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到貴州龍場,就大作起“去婦嘆”來。然而,他在《瘞旅文》中,卻說他之所以未死于這瘴毒之地,原因蓋在于他未嘗一日心戚戚。他不可能真“入火不熱,入水不濕”,《去婦嘆》一寫就是五首,用的是楚地“故事”,顯然是再發(fā)一回屈原式的浩嘆。除了說明此時陽明的心情外,了無意趣。無非是些妾命如草,淚下不可揮之類的悲鳴。個別語涉譏誚處小有意思,余殊不足觀。這種棄婦的悲鳴,從屈原到龔自珍都一律可鄙可厭。這是儒家最反感的以妾婦之道事君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與那些得了手的諂諛之徒的差別在于他們被一腳踢了出來。陽明的學生沒有刪去這些有辱師風的既諂且慘的文字真是失職得很!尤其是陽明在初步悟道之后,還發(fā)這種無道的臭氣,真是打不走的看家狗了。去婦云云,就是喪家的乏走狗而已。狗的本質,眾所周知就是"奴性"。大講要當“主人翁”的心學,還去不掉狗性,這種心學也只是狗的心學而已?;蛘吆唵蔚卣f就是狗學了。這,自然只是“一度”現象。偌持續(xù)如此,還真如他本人所說,早就死在這瘴厲之地了,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這段論述有點意思,我比較喜歡作者的觀點。
2.頓悟
他象臥薪嘗膽的勾踐總讓人問他忘了那些恥辱了沒有一樣,他總自問:"圣人處此,更有何道?"他一直用以抵勵自己的那些淡泊圣人,已經不夠了。因為曾點,顏回都沒有承受過這種精神物質的絕地境遇。就是孔子陳蔡絕糧也只是幾天的事。被處以宮刑的司馬遷,也只是一刀之痛。在沒有現成的經典可依的時候,最見心學"臨場發(fā)揮"又能合乎正道,權不離經、經權互用的"用處"。
置于死地而后生,在軍事上也許只是一句鼓舞士氣的大話;但在生存哲學,生存智慧的錘煉創(chuàng)建時,卻是必須如此的"基本原理":不臨"實事"之真際,不可能求出真真切切實實的"是"來。用存在主義的話說,這叫:不進入臨界狀態(tài),不可能發(fā)現生存的真實境遇,也就無法看清"在"的本質。陽明無暇窮究這些"學",他要捕捉的是切實可行的"理"。現在,皇帝和上帝還有劉瑾讓他專門來"打撈"這個"理"來了,他怎么能不完成這個神圣的使命呢?再說他怎么能不拼命在被置于死地之后而求生呢?
他不但將37年的家底都拼將出來,還把他擁有的三千年的文化底蘊都用頭皮頂出來,日夜苦苦琢磨,約略相當聞一多描寫的要迸發(fā)出那"一句話"的場力,自少這樣來體會陽明此刻的"心火"或能"得之矣"。
在春夏之交的一個午夜,他忽然從石床上呼躍而起。把跟從他的人著實嚇了一大跳。因為他本來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發(fā)起癔癥來?象練氣功的人在發(fā)功似的抖動,身不由己的前仰后合。一陣激動過后,陽明說:"圣人之道,我性自足。過去從外物求天理是舍本逐末了。由外及里的路子整個是場誤會。"要把顛倒了的大路子再顛倒過來,只有以我心為天淵,為主宰。他此時悟通,后來再三申說的口號就是:"所謂格物致知并非如朱子所說的用鏡子去照竹子,而是倒過來,以心為本體。下功夫擦亮心鏡。""所謂的'格'就是'正',所謂'物'就是'事'。"一個最經典的例子就是"心中無花眼中無花"---"天下無心外之物。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你的心同歸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的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這就是他所大悟的"格物致知之旨"。
《年譜》記載,說他日夜端居默坐,以求靜一。參圣人處此更有何道?象睡覺時有人告訴了他格物致知之旨。黃綰作的《行狀》則說,陽明于一切得失榮辱皆能超脫,自備一個石頭棺材,除了等死啥也不想了,澄心靜慮,反而一夕忽大悟,踴躍若狂者。王龍溪則說,“恍惚神悟,不離倫物感應,而是是非非,天則自見。”
這也就是所謂的"龍場悟道"!
其實是一種靈感狀態(tài),它來自澄心精慮,靠靜坐除去欲念,讓心體本身凸現出來,近似白沙的靜中養(yǎng)出端倪。信基督教的人說靈感是圣靈附體,信神仙說的以為是仙人指點,陽明就覺得是在夢想中有人告訴他的。當然不存在什么神仙點化的問題,只是他本人的一種積累性的情素在神經放松的狀態(tài)中領取到的一分確認,是經過長期含吮突然產生的理智與直覺相統一的心念。他后來自己說此時是"良知"出來了。從而能夠突破經
驗狀態(tài)而"格外"開悟。這是自然的血性的信仰,是血色哲學的心念,而非實證主義的科學論證,是美感式的確信,是一種"詩化哲學",是詩和思凝成一道青光,照亮了"我心",照亮了"親在"[海德格爾語],找到了原初之思、心靈的家園。
用毛澤東的話說就是完成了一個從感性到理性的飛躍。小而言之,則與詩人夢中得句,哲人夢中得"口號",如出一轍。
這一悟上距"格"竹子大病一場已經16年了,距堅定"圣人必可學而至"的信念將近20年了。二句十年得,一吟雙淚流。他這是一句二十年得,一出怎么能不泗淚流?
那么他到底悟到了什么?如此欣喜若狂的心理機制又是怎么一會事呢?
如果我們不是耗子眼里看上帝,那么說他這種悟是種自然反應,當不算褻瀆。所謂自然反應,首先是說這是瓜熟蒂落的自然結果。這十大幾年,他一直在這條線上摸索,今天,終于找到了一個"不欺心"的對自己的交代。以往此意不出,是力不從心,心力未至,是感受不到這種境界,精神到不了這個層次。"知道"但"做不到"。做不到的關鍵是世俗心態(tài)總也化不干凈。"天欲降大任于斯人",讓他象蛇須退皮,退不了就是個死一樣,一層層地退,先是打擊他的好名之心,越好名越讓他得不到"名位";再錘煉他的榮辱耐性,廷杖,監(jiān)獄,貶官;直至到他將生死觀打通,活脫脫還他一個"赤子之心"時,他才能領取這份"人參果"。自然,初生的嬰兒,歌哭于路的孩童,不曾經過這番歷練,也不可能悟通"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真實涵義。"復歸"的人性,是寶玉變成了"石頭記",比原初的自然本性螺旋上升了一層天。
陽明后來教人:良知人人天然現成,就是現在說的這個"吾性自足"。但,一入滾滾紅塵,童心變成了凡俗的利害心,是非心,將良心"放逐"到毛短毛長的得失計較的人欲海,遂成為自負其尸到處游走的行尸走肉。志在成圣者的一生就變成了"求其放心"的一生,求者,找也。找阿找,陽明在不惑之年到來之前總算找到了,他怎么能不"絕處逢生"一般"呼躍"呢!這找著的剎那,雖然是經衣帶漸寬終不悔地苦苦追求,但這一驀然回首卻是自然而然的發(fā)生的,是拔苗助長反而不得"自然過程"。一旦得之,自然也要有"呼躍"的心理反應。
"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不也是與此同構的情結么?
真這么管用么?這就看你是個什么人了。有無宗教秉性是個內在的標準。有,自有;無,自無。有,就要死命的去找"放心",找到之后,就如真神附體,就元氣沛然;找不到就恍然若失,心魂相失,神不守舍。陽明始終反復,波浪式的S型的飄流著跋涉,也是因為找不到"定心神針"。老百姓說的"找著魂了",就是此時陽明的精神狀態(tài)。
儒道兩家說的"道",本是這種定心針;周敦頤的"太極",其他宋儒說的"理"也是。但是,這種體悟性的口號式的標舉,象著名的比方,第一個用之者,是確實的直接的生命體驗,爾后眾人再用,能知其奧義本味者鮮矣。因為,一成套語,便"偽"者甚至反對者也可爛用矣。尤其是科舉制度把圣學變成了俗學,無恥小人,歹徒,陰謀家都可以用圣賢的話語來騙取國家名器。檢驗有無的標準就在內心找著了心本體了沒有。
陽明為什么那么反對宋儒尤其是朱子的注疏辭章之學標價為"支離",原因也蓋在于此。所謂"支離"就是把只能內在的體驗意會的"道"變成了即使沒有體會也能言之有理的"學"。這相當于,把詩變成了詩歌作法;把倫理變成了倫理學;把宗教體驗變成了宗教研究,把人生智慧變成了學院派的學術研究。更不雅的說,是把微妙的運用著全副知覺感受的愛情變成了婚姻文書,結婚指南一類的教科書。用大字眼說,這樣做,實質上是使圣人之道的中心或本源性的意義被"支離"了,瓦解了,一切都變成了"話語"。既然變成了話語,也就可以變成語言游戲,嘴里不說心里話的形式主義的語言操作。這種做法使"圣經"普及以致于出現了成熟的舉業(yè)"教會",而事實上圣學的精義已經消亡。孔孟復出反而考不了這種"經義""制義""時義"時文",就是滑稽而嚴酷的證據。
橫亙在陽明面前的正是這種文化現狀和真正的思想難題。
他要徹底翻它個個兒的也正是這個已經很成熟的"文化統型"。他用了十幾年的功夫才總算摸索著了這個"文化地圖"的門徑,捉住了這個龐然大物的把柄,從而他覺得可以把"地球"掄起來了。
所謂"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哲學意義在于此。
后來,他把這個原理簡化成"心即理"。這種話頭陸九淵們早就說過,但從"紙上"得來的,在心學這個精神體系中是不算數的。
能"學"過來的東西是衣裳,用心"證"出來的才是自家骨頭上長的肉。
陽明心學的要義在于恢復儒學的宗教性,從"支離"的學術包圍中突圍出去,恢復圣學的神圣性---陽明深情的以悲壯的"承當精神"說:"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圣賢相傳一點骨血。"
若來點煞風景的“解構”式闡釋,則覺得大儒陽明的悟道,其“功課”酷似禪宗之參公案獲得的頓悟境界。“圣人至此,更有何道?”是他契入的心念,反復參究的結果是豁然開朗,一處透,千處萬處一時透;一機明,千機萬機一時明。陽明悟了之后曾默證六經,無不相合。這與禪宗之明心見性的頓悟后由二元世界透入一元世界的脫胎換骨的升華境界若合符節(jié)。茲舉高峰和尚參究“萬法歸一,一歸何處”事例略見一斑:
山僧昔在雙徑歸堂,未及一月,忽于睡中疑著萬法歸一,一歸河處?自此疑情頓發(fā),廢寢忘食,東西不辨,晝夜不開,開單展缽,屙屎放尿,至于一動一靜,一語一默,總只是個一歸何處,更無絲毫異念,了不可得。正如釘釘膠粘,搖撼不動,雖在稠人廣眾之中,如無一人相似。從朝至暮,從暮至朝,澄澄湛湛,卓卓巍巍,純清絕點,一會萬年,境寂人忘,如癡如兀,不覺至第六日,隨眾在三塔諷經次,抬頭看見五祖演和尚真,驀然觸發(fā)日前仰山老和尚問拖死尸句子,直得虛空粉碎,大地平沈,物我兩忘,如鏡照境,百丈野狐,狗子佛性,青州布衫,女子出定語,從頭密舉驗之,無不了了。般若妙用,信不誣矣。(見《古尊宿語錄》)
當然,陽明悟道的形式與此相近,而內容并不相同。陽明的悟,不離倫物感應,而是是非非,天則自見。但他早年沉溺佛教、道教,尤其是在陽明洞天的靜坐功夫,此時給了他很大的幫助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儒、釋、道三教在最高的神秘的心體呈現境界同通無礙,都講究一個“歸寂以通感,執(zhí)體以應用。”
以上為對龍場悟道的描寫,讓人澎湃。
天下沒有白吃的東西,安宣慰是想向他討教是否把水西驛站去掉?王給安講了一通"天子亦不得逾禮法"的大道理,勸他不要做"拂心違義"的事情,也別再忙著要官了。安聽取了他的意見。不久,有土人造反,自揚言受安的支持。安想不管坐待事大,以搞掉姓宋的土官。王趕緊馳書叫安快用兵平定叛亂,以盡守土之責。這真是點化頑愚,不但救了這個參政老爺,也使當地百姓免遭屠炭。
陽明自己也不知道,眼下這種研究、參與又是重要的"進修"---為以后輕松的平定思田的武裝叛亂打下了知識基礎。
對他而言,將來的"行",都起腳于現在的"知"。 (有點若何一契的感覺——)
只是他很真誠,覺悟到了必須自明誠才能實現這個理想。任何茍取的辦法都適足以自敗而已。即使能僥幸成功,也悖道害義,只是名教罪人而已。這從他對一個急于要"立言"的學生的批評中就能看得出來。他說:"此弊溺人,其來非一日矣。不求自信,而急于人知,正所謂'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恥其名之無聞于世,而不知知道者視之,反自貽笑耳。宋之儒者,其制行磊犖,本足以取信于人。故其言雖未盡,人亦崇信之,非專以空言動人也。但一言之誤,至于誤人無窮,不可勝我,亦豈非汲汲于立言者之過耶?" (慚愧,羞愧!——
古之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