所行一有不合于義,而自反不直,則不足于心而其體有所不充矣。然則義豈在外哉?告子不知此理,乃曰仁內(nèi)義外,而不復以義為事,則必不能集義以生浩然之氣矣。上文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即外義之意,詳見告子上篇。)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渥于叾曋鐒t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span>
(長,上聲。揠,烏八反。舍,上聲。必有事焉而勿正,趙氏、程子以七字為句。近世或幷下文心字讀之者亦通。必有事焉,有所事也,如有事于顓臾之有事。正,預期也。春秋傳曰“戰(zhàn)不正勝”,是也。如作正心義亦同。此與大學之所謂正心者,語意自不同也。此言養(yǎng)氣者,必以集義為事,而勿預期其效。其或未充,則但當勿忘其所有事,而不可作為以助其長,乃集義養(yǎng)氣之節(jié)度也。閔,憂也。揠,拔也。芒芒,無知之貌。其人,家人也。病,疲倦也。舍之不耘者,忘其所有事。揠而助之長者,正之不得,而妄有作為者也。然不耘則失養(yǎng)而已,揠則反以害之。無是二者,則氣得其養(yǎng)而無所害矣。如告子不能集義,而欲強制其心,則必不能免于正助之病。其于所謂浩然者,蓋不惟不善養(yǎng),而又反害之矣。)
“何謂知言?”曰:“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發(fā)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復起,必從吾言矣。”
(诐,彼寄反。復,扶又反。此公孫丑復問而孟子答之也。诐,偏陂也。淫,放蕩也。邪,邪僻也。遁,逃避也。四者相因,言之病也。蔽,遮隔也。陷,沈溺也。離,叛去也。窮,困屈也。四者亦相因,則心之失也。人之有言,皆本于心。其心明乎正理而無蔽,然后其言平正通達而無??;茍為不然,則必有是四者之病矣。即其言之病,而知其心之失,又知其害于政事之決然而不可易者如此。非心通于道,而無疑于天下之理,其孰能之?彼告子者,不得于言而不肯求之于心;至為義外之說,則自不免于四者之病,其何以知天下之言而無所疑哉?程子曰:“心通乎道,然后能辨是非,如持權衡以較輕重,孟子所謂知言是也?!庇衷唬骸懊献又?,正如人在堂上,方能辨堂下人曲直。若猶未免雜于堂下眾人之中,則不能辨決矣?!保?/span>
“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辭命則不能也?!粍t夫子既圣矣乎?”
(行,去聲。此一節(jié),林氏以為皆公孫丑之問是也。說辭,言語也。德行,得于心而見于行事者也。三子善言德行者,身有之,故言之親切而有味也。公孫丑言數(shù)子各有所長,而孔子兼之,然猶自謂不能于辭命。今孟子乃自謂我能知言,又善養(yǎng)氣,則是兼言語德行而有之,然則豈不既圣矣乎?此夫子,指孟子也。程子曰:“孔子自謂不能于辭命者,欲使學者務本而已。”)
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惡,平聲。夫圣之夫,音扶。惡,驚嘆辭也。昔者以下,孟子不敢當丑之言,而引孔子、子貢問答之辭以告之也。此夫子,指孔子也。學不厭者,智之所以自明;教不倦者,仁之所以及物。再言“是何言也”,以深拒之。)
“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圣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span>
(此一節(jié),林氏亦以為皆公孫丑之問,是也。一體,猶一肢也。具體而微,謂有其全體,但未廣大耳。安,處也。公孫丑復問孟子既不敢比孔子,則于此數(shù)子欲何所處也。)
曰:“姑舍是?!?/span>
(舍,上聲。孟子言且置是者,不欲以數(shù)子所至者自處也。)
說解:
談到志與氣之后,公孫丑問孟子所擅長的是什么,孟子說了兩個:一是知言,二是養(yǎng)浩然之氣。人們往往重視后者,而對前者的重視不夠?!墩撜Z》的最后一章是: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可謂以“知命”、“知禮”、“知言”結束《論語》前文,“知言”是三者之一,不能不重視。
孟子把“知言”放在第一位,把“養(yǎng)氣”放在第二位,然而,公孫丑先問的是“養(yǎng)氣”的問題,因此,孟子先說“養(yǎng)氣”。何謂浩然之氣?孟子說“難言”,只是說難以用言辭表達完全,而不是不能用言辭表達;再者,“善養(yǎng)浩然之氣”的重點在于“善養(yǎng)”,而不在于僅從知見上去探討,而且只能由每人自己去養(yǎng),別人替代不得,幫助不上;還有,“浩然之氣”存于個人之心,只能是“其心所獨得,而無形聲之驗”,好比有氣而成風,有風而物動,風為氣之象,物動為氣之相,人可以通過風向、物動而認識氣,卻難以直接認識氣本身。
孟子說“浩然之氣”本來就充盈于人體之中,而“至大至剛”,是比喻此氣的本體。因為“至大”,所以本來就不可限量,任何人初生之時都是如此,不可認為惟有孟子獨具此氣;因為“至剛”,所以能不可屈撓,與天地之氣完全貫通合一,才能不屈不彎不折。孟子說“以直養(yǎng)而無害”,是闡明“養(yǎng)氣之道”。以正直、正義來養(yǎng)護此氣方可,不可被濁惡邪淫所傷害,此即所謂“自反而縮”。遇事則復歸于正直正義的本心本性來應事,而不可被事所左右,如此,則使浩然之氣得到養(yǎng)護。君子以心應事,而不可為事所役使,一旦為事所役使,則生濁惡邪淫之情,因而傷害“浩然之氣”。孟子說“塞于天地之間”,是說“養(yǎng)氣”的效用?!昂迫恢畾狻?,在人初生之時已經(jīng)充盈于身體之中,通過養(yǎng)護而可以充盈于天地之間,無時不在,無處不到,從而達于“至誠至善”。孟子說“配義與道”,是說“浩然之氣”的應用。有此“浩然之氣”,則我之心對天下萬事萬物無不合宜,此為“配義”;有此“浩然之氣”,則我之言行無不合于天理之自然,此為“配道”。孟子說“無是餒也”,是說不養(yǎng)“浩然之氣”的結果。雖然人人初生之時就已有此浩然之氣,但是,養(yǎng)之則漸盛大,不養(yǎng)則漸衰微。盛大,則“行之勇決,無所疑憚”;衰微,則心虛無力,“不免于疑懼”。
“浩然之氣”應用于事,能做到合于義、合于道,所需要注意的是,這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所謂“集義所生”,意思是說,遇到任何一件事,都以正心善意來對待,如此不斷積善,久而久之,則事事合于義;一生言行能事事合于義,則終能合于道。所謂“義襲而取之”,意思是說,一時心血來潮做一亮件善事,或者遮掩住本心,偶然之間做了一二件善事,以獲取善名,因此,不是發(fā)自本心,更不能持之以恒,這樣是絕不可能“配義與道”的。有正心誠意有志向,然后,氣之所發(fā)可以合于道義;用充盈的浩然之氣,然后,言行皆出于心并且不愧于心,無所疑惑和畏懼。告子不曾知道何為義,更不知道何為道,原因在于,他將仁義看作內(nèi)外兩個,而不知內(nèi)有仁心,行事出于仁心,則所行之事自然合于義;如果無此仁心,則義無根據(jù),則行事無準繩。因此,告子的“不動心”,不是發(fā)自本心,不是由浩然之氣所發(fā),而只是憑借勇氣而悍然不顧。
如何使所做的事能“配義與道”呢?首先是“勿正”(或“勿正心”)。做事固然有預期的目標,有預期目標,然后腳踏實地而以正心誠意做事,便能循序漸進而接近目標,此是“事有終始”之意。但是,不能在遇到有事的時候先計較成敗得失,孔子說:“盡人事而聽天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如果按“勿正心”來理解,那么,可以說是不要在遇到事情的時候再去想辦法如何正心,正心需要在平時所要下的工夫。其次是“勿忘”。既然有事,心中就不可忘記其事。與“必有事焉而勿正”聯(lián)系起來看,所謂不可忘記,還意味著不要為事情的成敗先擔憂,關鍵在于事情該不該做,以及做事的過程是否符合道義。再次是“勿助長”。所謂“助長”,孟子用“揠苗助長”的故事講得很清楚。宋國的某個人絕非不愛他的莊稼,恰恰相反,他過于愛護,為了使莊稼長得更快,所以,他才去把禾苗逐棵地拔高,其辛苦可想而知,其結果卻是全部禾苗干枯。這種“揠苗助長”的做法,可謂真心愛之而終則害之。由愛而成害的轉(zhuǎn)折點在于“助長”。孟子說:“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這是我們應該引以為戒的。
孟子借“揠苗助長”之事繼續(xù)發(fā)揮,闡明對“浩人之氣”的兩種做法。第一,有人認為無利可圖,無好處可得,因此而不養(yǎng)護,這就好比雖然種植了莊稼,卻不為莊稼鋤草。不為莊稼鋤草,不僅會使莊稼和雜草混雜,而且會使雜草遮蔽莊稼,乃至使莊稼顆粒無收。第二,有人急于求成而操之過急,亦即“助長”。養(yǎng)護浩然之氣,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終生之事。急于求成而操之過急,就好比是有意拔高禾苗,在無意之中致使禾苗干枯,所以說“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說完“養(yǎng)氣”之后,公孫丑問到了“知言”。朱子解釋說,知言是指盡本心、明本性,這樣,就可以對天下的所有言辭都能明辨是否合于道理,不僅能辨別其是非得失,而且能知道是非得失的根源。然而,孟子沒有空泛地作解,而是從四個方面具體解說。第一,诐辭知其所蔽。所謂诐辭,是指偏頗膚淺的言辭。所見不全,才會有偏頗;所見不深,才會有膚淺。所謂知其所蔽,就是要知道是什么東西使人看不到全部、看不到深處。第二,淫辭知其所陷。所謂淫辭,是指放蕩于欲望的言辭。淫的本意是雨水過量,東西被雨水淹沒。淫辭則是因為本心被欲望所淹沒、人沉溺于欲望之中所造成的。所謂知其所陷,就是要知道是什么原因而沉溺于欲望之中的。第三,邪辭知其所離。所謂邪辭,是指邪惡的言辭。所謂知其所離,是指要知道背離了什么以及如何背離的。第四,遁辭知其所窮。所謂遁辭,是指逃避性的言辭。所謂知其所窮,是指要知道為何所困、為何而屈、逃避什么。
為什么要“知言”呢?首先,因為“生于其心,害于其政”。以上四種病,追根溯源,都是因為內(nèi)心的問題。心有所蔽,有所陷、有所離、有所窮,亦即缺乏修養(yǎng)而不正。內(nèi)心不正,那么,政令不可能合于仁;內(nèi)心修養(yǎng)不夠,那么,即使是有意為善,或許也會在無意之間而發(fā)布害人的政令。只有修明正理,然后才能有符合正理的言辭,因此,修心是最關鍵的。其次,因為“發(fā)于其政,害于其事”。要從政之人,是要擔當起保民責任的人,一旦心不正,發(fā)布了害人的政令,就會有害于行政之事。孟子所謂“知言”,其實在于盡心知性,亦即“心通于道”,若不如此,也不足以“知言”。因此,孟子很自信地說,即使后世再有圣人出現(xiàn),也必然信從此言。此話很容易使人誤解為孟子自比于圣人。此非孟子自比為圣人,而是表明學道之功;孟子所說的“圣人復起,必從吾言”,是后世圣人會信從,而非不敬往圣。
孟子說到圣人,公孫丑或許已經(jīng)心中產(chǎn)生孟子自比于圣人之疑,于是,公孫丑就說到了至圣孔子及其弟子。首先,公孫丑說,孔子的弟子之中,有善于辭令的賢者,也由善于德行的賢者,孔子兼善辭令和德行,孔子雖然自謙未能做到,但是,后世公認孔子為圣人,孟子說“圣人復起,必從吾言”,是不是意味著孟子自認為已經(jīng)達到圣人的標準了?其中有誤解孟子不夠謙遜之意。孟子回答說,不能這么說??鬃赢敃r不敢自比為圣人,只是說自己“學而不厭,誨人不倦”,而子貢由此而知孔子既仁且智,已是圣人。孟子則不敢自比于圣人。但是,孔子不敢自比于圣人,強調(diào)的是學與教;孟子不敢自比于圣人,強調(diào)的是知言和養(yǎng)氣。任何人都不可自比為圣人,自比為圣人則絕非圣人;任何人都可以遵循圣人之教而行,都應該敬畏圣人之言。
孟子能遵循圣人之教而行,都應該敬畏圣人之言,雖非孔子的弟子,但是,就好像已經(jīng)把自己當成孔子的弟子。于是,公孫丑又舉出孔子弟子之中的兩類,一是能夠得圣人之一體的,二是雖然得到圣人之全體卻未達至善的,然后詢問孟子愿意按哪一類去做。須知,無論是得圣人之一體的,還是雖然得到圣人之全體卻未達至善的,都不是自己事先有所選擇,而是遵循圣人之教而行、敬畏圣人之言,然后所成就的德行修養(yǎng)。不是他們不想成為圣人,而是盡心盡力按圣人之道去修養(yǎng)自己、完善自己。學不學在自己,成不成則在天。孟子的回答是,暫且不談論這個問題,意味著雖然見賢思齊,但是,自己不想事先在此兩類之中做出選擇,而愿意能遵循圣人之教而行,敬畏圣人之言。
養(yǎng)氣章(三)
曰:“伯夷、伊尹何如(1)?”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2),非其民不使(3),治則進(4),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5)?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6),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7),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8),乃所愿(9),則學孔子也?!薄安摹⒁烈诳鬃?,若是班乎(10)?”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 “然則有同與(11)?”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12),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13);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14),皆不為也(15)。是則同(16)。”曰:“敢問其所以異(17)?!痹唬骸霸孜?、子貢、有若(18),智足以知圣人(19),污不至阿其所好(20)。宰我曰:‘以予觀于夫子(21),賢于堯舜遠矣(22)?!迂曉唬骸娖涠Y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23)。由百世之后(24),等百世之王(25),莫之能違也(26)。自生民以來(27),未有夫子也(28)?!腥粼唬骸M惟民哉(29)!麒麟之于走獸(30),鳳凰之于飛鳥(31),泰山之于丘垤(32),河海之于行潦(33),類也(34)。圣人之于民,亦類也。出于其類(35),拔乎其萃(36)。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37)?!?/span>
注釋:
(1)伯夷:商朝時孤竹國君之長子。伊尹:夏朝末期、商朝初期的賢人,商湯的賢相。(2)非其君不事:若非符合自己心意的君主,就不在這樣的君主之下做事。指伯夷聽說周文王有德而前來歸附,因為不滿于周武王伐紂而離去。(3)非其民不使:如果得到百姓的方式不按正道,百姓不愿意被支使。(4)治:太平、安定。進:在朝做官。(5)何事非君:在不合我心意的君主之下做事也沒有什么。(6)仕:從政行道。(7)速:快速離開。(8)未能有行焉:在三者之中,未能做到像他們那樣。(9)乃所愿:就從我所希望的來說。(10)若是:如此。班:般配,同一等級。(11)然則:如此那么。與(yu2):通“歟”,語氣詞。(12)君:治理。(13)以:用來。朝(chao2)諸侯:使諸侯來朝。不辜(gu1):無罪之人。(15)為(wei2):做。(16)是:這。(17)所以異:為什么不同。(18)宰我、子貢、有若:孔子弟子。宰我,姓宰,名予,字子我;子貢,姓端木,名賜,字子貢;有若:姓有,名若。(19)知:理解。(20)污(wa1):下,最低。阿(e1):抬高。好(hao4):喜歡。(21)以:憑著。予(yu2):宰我之名。于:對。夫子:指孔子。(22)于:超過。(23)樂(yue4):音樂。(24)由百世之后:從孔子之后的三千年。(25)等百世之王:向上推及孔子之前的百世圣王。(26)莫之能違:沒有人能違背孔子所傳之道的。(27)自:從。(28)夫子:完備如孔子。(29)豈惟民:豈止是在人類之中如此。(30)麒麟(qi2lin2):毛蟲之長,一種仁獸。(31)鳳凰:羽蟲之長,一種祥禽。(32)泰山:五岳之首,在今山東泰安。丘垤(die2):小土丘、小土堆。(33)行潦(hang2lao3):路上的流水、積水。(34)類:同類。(35)出:超出。(36)拔:特立獨起。萃(cui4):此指聚集的群體之仁智的圣人。(37)于:超過。
譯文:
公孫丑說:“伯夷和伊尹怎么樣?”孟子說:“行事之道不同。若非符合自己心意的君主,就不在這樣的君主之下做事,如果得到百姓的方式不按正道,身為百姓就不愿意被支使;天下太平安定就入朝做官,天下混亂就全身而退,這是伯夷的行事之道。在不合我心意的君主之下做事有何不可?君主不用正道得到庶民,我作為庶民有何不可?天下太平穩(wěn)定也可以入朝做官,天下混亂也可以入朝做官,這是伊尹的行事之道。可以從政就從政,可以停止就停止;可以長久就長久,可以短暫就短暫,這是孔子的行事之道。伯夷、伊尹、孔子,都是往古的圣人,我未能做到像他們那樣,就從我所希望的來說,我愿意學習孔子?!惫珜O丑說:“伯夷、伊尹、孔子,真的就是這樣可以并列的嗎?”孟子說:“不能這么說。自從有人有國家以來,沒有可以與孔子相比擬的?!惫珜O丑說:“如此說來,他們有相同之處嗎?”孟子說:“有。如果能得到方圓百里的地方而使他們治理,都能因此而使諸侯來朝、得天下之心;做一件不合道義的事、殺一個無罪之人而得到天下,他們都不會做。這就是他們的相同之處?!惫珜O丑說:“請問他們?yōu)槭裁磿胁煌!泵献诱f:“宰我、子貢、有若,他們的智慧足以理解圣人,最低也不至于抬高自己所喜歡的人。宰我說:‘根據(jù)宰予對夫子的觀察學習,其賢德遠遠超過堯舜了?!迂曊f:‘看一個人所行的禮儀,就可以了解他從政會如何,聽一個人所喜歡的音樂,就可以了解他的德行。從孔子之后的三千年,向上推及孔子之前的百世圣王,沒有人能違背孔子所傳的大道。自從有人有國家以來,沒有可以與孔子相比擬的?!腥粽f:‘豈止是在人類之中如此!麒麟與走獸,鳳凰與飛鳥,泰山與丘陵,河海與路上積水,各自都是同類。圣人與民眾,也是同類。(圣人)是屬于其類卻能高出同類的人,(孔子)又是圣人之中特立獨起的人。自從有有人有國家以來,沒有比孔子更加盛大的?!?/span>
朱注:
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則學孔子也?!?/span>
(治,去聲。伯夷,孤竹君之長子。兄弟遜國,避紂隱居,聞文王之德而歸之。及武王伐紂,去而餓死。伊尹,有莘之處士。湯聘而用之,使之就桀。桀不能用,復歸于湯。如是者五,乃相湯而伐桀也。三圣人事,詳見此篇之末及萬章下篇。)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span>
(班,齊等之貌。公孫丑問,而孟子答之以不同也。)
曰:“然則有同與?”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span>
(與,平聲。朝,音潮。有,言有同也。以百里而王天下,德之盛也。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為,心之正也。圣人之所以為圣人,其本根節(jié)目之大者,惟在于此。于此不同,則亦不足以為圣人矣。)
曰:“敢問其所以異?”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
(污,音蛙。好,去聲。污,下也。三子智足以知夫子之道。假使污下,必不阿私所好而空譽之,明其言之可信也。)
宰我曰:‘以予觀于夫子,賢于堯舜遠矣。’
(程子曰:“語圣則不異,事功則有異。夫子賢于堯舜,語事功也。蓋堯舜治天下,夫子又推其道以垂教萬世。堯舜之道,非得孔子,則后世亦何所據(jù)哉?”)
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
(言大凡見人之禮,則可以知其政;聞人之樂,則可以知其德。是以我從百世之后,差等百世之王,無有能遁其情者,而見其皆莫若夫子之盛也。)
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于走獸,鳳凰之于飛鳥,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類也。圣人之于民,亦類也。出于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
(垤,大結反。潦,音老。麒麟,毛蟲之長。鳳凰,羽蟲之長。垤,蟻封也。行潦,道上無源之水也。出,高出也。拔,特起也。萃,聚也。言自古圣人,固皆異于眾人,然未有如孔子之尤盛者也。程子曰:“孟子此章,擴前圣所未發(fā),學者所宜潛心而玩索也?!保?/span>
說解:
孟子說到不敢自比為圣人而愿意學習圣人,因此,公孫丑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對圣人的認識上。他列舉出當時被人尊為圣人的三人——伯夷、伊尹和孔子,然后詢問三人的異同。首先說起的是對伯夷和伊尹的認識。孟子說二人的行事之道不同。
伯夷守身如玉,絕不茍合。伯夷是殷商時期孤竹國的國君的長子,他和三弟叔齊為了讓二弟能夠繼承國君之位,離開了孤竹國;為了避開商紂的虐政而隱居,后來聽說周文王有德而投奔文王;文王駕崩之后,武王興兵伐紂,伯夷和叔齊認為是以臣伐君,因此離開周地。叔齊是伯夷的追隨者,因此,這里只說伯夷,而不言叔齊。伯夷認為文王有德,所以才投奔;認為商紂無德,所以才隱居,認為武王伐紂不合道,所以才離開,這也就是說,他絕不在他所不認可的君主那里做官。他認為武王伐紂不合道所以離開,武王得天下之后,他認為武王雖然得到了天下百姓卻不合正道,所以寧可在山中吃野菜,也不做周朝的百姓,這也就是說,他也絕不在他所不認可的君主那里做百姓。因此,孟子說:“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因為文王有德,所以他投奔文王;因為商紂無德,所以他隱居起來。這就是說,他天下太平安定就入朝做官,天下混亂就全身而退。因此,孟子說:“治則進,亂則退?!?/span>
伊尹堅持正道,堅持從政。伊尹的行事之道與伯夷大相徑庭。他本來是有莘國的庶民中的有德之人,商湯聘請他而使他去了夏桀那里,只是夏桀不重用他,才又回到商湯身邊,而不是他不去,如此反復五次之多,后來作為商湯的宰相,輔佐商湯伐桀。焦循《孟子正義》引他的話說:“事非其君者何傷也?使非其民者何傷也?要欲為天理物,冀得行道而已?!边@就是說,伊尹所重視的是自身所行是否合道,而不在乎當時的君主是否合道;當初是否以正道得到天下之民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國君得民之后能否按正道對待,如果自己身為百姓則只管自身所行符合正道。因此,孟子說:“何事非君,何使非民?!痹谙蔫钪畷r,在伐桀之時,伊尹可以從政;在伐桀之后,商朝穩(wěn)定了,又曾經(jīng)輔佐太甲等商朝天子,因此,孟子說:“治亦進,亂亦進?!?/span>
孔子隨時行道,進退合道??鬃诱f:“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遜?!币虼?,天下有道無道,言有不同,但行無不同??鬃釉隰攪梢詳z理宰相之職,可以任司寇之職,可以是大夫,也可以是布衣;在魯國無法行道的時候,孔子可以為了使天下有道而離開魯國,去周游列國;在周游列國的時候,孔子只依據(jù)道義行事,根據(jù)是否可以行道而決定去留,以及時間的長短。因此,孟子說:“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孟子說過伯夷和伊尹之后,公孫丑必然會接著詢問如何認識孔子,因此,孟子不等他詢問而直接說出。
孟子把三位圣人接連說出,并且說,三人都是往古的圣人,并說自己的德行未能達到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只是說自己愿意學習著按孔子的行事之道去做。這樣,使得公孫丑誤以為三圣似乎可以并列看待,但是,他又隱約覺得并列起來似乎有些不妥,所以問是否可以把這三位圣人如此并列起來。孟子為此而明確地說:不能把三位圣人并列看待,孔子是伯夷和伊尹所不及的——“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比欢热欢伎芍^之圣人,就必然有相同之處,亦即都能以仁心行仁政,有仁心而后可以行仁政,能行仁政而后可以得民心。因為行仁政,所以,雖然僅僅擁有方圓百里之地,卻終究能使諸侯來朝、得到天下民心;因為有仁心,所以,不會去做任何一件不合道義之事,不會殺任何一個無罪之人。這也意味著,無此仁心,不足以為圣人;無此仁政,不足以為圣王。.
公孫丑問三圣有何不同,其實也就是問為什么孔子是圣人之中的至圣。孟子沒有自己出來議論,而是引用了孔子弟子中的宰我、子貢、有子這三賢對孔子的贊譽。在引用之前,孟子說了兩點:一是他們“智足以知圣人”,二是“污不至阿其所好”。因為有第一點,所以,三賢之言非盲目、非妄言。如果其智不足以知圣人,那么,他們所說的話就好比盲人摸象,或者過譽,或者不足,或者偏頗,甚至是錯誤。因為有第二點,所以,三賢之言不是出于私心,也不是出于個人好惡情感。因為有這兩點,三賢之言才可信。
宰我之言,稱孔子“賢于堯舜遠矣”??鬃印白媸鰣蛩础?,編訂《書經(jīng)》而以《堯典》《舜典》為首;孔子說:“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薄按笤?!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庇纱丝芍鬃訉蛩吹耐谱鹬?,幾乎無可比擬。然而,宰我為何說孔子遠勝堯舜呢?首先,堯舜之事功見于當時、一國,而孔子之事功則不僅見于當時,而且垂于千秋萬代,遠及國內(nèi)外,亦即孔子不以一時一地的國土為王,而是以千秋萬代的民心為王;其次,堯舜之道,若非孔子相傳,后世不得而知,后世之君主,能效法堯舜之道而安天下之民,亦可歸功于孔子;再者,雖然孔子似乎只是圣人,在歷史上沒有成為一代帝王,但是,孔子以道心綜括三皇(伏羲氏、神農(nóng)氏、軒轅氏)、二帝(堯舜)、三王(夏禹、商湯、周文王)、二伯(齊桓公、晉文公)之道,為天下萬世制訂出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素王”之法,為萬世開太平,因此,孔子既是圣人中的至圣,又是超越歷代君王的圣王。
子貢之言,從禮樂而論孔子之道。《禮記·樂記》中說:“圣人作樂以應天,制禮以配地。禮樂明備,天地官矣?!薄皹沸卸襦l(xiāng)方,可以觀德矣。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币虼耍迂曊f:看一個人所行的禮儀,就可以了解他從政會如何,聽一個人所喜歡的音樂,就可以了解他的德行。子貢從禮樂方面,上推數(shù)千年而知無人可及,下推數(shù)千年而知必然無人可逾越。孔子所傳之道不可逾越,原因在于,孔子所傳的不是個人所知所見、所思所想的道,而是貫通天地人之道,是祖述往圣先賢之道,是無思無為之道。因為此道不可逾越,因此,孔子無人可以比擬。
有子之言,從類別中的等級而言。走獸之類中以麒麟為仁獸,飛鳥之中以鳳凰為祥禽,丘山之中以泰山為神山,水流之中以河海為廣大,每類之中都會有級別之不同,同樣,人類之中以圣人為高。圣人是高出人類之上的人,然而,在圣人之中,又有最高者,即出類拔萃者,孔子便是圣人之中的圣人,因此說:“自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也”。張岱《四書遇》中說:“群圣人是出民之類,孔子是聚群圣人而又拔乎其萃也。則拔萃宜專屬孔子,方與語氣相合?!?/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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