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讀:什么是醫(yī)道?醫(yī)道?!醫(yī)道到底在哪里?!回到歷史的長河中,看看那些古代的醫(yī)生吧,看看他們是怎樣從一個極其普通的人,最后成長為一代大師,成為中醫(yī)歷史中最為耀眼的明星!(羅大倫,中醫(yī)博士,畢業(yè)于北京中醫(yī)藥大學(xué))
(書接上回)
有了這樣的認識后,讓我們再來看看徐靈胎是如何給人診病的吧。
這個醫(yī)生很特別
這一年的夏天,天氣尤其的熱。
江南之地,更是熱得讓人難以忍受。
有的時候在太陽下走一段路,仿佛都能被熱昏過去。
有個叫毛履和的人,他的兒子毛介堂病了,是因為感受了暑熱而病,這種病在中醫(yī)里面是歸入溫病的范疇內(nèi)的,當(dāng)時身上發(fā)熱(暑病熱極),大汗不止,但是脈搏微弱,四肢冰冷(脈微肢冷)。
這時候把徐靈胎請來了。
徐靈胎來了一看,前面的醫(yī)生判斷是熱證,仍然在使用清熱的藥物呢。
沒錯兒啊,這么大熱的天兒,當(dāng)然是熱病多了。
徐靈胎診斷后,告訴患者的父親毛履和:“的確是暑病,但是你的兒子的陽氣馬上就要消失了,應(yīng)該趕快用人參附子之類的溫?zé)崴幬飦砘仃柧饶妫 保ㄟ@一幕看著眼熟,在李東垣診病的時候也出現(xiàn)過)
毛履和聽了,面有難色,小聲嘀咕:“人家醫(yī)生都說了是溫病了,應(yīng)該用清熱之藥啊。”
可見此時溫病的概念在老百姓里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地位。
徐靈胎急了:“這是溫病沒錯,可是溫病也有變證啊,病情變化了,藥物也要隨之變化啊?!?/span>
這位毛履和還是覺得不對:“您看這患者身上還發(fā)熱呢,還出汗呢!”
徐靈胎可真的急了,因為病情正在變化啊,他走上前,抓住毛履和的衣服,瞪著眼睛說:“我們是朋友啊,所以我不能坐視不管(辱在相好,故不忍坐視),如果我沒有把握的話,又怎么敢隨便拿這種病重的人來做試驗?zāi)兀ㄘM有不自信而嘗試之理)?”
毛履和被嚇呆了,傻傻地望著變得陌生的徐靈胎。
徐靈胎接著說:“如果您不相信我,那么患者服了我的藥后,假如死了,我情愿以身償命!”(死則愿甘償命)
這不是徐靈胎好打賭,而是因為病情太急,遲則晚矣!故徐靈胎置個人的利益于不顧了!
好說歹說,才勸患者的家人同意,把藥給患者喝了。
結(jié)果是一付藥下去,患者的汗就止住了,四肢也暖過來了。
然后徐靈胎再調(diào)換了方藥,最后用了十天的時間,這個患者痊愈了。
徐靈胎在醫(yī)案里記錄的他診斷的依據(jù):“茍非脈微足冷,汗出舌潤,則仍是熱證”,清末著名溫病大家王孟英在后面評注道:“舌潤二字,最宜切記”。
學(xué)習(xí)中醫(yī)的朋友可以詳細體會一下。
后世的王孟英很喜歡徐靈胎,對徐的醫(yī)案愛不釋手,一方面是因為學(xué)問,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都是古道心腸的醫(yī)生,在王孟英的行醫(yī)生涯中,也多次出現(xiàn)過在危急情況下愿抵命來救治的事情。
這是一種讓人感動的醫(yī)生。
這是獲得了至高的境界的醫(yī)生,有了至高的境界,讓他們獲得了至高的醫(yī)術(shù),有了至高的醫(yī)術(shù),他們才能做出如此至情之事。
他們做得都是小事,也就是給人看看病的,沒什么了不起的。
但是,他們的身上,有某種東西,讓人的心里覺得感動。
這種境界還體現(xiàn)在他對待金錢的態(tài)度上。
這一天,蘇州市里又來人請徐靈胎了。
徐靈胎跟著來人就上路了,患者的家還比較好找,就在當(dāng)時蘇州衙門的旁邊,姓楊。
出了什么事兒呢?
原來這楊家的兒子是個浪蕩公子,都三十多歲了,還不務(wù)正業(yè),整天往那個煙花柳巷里鉆,這不,前些天又偷了自己父親的一千兩銀子,跑到妓院給花光了(以狎游私用父千金),事情不知怎么就暴露了,把這個楊老爺子氣的,給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一通打,這位楊公子本來就又丟人又現(xiàn)眼的,再加上這么一頓打,郁火沒處發(fā)泄,就病了。
病的是一個什么樣的癥狀呢?先是有點兒像感冒似的,然后精神不振,身體感覺沉重。
先請了位醫(yī)生,這位先生一看,這是個大虛之證啊,于是就用大補之藥,方子里面每天都有人參三錢,結(jié)果病不但沒好,還把身體搞得硬的像尸體一樣(身強如尸)。
這下可壞了,這楊家上下以為這位楊公子要掛了,就悲痛萬分,楊夫人還痛責(zé)楊老爺子,兒子不就花你點兒錢嫖了一下嗎?至于打成這樣嗎?
楊老爺子沒辦法,只好請來了徐靈胎,心想,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吧。
徐靈胎到了楊宅,一進內(nèi)室就被嚇了一跳:一家人正圍在窗邊痛哭呢,跟遺體告別似的。
徐靈胎還得勸:別這樣啊,我還沒診脈呢,大家先強忍悲痛,等我診完脈再說吧。
于是眾人讓開,徐靈胎診了脈。
然后又按了按患者的身體,發(fā)現(xiàn)他渾身上下有許多的痰核,在皮膚里,肌肉外,有大有小,上千個吧(大小以千計)。
診完以后,徐靈胎哈哈大笑。
當(dāng)時楊家上下都暈了,有幾個手快的已經(jīng)撿來磚頭準(zhǔn)備扁徐靈胎了。
徐靈胎把臉轉(zhuǎn)向大家,問:你們都是在哭他要死了吧,現(xiàn)在你們可以到邊上的衙門里,“
把行刑用的大板子借來,再打他四十大板,他也不會死的?!?/span>
楊夫人已經(jīng)氣得大腦短路了,楊老爺子強忍著表示不相信,說:“我兒子,現(xiàn)在他吃人參的錢已經(jīng)有一千兩銀子了,如果能痊愈了,我愿意再出一千兩銀子作為給你的酬金!”
徐靈胎止住笑容,淡淡地說:“這種許諾可以打動別人,但是對我沒用,我就是盡我的道義而已?!保ù丝蓜铀?,余無此例也,各盡道而已)
楊老爺子一看,這位說話不同尋常啊,看來心里真有東西。
于是冷靜下來:請先生開方吧?
徐靈胎開了些極其平淡的清火安神的方子,然后用一種神秘的粉末藥物來沖服。
大家都傻了,這么簡單的方子,能行嗎?
先別議論,或許行呢,沒看見人家有那種神秘的粉末秘方嗎?
徐靈胎在眾人疑惑的目光注視下,離開了。
三天以后,患者就可以講話了。
五天以后,患者就可以坐起來了。
一個月后,患者就行動如常。
真是神了!楊家老小喜出望外,正好趕上牡丹花開的季節(jié),楊家的牡丹花開得也分外地好,于是楊家的親戚組織了一次賞花宴,也把徐靈胎給請來了。
在宴會上,徐靈胎同志鄭重地提出了診費的問題。
他對楊公子說:“你服用了一千兩的銀子買人參,使得病重了,服了我的粉末藥卻康復(fù)了,我的藥的本錢能不給我嗎?”
楊公子的舅舅急忙說:“當(dāng)然要給的嘍,您就說個價吧!”(必當(dāng)償,先生明示幾何)
徐靈胎微笑著說:“使病情加重的藥的價值是千金,我的去病的藥的價格當(dāng)然要翻倍了。”
楊公子嚇得差點打椅子上翻過去——嫖妓用了千金,人參用了千金,這又來了兩千金!
我不活了?。ú≌哂畜@惶色)
徐靈胎看到楊家張皇失措的樣子,安慰道:別害怕,逗你們玩兒呢,不過八文錢而已?!?/span>
“
大家又傻了:“啊,什么秘方這么便宜???”
徐靈胎:“蘿卜籽?。ㄖ兴幗腥R菔子),還有些服剩下的,大家可以看看?!?/span>
于是從兜子里拿出些剩下的萊菔子,大家紛紛搶過來看,果然是蘿卜籽啊。
大家紛紛大笑(楊公子的笑一定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因為從兩千金降到了八文錢)。
原來這位楊公子身上的痰核,都是誤服人參后,一身的痰邪(這是中醫(yī)里特殊的概念,中醫(yī)稱體內(nèi)液體不正常地黏稠者為痰,與平時吐的痰不是一回事)被補住凝結(jié)而成,服用萊菔子半年后,全身的痰核方消。
?。ㄗⅲ喝R菔子炒用藥性下行,可以消食除脹,降氣化痰,生品藥性上行,可涌吐風(fēng)痰。
朱丹溪謂萊菔子治痰,有“沖墻倒壁之功”,意其力大。)
其人性情至真若是,本來確實可以奇貨可居的事情,卻淡然處之,還頗為有趣地逗逗那些有錢卻仍小氣的富貴人家,真是爽啊。
批評家是怎樣煉成的
我在前面說過,我把徐靈胎劃入中醫(yī)批評家的隊伍中,不知道是否還有人這么想。
其實他對某些名醫(yī)的懷疑從他弟弟的治病過程中就開始了,后來,隨著他自己的閱歷日深,他越發(fā)地發(fā)現(xiàn)了一些問題,尤其是在他給人看病的過程中,總是會碰到一些被庸醫(yī)治壞的患者,所以他的懷疑與憤怒與日俱增,最后終于無可抑制了。
下面,讓我們來看看批評家徐靈胎是如何煉成的吧。
首先,讓我們來分析一下為什么偏偏是徐靈胎成為了中醫(yī)批評家?
是啊,天下古往今來的中醫(yī)那么多,為什么只有這個徐靈胎這么突出呢?
我的答案之一是:首先因為他不是圈里人。
許多事情,自己如果身處其中那是看不清楚的,有的時候糊里糊涂地就隨波逐流了,可是如果您身處其外就不一樣了,您可能看的特清楚,哪件事好哪件事壞的。
長期以來,中醫(yī)是有圈子的,大家互相維護著,互相擔(dān)待著,有時候這是好事兒,有
的時候可就不一定了,比如說有位患者,前面那個醫(yī)生沒看好,患者到您這來了,您也別說是前面那個醫(yī)生的毛病,千萬別互相罵,因為沒準(zhǔn)哪天某個患者您沒瞧好,他又跑到前面那位醫(yī)生那里了,這如果要是結(jié)過梁子,那人家可就不一定說出來了。
如此之類的事情很多,所以中醫(yī)不擅長自我批評,您什么時候瞧見哪位中醫(yī)怒火沖天地罵前面的大夫了?一般的老中醫(yī)都是慈眉善目的,即使您抱怨,說前面給我瞧病的那位大夫不怎么樣,吃了兩個多月了還沒見效,這位老中醫(yī)也都是笑瞇瞇的:方子開的還行,就是火候上……然后微微一笑,誰都不得罪。
過去圈子里這些事情講究著呢!
正因為我們這位徐靈胎他不是圈里的人,人家歸水利部管,所以他可以不用顧忌地批評別人,而且,同時也可以看到一些大家看不到的東西,所以他的角度比較特殊。
徐靈胎同志等于是打入中醫(yī)圈內(nèi)部的圈外人。
我這么說是有根據(jù)的。
有一天,有位大官的公子,覺得自己身體搞得太厲害了,這么下去可不行啊,該保養(yǎng)一下了,就請來了兩位專家,來專門請教一下養(yǎng)生的問題。
兩位專家一位就是徐靈胎,另一位就是一個圈里的老中醫(yī)。
徐靈胎步入這位公子家大門一看,嘿,這個氣派啊,雕梁畫棟的,真是有錢。
等兩位落了座,大家先是客套了會兒。
然后這位公子進入正題了,他很虛心地請教徐靈胎:“先生,這次我把您請來,是想麻煩您件事?!?/span>
徐靈胎看人家真虛心,也挺客氣地回答:“什么事啊,盡管說?!?/span>
貴公子:“我想向先生要一下長生不老之方!”(向余求長生之方)
徐靈胎差點兒打椅子上跌倒,氣得鼻子都歪了,心想:這位白癡吧?
這樣想著,嘴上也沒客氣,就回答說:“公子您的問題真的不同尋常,這樣吧,您先幫我找到一個長生不老的人,給我看看,然后我再幫您配一個長生不老的方子,如果您沒法兒找來長生不老之人,那我的長生不老之方也就沒法兒弄了?!?/span>
這位貴公子聽了很高興,就開始想身邊哪位是長生不老的呢?打街坊鄰居開始想,想出好幾十里地了也沒想出來,這就開始翻白眼了,很不高興(其人有慍色)。
于是就把那位老醫(yī)生拽到了一旁,又跟這位老同志講:這位徐靈胎很不夠意思,干脆,您就把長生不老之方給我吧。
老醫(yī)生也沒謙虛一下,就把長生不老之方給了這位公子。
于是這位公子回到大堂,手里拿著這長生不老之方,來氣徐靈胎來了:“這長生不老之方人家老先生已經(jīng)給我了,你還真小氣,這有什么吝嗇的???我給報酬啊?!保税劣嘣唬?/span>
長生方某先生已與我矣,公何獨吝也?)
徐靈胎眼睛瞪得跟鈴鐺似的,心想我不是做夢吧:“那您把這長生不老之方讓我見識一下唄?”
貴公子:“看就看,我可比您大方,拿去看吧!”
徐靈胎接過來一看,原來都是些血肉有情的溫補之品(估計一定包括些鹿鞭驢鞭之類的),只是故意把制作方法搞得非常的復(fù)雜,使得看上去很不同尋常罷了(估計有找原配的蟋蟀這一項)。
徐靈胎差點噴了出來,今天可真是開了眼界了!
最后實在忍不住了,等到?jīng)]人的時候問這位老先生:“大哥,您的這個長生不老之方,是哪位老大傳授給您的啊?太讓我開眼界了!”
老同志很慚愧,小聲地說:“老弟,你別笑話我,你不是靠行醫(yī)來吃飯的圈里人(子非入世行道之人耳)?!?/span>
徐靈胎:“這跟圈里人有什么關(guān)系?。俊?/span>
老同志:“凡是富貴之人,什么都不缺,就是怕不能長生不老永遠縱欲罷了,所以一遇見名醫(yī),就要問長生不老之方,如果不知道這個方子,就顯得你學(xué)問很低,人家別人都知道,你怎么不知道?。窟€怎么混啊,我不是故意要騙他啊,實在是人在圈里混,身不由己啊。”
徐靈胎聽了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秘方都是這么回事兒?。。ㄓ嘁蛑煜滤鶄髅胤浇源祟愐玻?/span>
果然,在告辭的時候,貴公子給了那位老醫(yī)生一大筆銀子。
回去以后,徐靈胎同志也沒客氣,本著批評與自我批評的精神,他把這件事寫進了他寫的書里,書名叫《慎疾芻言》,后來出版了。(這有點兒像現(xiàn)在的記者化妝成小販打入制造假貨的圈子,取得第一手資料后予以曝光)
也不知道這位貴公子在吃了那么多的驢鞭后智商是否有所提高,看了這本書以后是什么感想。
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位老同志一定很不爽:太不夠意思了!這不等于把我的行業(yè)秘密給曝光了嗎?我以后還怎么給人家開長生不老之藥!
可是徐靈胎同志一定是不怕的,因為:我不是圈內(nèi)人。
成為一個中醫(yī)批評家的另外一個條件是必須要博學(xué)。
也就是說,您看的書必須多,您得見識比別人的廣,否則您沒法兒批評人家。
看書這對徐靈胎不成問題,他在這方面有嚴(yán)格要求自己的毛病,他在《慎疾芻言》的序言中說他自己在學(xué)習(xí)了中醫(yī)以后,看過的中醫(yī)書“批閱之書約千余卷,泛覽之書約萬余卷”,這可不得了啦,這句話算是把徐靈胎的成才秘訣都給泄露了!
您說他是怎么就成了天才了?您說他怎么沒有拜個老師就成了國手了?人家下了苦功了!人家讀過的書,比你專業(yè)搞醫(yī)的人讀得都多不知道有多少倍!您說人家能不成才嗎?
當(dāng)時另外還有個名震天下的醫(yī)生叫葉天士,他比徐靈胎年齡大些,他們算是當(dāng)時的醫(yī)界雙璧,這位葉天士是圈內(nèi)人,他和徐靈胎正好是兩個路子,他是拜老師出來的,一共拜了十七位老師,盡得其學(xué),終成一代大家,有一次葉天士曾對門人講:吳江來了一位秀才徐某,“在外治病,頗有心思,但藥味太雜,此乃無師傳授之故?!焙髞?,葉天士得到了宋版《外臺秘要》拿來一看,嚇出了一身冷汗,又對門人說:“我前謂徐生立方無本,誰知俱出《外臺》,可知學(xué)問無窮,不可輕量也。”
看到了吧,連專業(yè)搞中醫(yī)的葉天士都有沒讀到的書,而人家徐靈胎卻讀了,不但讀了,還使用的頗為得力,這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人家的見識太廣了,批評你幾句那是順手的事情,您就別冤枉了。
而且像徐靈胎這種無門無派出來的最適合做批評家,人家公平啊。
這中醫(yī)界一直以來有個毛病,就跟這武林有點兒相似,分門派,一見面,您是哪派的?。扛悴缓脮ハ嗾f些過頭話,古代有的時候還會互相罵起來,聲勢很是駭人。
這可就給人家徐靈胎機會了,人家是圈外人啊,人家無門無派啊,所以,人家看得更清楚,他可以把所有人的缺點,一齊都給批評了。
憤怒的火焰
成為一個中醫(yī)批評家的最后一個條件是:他的心一定曾經(jīng)被憤怒的烈火燒傷過。
這種憤怒的烈火我們一定感覺熟悉,讓我們回憶一下,在徐靈胎的弟弟們相繼去世后,當(dāng)他抱著一堆厚厚的書走過中庭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曾經(jīng)閃爍著憤怒的火焰。
這么多年過去了,這股火焰我們似乎看不到了。
但是,它們并沒有熄滅,它們?nèi)栽谒膬?nèi)心深處繼續(xù)燃燒。
而且,一再被庸醫(yī)所刺激,最終它們變成了徐靈胎向庸醫(yī)開火的動力。
說句實話,這種被庸醫(yī)所刺激的故事我有點兒不愿意寫,太傷心了,但是我也本著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態(tài)度,還是舉兩個例子吧。
話說有一天,有人來請徐靈胎來了。
來的人是誰呢?是嘉定的張雨亭。
只見他行色匆匆,滿臉憔悴,進屋就沖著徐靈胎說:“徐先生啊,幫幫忙,救命吧!”
徐靈胎忙問:“怎么了您這是?急成這樣?”
張雨亭說:“我的姻親家姓施,原來是崇明的,現(xiàn)在住在盤門,他的兒子患上了血痢,這個病可不得了啊,這一晝夜拉了有上百次了,痛苦得要死了!您快去給瞧瞧吧!”
徐靈胎一聽,那是病得不輕啊,擱誰這么拉都受不了啊,趕快吧!
于是二人雇了小舟,一路來到盤門。
徐靈胎診了患者的脈后,告訴家屬:“這是熱毒蘊結(jié)于腸中啊,應(yīng)當(dāng)用黃連、阿膠等藥來調(diào)治?!?/span>
于是開出了方子,給患者服后,很快就感覺病去了十之七八分,肚子不再那么痛了。
大家都松了口氣,于是徐靈胎告別回來了。
等到第二天出診,徐靈胎看見患者“神清氣爽,面有喜色”,診脈后又開了方子,于是就又走了,臨走的時候,約好隔一天以后再來。
結(jié)果還真的天有不測風(fēng)云,第二天就來狂風(fēng),估計是個小型的臺風(fēng)吧,這小舟水路可就中斷了,徐靈胎干著急,沒辦法。
到了第三天水路才通,于是就趕快雇條小舟,到病家去看看。
一進門,徐靈胎就發(fā)現(xiàn)這屋子里的氣氛不對了。
因為徐靈胎發(fā)現(xiàn)這位患者正怒氣沖沖地瞪著自己呢。
奇怪啊,這可與前兩天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啊。
徐靈胎就問:“您這兩天怎么樣?。俊?/span>
患者厲聲回答:“都是你開的好藥,病已經(jīng)重了!”(用得好藥,病益重矣)
然后噼里啪啦故意摔打著手里的東西。
徐靈胎仔細琢磨了一下,沒錯啊,應(yīng)該見效了?怎么成這樣了呢?
沒辦法,見患者不理睬自己,徐靈胎又看看患者的父親,問:“除了我這個藥,患者曾經(jīng)服用別的藥了嗎?”
患者的父親面色尷尬,低頭不語。
好嘛,我們徐靈胎同志長這么大也沒被人如此給吊過臉子啊,得,什么都問不出來,那就告辭吧。
剛剛走出大門,就看見兩個醫(yī)生正在往門里進。徐靈胎心里明白了,這是請了別的醫(yī)生了。
于是就跟這位張雨亭說:“勞您駕,您回頭就給我打聽一下吧,怎么回事兒,看了這么多病這還是頭一回呢?!?/span>
沒幾天,這位張雨亭先生回來了,嘆著氣對徐靈胎說:“您知道他為什么恨您嗎?”
徐靈胎:“為什么???”
張雨亭:“他父親因為您沒去,就給他請了當(dāng)?shù)氐拿t(yī),結(jié)果名醫(yī)說患者陽虛,不能解毒,就開了人參、干姜等藥補陽,然后騙患者說這還是您開的那個方子,結(jié)果服用后更痛了!
所以恨你入骨啊。”
徐靈胎很著急:“果然如此,那么現(xiàn)在患者呢?”
張雨亭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他服藥以后,口干得像冒火一樣,特別想吃西瓜。醫(yī)生說:痢疾吃西瓜必死。他想喝口涼水,那更是堅決不給喝,于是他就騙書童說要取井水漱口,然后搶過碗,喝了一半,最后號呼兩日而死,慘?。 ?/span>
徐靈胎瞪著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
悲憤之情油然而起。
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
這個人,他有父親,有母親,有自己的老婆孩子,但是轉(zhuǎn)眼之間,人們再也見不到他了。
怒火,怒火開始燃燒了!
后來,徐靈胎在記載這個醫(yī)案的時候總結(jié)到:“近日治暑痢者,皆用《傷寒論》中治陰寒入臟之寒痢法,以理中湯加減,無不腐臟慘死,甚至有七竅流血者,而醫(yī)家病家視為一定治法,死者接踵,全不知悔,最可哀也?!?/span>
又一天,有位朋友來邀請徐靈胎出診,說是嘉興的朱亭立身體一直不太好,這位朱亭立同志(怎么像個姑娘的名字啊,實際是個大男人)曾經(jīng)當(dāng)過廣信太守,徐靈胎很高興,就跟著朋友來到了朱宅。
進了屋子后,大家見面,都很高興,朱亭立比較虛弱,精神頭也差了點兒,說:“早就聽說先生的大名了。”
徐靈胎也客氣:“哪里,業(yè)余搞搞,業(yè)余搞搞?!?/span>
接下來問問患者的情況吧:“您覺得怎么不舒服???”
朱亭立嘆口氣,說:“我一直‘病嘔吐,時發(fā)時愈,是時吐不止’,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三天粒米不下了,別的醫(yī)生都說我患的是膈證(中醫(yī)的四大重證之一,與現(xiàn)在的食道癌胃癌類似),難以救治,連個藥都不開就走了,先生您給看看吧?!?/span>
徐靈胎給診了脈,說:“得,您別怕,這是翻胃證啊,不是膈證。先別把您自個兒給嚇?biāo)懒耍@膈證是胃腑干枯,翻胃是痰火上逆,兩種病的輕重還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兒的,您先別害怕!”
朱亭立同志一聽,來了精神頭,忙說:“那您趕快給開個方子吧!”
徐靈胎遂鋪開紙墨,開了個以半夏瀉心湯加減的方子。(半夏瀉心湯:張仲景《傷寒雜病論》中的藥方,用來治療中焦寒熱錯雜,氣機逆亂)
開完了方子,囑咐了如何煮藥,這位醫(yī)圣張仲景的方子的熬藥方法都是有說道的,比如這個方子,那是要用十分的水,煎熬成六分后,把藥渣倒掉,然后剩下的再煎成三分,就可以了,每次喝的量是一分,每天喝三次。
然后才告辭。
再來出診的時候,這位朱亭立同志可就精神多了,拉著徐靈胎的手,告訴他:自己慢慢可以吃飯了。
再過些日子,就恢復(fù)到了健康時的狀態(tài)。
從此兩人成為知己。
這個病并沒有完全好,有的時候還小小地發(fā)作一下,而且吃飯不是那么特別的能吃,但也沒有什么大的問題,就這樣平穩(wěn)地度過了幾年。
在這幾年里,全靠著徐靈胎的調(diào)理,朱亭立同志是有病就找徐靈胎,非徐靈胎的方子不服。
后來,有一次徐靈胎沒事兒,路過朱亭立的家,就順便進去坐了坐。
朱亭立對徐靈胎說:“我遇到了一個杭州的名醫(yī),他說我的身體虛啊,說我非服用些人參附子等溫陽的藥物不可?!?/span>
徐靈胎慢慢地皺起了眉頭:“那您服用了嗎?”
朱亭立:“服了!現(xiàn)在服用了他的方子以后,感覺身體強壯了很多,胃口也大開,能吃東西了。”
徐靈胎說:“此乃助火以腐食,元氣必耗,將有熱毒之害啊”。
朱亭立笑而不答,臉上帶出的意思是:您說的不對,您別不是嫉妒這個醫(yī)生了吧。
言談之間,透露出恨不早遇此醫(yī)的意思。
徐靈胎見他已經(jīng)癡迷如此了,也不好說什么,就告辭了。
事情很快就過去兩個月了。
突然有一天,徐靈胎家有人急促地叩門。
徐靈胎打開門一看,是朱亭立的朋友,跑得大汗淋漓,滿臉焦急地。
徐靈胎忙問:“怎么了您這是?”
朋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跟我走吧,朱亭立不行了,讓我來請您??!”
徐靈胎的心里,感覺到了一絲涼意,連衣服都沒披好,就趕快登上了小舟,到傍晚的時候,到了朱亭立的家里。
一進朱亭立的寢室,徐靈胎嚇了一跳,只見床前血污滿地,忙問怎么了?(駭問故)。
這時朱亭立已經(jīng)無法說話了(亭立已不能言),只有在那里流著眼淚,和徐靈胎在做絕別的動作(唯垂淚引過,作泣別之態(tài)而已)。
徐靈胎問了一下周圍的人,別人告訴他,吐血吐了有一斗多了。
徐靈胎悲痛不能自已,蓋血涌斗余,已經(jīng)無藥可施。
到天剛亮的時候,朱亭立就去世了。
痛徹心肺,這是一種失去朋友的悲痛。
徐靈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用手使勁砸著門旁的柱子,眼淚噴涌而出。
這都是一些什么樣的名醫(yī)?。『θ酥庝h利如刀!
后來,他寫下了這樣的話:“十年幸活,殞于一朝,天下之服熱劑而隱受其害者,何可勝數(shù)也!”
關(guān)于這個病,可能性有多種,也可能朱亭立患的就是一個重病,但是徐靈胎用平淡的方式告訴他不用擔(dān)心,去掉了他的心理負擔(dān),然后用藥使得他在平穩(wěn)的最佳狀態(tài)中存活了多年,但庸醫(yī)不明輕重,只用兩個月就破壞了這種平穩(wěn),使患者喪命于一朝。這是今天也要重視的一個問題。
總之,在臨床中不斷地遇到這種悲劇,徐靈胎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他的怒火終于要噴發(fā)出來了!
網(wǎng)友提問,為什么庸醫(yī)都是用溫?zé)嵫a藥出的事兒???
這個問題問得比較好,正問在點兒上。
這要從古代中醫(yī)的傳播方式來說起。古代的信息傳播不像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那時候除了師徒相傳,就是靠刊行的書籍了,一本書刊行了,流傳開后,大家都看,影響很大。
可古代某些人寫書有個臭毛病,就是特不客觀。
本來事物是一分為二的,可如果這位老兄覺得自己在某一方面有體會,就狂寫這方面的,不管另一方面了,打個比方好比說飯和菜應(yīng)該是就著吃的,可這位老兄對菜的作用很有感覺,就狂寫吃菜的好處,甚至狂貶吃飯這件事。
這種毛病在古代中醫(yī)的著作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
到明朝末年的時候,非常流行溫補,什么熟地、附子、肉桂、干姜等等溫?zé)崴幏浅A餍?,主要是由于寫使用這些藥的書比較流行,結(jié)果導(dǎo)致到了清朝,有很多大腦思考問題不謹(jǐn)慎的民間醫(yī)生看了書以后就跟著附和,用藥喜歡用這類風(fēng)格的,出現(xiàn)了許多的誤治現(xiàn)象。
后來,等到清末王孟英又狂寫清涼藥的好處,他的書賣得特火,大家又跟著學(xué),結(jié)果等到民國初年四川的祝味菊(外號祝附子,以善用附子聞名)到上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上海已經(jīng)沒人敢使用附子了。
這種現(xiàn)象現(xiàn)在還存在。
本來中醫(yī)是最講究陰陽平衡的,不知道怎么到了這些同志手里就只剩下一頭了?
看來批評與自我批評是必要的??!
此時,憤怒的火焰正在徐靈胎的心中燃燒,他正準(zhǔn)備找個地方開火呢,一本書很不合時宜地跳入了他的眼睛。
這本書算是倒了大霉了,被徐靈胎這樣的高手撞上了。
徐靈胎從此開始了他的勇猛的跟帖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