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樓詩話》蔣抱玄 撰
古之善為詩者，不于詩乎求之也。ㄈ儻之才，英偉之識(shí)，深博無涯之學(xué)，積而不已，則以其余，溢而為詩，觸境而發(fā)，稱心而出。斯時(shí)，草木萬匯，盡為我機(jī)杼；風(fēng)云百怪，皆入我爐冶。言其所欲言，得其所獨(dú)得，無意為詩，而詩自工。與夫ゼ章繢句，分唐界宋者，誠有天淵之判。譬諸木之大者，參天蔽日，垂陰十里，至于當(dāng)春著花，則旖旎無倫。又如水之大者，包山絡(luò)川，溉田千畝，至于因風(fēng)起瀾，則淪漣不住。作詩之道，何獨(dú)不然。余故嘗曰：無ㄈ儻之才，英偉之識(shí)，深博之學(xué)者，即能詩，亦如皂隸人家，生一稍有姿色之女子，非村則蕩耳。
詩人多狂，古有定論。余謂狂人必自有真而后可，如果能胡謅幾句，即搖頭擺尾，旁若無人，是屁人多狂，非詩人多狂也。江陰卞華伯未第時(shí)，過常熟，聞錢允暉詩名，往謁之。謂閽者曰：“可語汝主，詩人卞華伯相訪?！卞X訝何人自負(fù)如此。適宴客有妓，令仆出語曰：賦贈(zèng)妓詩一絕，方接見。乃以“航”“降”“湘”為韻。卞不構(gòu)思，一揮而就。詩曰：“琵琶斜抱出輕航，貌與荷花兩不降。今夜彩云何處宿，空留明月照瀟湘。”允暉既見詩，嘆服，合座亦贊為美才，倒屣迎入，訂詩盟至老死。然則世之詩人，必如華伯者，而后可以狂。茍無華伯之才，而有華伯之狂者，是非詩人也，亦屁人而已矣。質(zhì)之老行家，以余言為然否？
山則行樵，水則行漁，歌嘯終身，自有天地。一二騷士，借得芳鄰如許，便爾出《雅》入《風(fēng)》，此亦飛來之詩境也。姻丈胡元鼎（枚臣）前輩，著有《賀家池打魚謠》十二章，趣味雋永，余至今猶愛誦之。詩曰：“桃花渡口柳津邊，滿郭煙霞新霽天。笑絕作家無長物，生涯全寄打漁船。”“西村深處是儂家，白板雙扉碧柳花。Ы乃一聲人去也，跨湖橋畔夕陽斜?！薄百R家池南十里煙，賀家池北半桑田。漁兄漁弟快曬網(wǎng)，怕煞黃梅久雨天?！薄伴T外荷開分外紅，納涼人約小橋東。黃粱飯熟更初定，短笛無腔明月中。”“一寸漁鉤一丈竿，一輪紅日下前灘。扁舟撐入溪深處，不為避秦避署殘?！薄巴盹L(fēng)聽喚賣魚頻，搖出孤舟鑒水濱。酒價(jià)怕昂魚價(jià)賤，古柯橋買十洲春。”“楓葉蕭蕭又此年，妻孥補(bǔ)網(wǎng)蓼灘前。詩篇不換蘆花被，釣罷歸來好醉眠?！薄叭缴角鞍橈w，三山山后鱸魚肥。大家相約睡不得，夜半放船菱湖西?！薄安闪馔ё幽虾叄缮?fù)ё游骱?。阿家生長在漁戶，風(fēng)雨孤燈對蓼眠?！薄耙桓蛣澠撇ＡA旁時(shí)見鷗出沒。板橋茅店寂無人，孤篷睡起滿江月?！薄帮L(fēng)斜雨細(xì)鏡湖塘，漫向寒江吊雪忙。箬笠蓑衣舍不得，年來生意好平章?！薄绑疤瞄_介壽觴，常禧門外正斜陽。巡檐人索梅花笑，入座酒斟竹葉香。”姻丈著詩甚富，邑之人視其題詠若拱璧。惜伯道無兒，遺稿悉數(shù)散失，今余所見者，僅東鱗西爪耳?？蓜俸茋@哉！
所謂春詞者，必濃香砌艷，一般懷春男女，多把卷不忍釋手。惟《小謨觴館詩集》中，《塞上春詞》數(shù)章，中有一首，可謂殺風(fēng)景之極。詩云：“小桃花放戰(zhàn)場頭，萬馬營邊雨乍收。恰似虞姬在垓下，英雄兒女一齊愁。”既貼春字，又貼塞上，而以虞姬事點(diǎn)綴之，則兒女柔情，已在不言之中。有詩境，有詩史，殆春詞中之絕作也。美人夜叉，一剎那間，打起黃鶯，莫教啼醒妾夢，不得到遼西一步。如是者為英雄，如是者為兒女，何殺風(fēng)景之有哉！
古人謂：“詩以言志?！倍局笮\深，則又視乎人之性情。故又曰：“詩以道性情?！奔仍坏佬郧橐?，自以隨手拈來，乃成妙諦。必專事雕琢，則性情且日斫矣。袁子才《答李少鶴書》曰：“近今詩教之壞，莫甚于以注疏夸高，以填砌務(wù)博，捃摭瑣碎，死氣滿紙。一句七字，必小注十余行，令人舌纟舉口去而不敢下，于性情二字，幾乎喪盡天良?！睌?shù)語直把近時(shí)詩人，罵得無地可入。
余最愛讀香山，以其天真爛漫，不加修飾也。出其后者，首推東坡。工夫雖淺，亦自有真趣。余又最不喜放翁，其近體則坐填砌之病，其古體則多扭搦之態(tài)。顧今之詩人，多喜誦之，竟有稱為工夫真實(shí)者，余實(shí)不解是何理。昔袁子才評山谷詩，引《世說》語云：“張茂先我所不解?！庇嘟裨u放翁詩，仿子才語云：放翁詩佳處，小生至今茫然也。雖然，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公愛饅頭婆愛面，必強(qiáng)嗜好而一齊之，詩人真多事哉。
杜工部常自負(fù)，以為己身而外，惟陶淵明可作解人。聞?wù)弑刂^工部與淵明，可以同日而語、合道而馳。即工部自信，亦必有所把握，方能作此懸擬之語。余以為陶淵明，詩界之圣人也。其善詩也，雖以消遣萬慮，而實(shí)有潔身全節(jié)之至意寓乎其中，故雖放浪而不覺其慢。至于杜工部，詩界之豪客也。其善詩也，即云消遣萬慮，終不過嘲世笑人，澆胸中之鬼。故詩中多激烈語，多憤懣語，多矜高語。以品格論，淵明究是詩中之完人，工部則終嫌放野。所謂學(xué)大醇而獲小疵者也。
詩賦為文人興到之作，不可以為典要。此隨園之言也。余謂文士最多事者，然立言亦次于立德、立功，總要關(guān)心世道方好。
予友湘中楊南村，所著《困世紀(jì)聞》，亦近時(shí)詩話中之卓卓者。常言竹枝詞本巴渝間俚歌，唐貞元中，劉夢得守巴土，惡其褻陋，遂自著十二章，教市兒唱之，情詞盡妙，于是藝苑中乃有此體。竹枝之作，其難殆不亞于詩，或且過之，蓋一貴清新，二貴雋永，方能雅俗共賞也。如世傳之“收拾廚房掛著麻，紅裙脫卻步如車。鄰東有事鄰西去，記得姑姑要杏花”諸什，則是其正宗矣。數(shù)語論竹枝詞，頗有見解。
明相劉健最惡詩人，有“此輩造到李杜亦不過一酒徒耳”之語。英相格蘭斯頓亦惡之，有投之以詩者，棄之破簏中，從不一閱?；蛟唬赫妥哉?，詩人自詩人，不能殊途同歸故。其實(shí)人各有嗜好，故平日之玩弄亦殊。必謂政客自政客，詩人自詩人，則東坡何以謚“文忠”，而東山何以能定亂，不亦欺人之甚耶！文人慣說誑語，其弊大率類此。
歌謠之體，源自樂府。據(jù)宿學(xué)家言，一都邑有一都邑之歌謠，一鄉(xiāng)村有一鄉(xiāng)村之歌謠，其情迥別，不能混同。言之誠是。然余于此亦有一區(qū)別。何者？所謂不能混同者，但據(jù)其習(xí)慣上言。如越俗結(jié)婚以黎明，吳俗結(jié)婚以午后等是也。風(fēng)俗既判，飲食亦殊。地方上之歌謠，又專在就近一面點(diǎn)綴，自然不能一致。至于政治之良窳，社會(huì)之醇漓，人心之直詐，則甲都邑如是，而乙都邑亦如是，甲鄉(xiāng)村如是，而乙鄉(xiāng)村亦如是，無彼我之分，無高下之判，舉一可以反三，懲一可以儆百，此其大較也。
孔子教小子學(xué)詩，曰：多識(shí)于鳥獸草木之名。及屈宋降而為《騷》，猶必以香草美人為詞。則風(fēng)花雪月，形諸詩歌，固不始于隋唐也。然而綠竹思君子，棠棣懷兄弟，古人多托諸比興，未有專以此為賦者。慈溪馮夢香，有《杏花懷古》一首，頗合于詩人比興之例，┢錄之，以資眾覽。有《引》曰：“莊子云：孔子游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杏而生孔子之時(shí)，杏之幸也。爰托孔子之事，以詠此花?！痹娫疲骸耙粔艺b占韶光，贏得名花伴素王。闕里春風(fēng)工點(diǎn)綴，尼山佳氣煥文章。座添漁父人都韻，手訂麟書字亦香。草木尚沾時(shí)雨化，斐然狂簡愈難忘?！弊x書有閑，意到筆隨。余讀此詩，知文人之能事矣。
興化馮幼孝廉，以乾隆五十五年與千叟宴。邑志載其工文，而不及吟詠。丁渚馮氏，先生之后也，又秘藏舊稿，不示人，故世罕有知孝廉能詩者。余于孝廉之邑人袁驥良處，得讀《擁碧軒詩抄》一冊，皆溫柔敦厚之作，然后知孝廉深于詩，不僅深于文也。如《詠花魂》云：“花魂何事獨(dú)綢繆，曉月朦朧半倚樓。一種嬌癡風(fēng)里斷，十分柔媚雨中收。留春不住難尋伴，對客無言只獨(dú)愁。只恐啼鸚招使去，水晶簾外細(xì)凝眸?！薄吨星锿嬖隆吩疲骸疤焐现星镌?，人間萬里看。此時(shí)爭折桂，嗟我獨(dú)憑欄。木落清輝迥，星繁素影寒。良宵何所事，寂寞坐更闌。”《無題》云：“高髻如云更細(xì)腰，羞將老眼見妖嬈。陌頭楊柳墻頭杏，逞得風(fēng)前幾日嬌?！薄短K秦》云：“縱得位高俗眼青，紛馳六國亦勞形。早知車裂齊廷上，不讀《陰符》一部經(jīng)?！薄稄垉x》云：“失玉招笞事有因，抱羞成怒去臣秦。誑荊若與靈均遇，舌在何能庇一身？”《孫臏》云：“豈為形余不握兵，馬陵一戰(zhàn)幸成名。多年未識(shí)龐涓詐，玉帳深愁昧敵情?！薄洱嬩浮吩疲骸霸p力常恃久必危，欺人終有受欺時(shí)。攢身萬弩由心發(fā)，不殺孫臏語更癡?！薄对伳档ぁ吩疲骸爸蹨喴慑\繡堆，霞光云影遍香苔。玉樓妝罷風(fēng)前立，金谷酣余月下回。有夢不曾傳彩筆，無緣那得傍瑤臺(tái)。當(dāng)筵酒暖春如許，引取殷紅面上來。”《題蘭花圖贈(zèng)新婚》云：“一種幽芳帶露華，春風(fēng)潛透小窗紗。數(shù)枝圖贈(zèng)休嫌淡，此是今宵夢里花?！薄对佊裉m》云：“群玉香生小院東，亭亭不與眾芳同。甘妃膚擬冰霜潔，虢國貌嫌脂粉紅。承露有情憐夜月，凌云無意傲春風(fēng)。相看未許頻相近，穢我形骸淡雅中?！薄稇泟e》云：“聚散尋常事，此行奈久留。三春成往日，一別入深秋。人遠(yuǎn)情彌摯，思深夢轉(zhuǎn)休。相期又負(fù)約，音信藉誰投?！薄冻跸呐汲伞吩疲骸耙淮盁熡暄ⅲ砥鹗韬熆囱囡w。長日那能辭倦枕，薄寒猶自怯單衣。閑觀瘦影憐花褪，再驗(yàn)春心覺夢非。惆悵韶華真易逝，少年志愿已相違?！薄对伜砂档ぁ吩疲骸皩訉釉朴案采n苔，分得天香入橐來。間掛春光新樣巧，不同濃艷舊時(shí)開。騷人何必蘭為佩，越女翻嫌杏作腮。好貯《清平》三絕譜，一囊宮錦裹仙才?！薄堆缇仙椒空匈p瓶中芍藥分得飲字》云：“座上有客多才甚，一時(shí)雅集題芳品。春歸留得殿春花，摘向瓶中如制錦。參差有影勝翻階，幾席無塵靜高枕。到此何異莜園游，夜深獨(dú)自放狂飲?！薄对伱坊ā吩疲骸疤倚又︻^春未回，一庭香滿絕塵埃。幽魂暗托沉沉月，疏影橫鋪淺淺苔。只恐弄?dú)報(bào)@鳥去，莫教吹落畏風(fēng)來。巡檐盡日無言笑，靜對孤山處士開?！薄哆^普賢庵》云：“巖攀已遍，倦極足猶前。江逼疑無路，峰回別有天?；ㄏ阊囟闯?，石勢壓檐懸。樹底催人去，聲聲惱杜鵑?！薄锻讶酥辽角f看桃花》云：“紅雨香風(fēng)樹樹開，一亭草色映蒼苔。諸君日有尋芳約，勝是劉郎去又來?！薄熬G楊深處夕陽斜，返照花容劇未差。遙憶故園樹薄植，年來拋別負(fù)桃花。”“亭亭倩女幾時(shí)還，洞口溪邊路一彎。望去休憐命太薄，輸他此日斗紅顏?！薄吧角f獨(dú)步漫相尋，乘興來游落日沈。怪底無事偏笑我，緣何誤過好光陰?！薄对伡t橋》云：“勝地層層入，風(fēng)光處處多。有亭皆錦繡，無石不嵯峨?；ㄓ臣t樓發(fā)，鶯穿綠樹過。畫船游未厭，向夕起笙歌?！薄堵d》云：“讀盡殘篇禿盡毫，狂吟曾自許英豪。千斤猶可扛金鼎，一割何常棄鉛刀。身遜馮唐羞老大，宅同仲蔚長蓬蒿。放情懶慢年來甚，便得封侯也覺勞。”“塵事盡銷夢亦安，只余詩債未曾完。庭多花鳥非無伴，野足煙霞自可餐。對酒不辭千日醉，聽雞難免五更寒。年華易向忙中換，時(shí)把蒼顏鏡里看。”《雪夜》云：“雪壓千村靜，夜沈萬戶寒。映窗燈減色，鋪砌月同觀。妻瘦于梅甚，兒吟似絮難。尊空爐不熱，高臥五更殘?！薄冻醮郝d》云：“病后情懷分外癡，閉門久已謝相知。酒除夜醒眠難早，老畏春寒起最遲。梅逞凍容將綻玉，柳含青眼未垂絲。會(huì)須料理芒鞋著，肯負(fù)花紅葉綠時(shí)。”《幽居》云：“地僻塵囂絕，孤懷樂此村。曲肱賒午夢，種菜有閑園。泄泄身多病，悠悠日閉門。惟余書數(shù)卷，相伴幾朝昏?！薄澳置坊ㄊ?，冰肌徹骨寒。詩同春雪凈，夢逐曉云殘。對酒開懷易，逢人強(qiáng)笑難。牛衣憑婦慰，有淚只偷彈?！?br> 王州謂康與之善用“瘦”字，如“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又“天還知道和天也瘦”；又“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又“應(yīng)是綠肥紅瘦”；又“人共博山煙瘦”，諸瘦字俱臻妙境。近時(shí)詩僧寄禪，善用“影”字，如《題寒江釣雪圖》：“江寒水不流，魚嚼梅花影”；又《與人游岳麓山分賦得影字》：“林深闃無人，清溪鑒孤影?！毕嫒艘云湓小榜R蹄踏人影”句，呼為“三影和尚”。又與實(shí)甫同宿山寺，實(shí)甫賦詩云：“山鬼聽談詩，窺窗微有影?！奔亩U笑曰：“君寫鬼影未工。吾意易為‘孤燈生綠影’。”又《麓山看紅葉》云：“夕陽如畫工，畫出秋山影?！苯越^妙之辭也。伯兄古香，嘗以“肥”字見賞李莼客前輩。如《送春》云：“日長歸燕早，春瘦落花肥?！庇帧对乱棺鴺湎侣勦徟畾w聲》云：“槎材影落魂與淡，環(huán)佩聲歸耳不肥?！薄端兔墩扇攵肌吩疲骸袄先ピ娙四苛Ψ省！苯詷O有斟酌語，當(dāng)與“康瘦”、“禪影”，同稱佳話。
顧昭亭序《唐風(fēng)集》，有“壯語大言，則決起逸發(fā)，可以左攬工部袂，右拍翰林肩”之語。余謂杜荀鶴與顧同為池州人，不無互相標(biāo)榜之處。特《唐風(fēng)集》中如《春宮怨》諸篇，皆警策之作。至于寒苦羈窮之態(tài)，寫來尤歷落有致。方之孟郊、賈島一流，則伯仲之間也。
近時(shí)之言詩者多半?yún)⑷攵U機(jī)，自詡敏悟，余謂此最不可強(qiáng)求者。以李杜之詩才，尚偏于雄放一路，何況其他。惟王梵志有詩云：“昔我未生時(shí)，冥冥無所知。天公忽生我，生我復(fù)何為？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shí)?！卑司湔媸嵌U家上乘。其他如梁元帝之“不礙行船往，惟看遠(yuǎn)樹來。”庾肩吾之“只認(rèn)己身往，還疑彼岸移。”兩意雖同，均是悟境。
劉東莞云：“富于萬篇，窘于一字?！庇喈?dāng)時(shí)頗非議之。繼而友人以近作索和，中有一“朋”字，造句三五日，卒不得一佳者。方悟東莞之言，具有甘苦意味，非三折肱者，固不能道只字也。后來勉強(qiáng)和之：“豪俠隨時(shí)縱酒肉，貧窮無處覓親朋。”陳腐已極。荀子曰：“人有失針者，尋之不得。忽而得之。非目加明也，眸而得之也。所謂眸者，偶睨及之也?！蔽粼硬拧端偷芟阃ぴ姟酚小熬魃钐幫具h(yuǎn)，家運(yùn)隆時(shí)惜我衰”之句，一時(shí)和者甚眾。顧衰字一韻，殆無佳句。惟其妹丈胡書巢句云：“江南政績新遺愛，海內(nèi)文章舊起衰?！弊硬抛鲿蠲乐泊饡杏小盀檠核プ?，頗費(fèi)心機(jī)。今果見許，足徵兄之能知此中甘苦”云云。識(shí)者謂書巢押衰字工夫，猶荀子言“眸而得之”之工夫也。其說甚是。余愧無“眸而得之”之工夫，故一遇和作，即退而卻走。而尤為難者，則莫若改詩。嘗有重余之人，以未是草就正于余，余之苦，殆吃黃連之不若，非全易其意，則不易一字。作者恒怪余之不情。非不情也，自作自討好，為文士之通弊，而詩家染之尤深。余初意亦愿點(diǎn)竄數(shù)字，作冠冕之唐塞，無如甫易一字，則其楮上原本，彷佛栩栩欲活，一字都擺不穩(wěn)，只好悉數(shù)勾去。即此一端，已足見余之毫無工夫。必如荀子所云，眸而得之，恐于改作、和作，亦有鞭長莫及之憂矣。伯兄古香云：“工詩者不善改詩，不喜和詩?！贝搜援?dāng)是近理。
《紅樓》十二金釵中，獨(dú)王熙鳳不能詩。然“昨夜北風(fēng)緊”五字，信口念來，便成佳句，所謂詩人貴自然也。少陵，詩圣也，常語人云：多師是我?guī)煛７菐熆蓭煻鴰熤?，村童牧豎，一言一笑，皆我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箸盧女仆，不識(shí)寫字為何事，屢喋喋向余曰：“先生早也寫，晚也寫，寫了幾十個(gè)成天，難道還寫不到做官嗎？”余因有句云：“頭銜不借嘉禾貴，心血只為墨草枯?！敝星镏?，內(nèi)子坐小缸畔，謂余曰：“一缸水竟是月色了。”余因有句云：“春風(fēng)得意紅千里，秋月澄輝白一缸?！苯远鄮煄熞病?br> 有為余述武后廟聯(lián)者曰：“六宮粉黛無顏色，萬國衣冠拜冕旒?！辈荒苤笧楹卧S人作，或系好事者懸擬之詞，運(yùn)用古語，妙如己出。讀之即知為詠武后語，不能加到他人身上，誠亦莊亦諧，精切不移之作也。
袁子才系一極輕薄人，然有句云：“但使桑麻都遍野，肯教行路夜深來。”殊寓忠厚長者之意。吾見四馬路野雞，輒憶是語。十年前初至上海，與天醉觀髦兒戲，天醉有句云：“雌雄撲朔迷離處，都是人家好女兒?！逼溆靡忸H與子才彷佛。詩人警世之心，亦苦矣哉。
作詩一道，不可以造句言之；造句之法，亦不可以佳字盡之。樂府、古體，不必多講；即短章、長律，大約作詩之人，多以一氣鑄，不受剪裁為貴。有合之則美，而離之反不佳者。如必于每篇中搜出一二佳句，以資攻究，即能如前賢手筆，亦不過工于雕琢而已?；蛑^崔信明“楓落吳江”，杜荀鶴“日高花影”，或五字以外無聞，或百篇之中僅見，茍非佳句之是求，必致眾長之莫取。此說頗能近理?！秴斡[》有云：“善學(xué)者如食雞，必食其跖數(shù)千而后足?！庇衷唬骸盁o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眾白也。”取是兩義，則詩人攻句之法，亦一必要之學(xué)程?；蛉绶渥又苫ǎ蛉琦Z王之擇乳，掇拾工夫，夫豈可少也哉。遠(yuǎn)宗心余先生，序吳子修《佳句錄》，說明此旨，甚有層折。可見“收拾驚人之句”一言，甚非懸空立論者也。
作詩不可無才，無才則中枯；又不可無氣，無氣則勢弱。然過于矜才者必溢，過于使氣者必散。此中庸之所以難也。昔嚴(yán)滄浪論詩，笑東坡、山谷二人如子路侍夫子，純以行行之氣。余謂前清最負(fù)盛名之詩人，遠(yuǎn)如袁子才，近如龔定，亦無一非行行之氣耳，是皆才氣之偏也。
詩之一道，以擬古為最難。擬古之作，最宜精細(xì)。譬之?dāng)M唐詩，則詩內(nèi)運(yùn)用不得攙入宋以下之事實(shí)；擬晉詩，則詩內(nèi)運(yùn)用，只能限定晉代以前。以此類推，年代之距離愈遠(yuǎn)者，即擬古之作愈難神似，以其掌故闕如也。所以漢魏之體，擬之殊不易易。且漢魏六朝時(shí)，所作之詩，多如層巒疊嶂，展覽不盡，是以意勝者也，非以句勝者也。若不明此義，縱富有五車，東挨西軋，與一幅濃墨圖何異，便不堪入目矣。
人謂作文之道，實(shí)難于詩。詩鵠于工，能工便佳。文不盡于工，愈求其工，則愈見其拙。余謂作詩亦何嘗有止境，竭畢生之心血以求之。卯年與子年，先后如兩人；秋季與春季，先后如兩人。自維無所得，自他人視之，則曰愈作愈工也。此進(jìn)步之一定者也。衰亂與升平，先后如兩人；得意與失意，先后如兩人。自惟無所失，自他人視之，則曰老不如壯也。此退步之一定者也。余雖不工于詩，而稍能知其甘苦。嘗集諸家論詩之言，等量而觀之。昌黎謂悲苦易工，六一亦曰窮而后工。王安石詩有云：“年少不須多感既，文章猶忌數(shù)悲哀。”其所見卻與退之、永叔相左。余謂安石本一功名中人，雖天付一枝巨筆，可以稱雄一世，究竟持論多流于偏激。文家詩家，師其文采可也；若師其造詣，亦急進(jìn)自大之一流人物耳。其意鄙屈原為自斫，薄長沙而不為，故作此冠冕堂皇語，而不知禁體犯諱之陋制，俱種因于此。安石之誤盡蒼生，良可懼也。
詩有經(jīng)幾何年月，合前后兩人而稱佳構(gòu)者。相傳布機(jī)山上并無人煙，惟芳草茂林，黃鶯白兔，相與天地而已。山隈甚離奇，客舟往來者，多避風(fēng)躲雨于此。曩年有一生員，泛舟赴省試，半途遇大風(fēng)，遂就山隈而泊舟焉。詢諸舟子，則曰是山名“布機(jī)”。生員聞而奇之，遂信筆吟句，以志其異。其詞曰：“無絲無縷又無聲，底事當(dāng)年得此名？”后竟擱筆沈思，無詞以續(xù)，枯索詩腸，卒無佳句。應(yīng)試既畢，郁郁而歸。未幾日，竟以悶極而歿。然其陰魂不散，每當(dāng)黃昏人靜，輒在此反覆吟詠，字字嘹亮，恍若人聲。數(shù)年后，適有名士王奎者，因赴試，亦宿是山之隈。詢知其故，遂為之續(xù)曰：“松柏作經(jīng)翠錯(cuò)落，薜蘿為緯綠崢嶸。黃鶯對射金梳巧，白鷺交飛玉剪輕。一帶晚霞斜掛處，儼然新織綺羅成?！睆拇怂觳宦勔挂髦曇?。
余家聽雨小樓，屋不過五楹，前后有小院，春蘭秋桂，雜以芭蕉、薔薇、萱草、海棠、天竹之類，四時(shí)不致寂寞。余兄弟幼年讀書即是處也。是樓為曾祖考聽樓公所筑。公之宗旨，將專以攻詩詞。歲丁亥，先大父鳩工修葺之，而土木遂以一新。新之日，先大父謂余兄弟曰：“是樓實(shí)不祥。前此四十年，汝曾祖聘名師金曉庵先生課余讀。師固精舉子業(yè)，而于試帖一道，則門外漢也。相傳某年秋闈，師四子文已擬魁，以試帖失粘，斥不第。晚年益郁郁。嘗取工部長慶劍南等集，朗朗誦之，或達(dá)旦不輟。今師死已二十年，而聽雨樓中常若隱隱有聲者。非予心目中之迷信，生不得志，則死不瞑目。若小子當(dāng)知不能詩，亦文人之苦境，不可不引為前車也?！痹侥暧?，樓中變?yōu)閮号湫χ靡嗖坏蒙佼?。顧先大父《聽雨樓詩鈔》中，下卷《題樓二首》有“秋夜何如春夜好，詩聲還比雨聲多”之句，則明明指此矣。
唐以聲韻取士，才智超曠者固肆力其中，即秉資愚魯者亦窮年累月，以殫其精。故六義之學(xué)，至李唐而大備。《香祖筆記》謂宋元論唐詩不甚分初盛中晚，故《三體》、《鼓吹》等集，率詳中晚而略初盛。楊仲宏《唐音》始稍區(qū)別，說猶未暢。迨高廷禮《品匯》出，而所謂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變、余響，始皆井然。不知宋丹邱《滄滄詩話》已有其說。謂論詩如論禪，盛唐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則小乘禪，已落第二義也；晚唐則聲聞辟支果也。而其于別體，則有唐初體、盛唐體、大歷體、晚唐體，分之甚晰。世之言四唐詩者，皆謂說起于高廷禮，謬矣。雖然，凡初唐人有至盛唐而存者，盛唐人有至中唐，中唐人有至晚唐而存者，一生著作，何能割裂畛域，分為或初或盛或中或晚乎？錢牧齋之品行雖不足取，但其嘗詆此說，不可謂非六義界中之一個(gè)。吳郡胡燮亭《唐詩貫珠箋》，既隱秉其意，不復(fù)分列四唐，而清圣祖頒定《全唐詩》，亦削去初盛中晚名目，于是一般詩人，始漸移其舊日之見。然在好判疆陌者，猶斤斤于分派之說，以自詡鑒別，其可笑又何如也。余謂最不值錢者詩人，如蕩婦之賭咒然，一女不二夫，張三李四，辨別不了，不旋踵而楊花似之。詩人之作詩也，或愛初唐，或愛盛唐，或愛中唐，或愛晚唐；黨李則攻王，守杜則仇白。而實(shí)則落筆寫來，非初非盛，非中非晚，只剽竊前人佳句，為依樣葫蘆之晝。余蓋不見唐后之詩人，何者為初派，何者為盛派，何者為中晚也。噫，亦亻真矣！
曩年向興化袁氏購得鄭板橋未刻詩一冊，系先生壯年之作。是時(shí)字體系松雪參東坡，不類晚年放縱。余甚寶貴之。冊中多精心結(jié)構(gòu)之作，而全集俱未收入，蓋隨時(shí)吟詠，大半散佚，所得者或視為秘寶，不欲共諸同好也。如《庚辰初夏陪人飲家少華兄齋中》云：“晝夢余繩榻，閑吟出草堂。久慵行實(shí)懶，相挈興初長。亂屐荒苔跡，虛檐落照光。夜涼生戶牖，春草護(hù)池塘。海饌來朝市，村沽續(xù)暮觴。謔言殘蠟暗，驟飲小童忙。眼玻┆曾緩，（時(shí)予病目）顏衰醉亦蒼。一天星皎潔，獨(dú)立正茫茫?！薄稉魤馗琛吩疲骸凹炔荒茏鞴倥c吏，顯揚(yáng)聲名高門第。又不學(xué)作商與賈，經(jīng)營什一豪鄉(xiāng)里。三冬文史足何用，轉(zhuǎn)瞬明年四十矣。百畝薄田范堤西，洪波浸沒久成溪。稻粱十斛同珠玉，夢逼西風(fēng)饑鳥啼。拂衣掩卷出門去，世路多艱誰可語？擊壺究有壯心存，歌罷不知夜幾許。”《秦堤煙柳》云：“綠遍河堤柳，風(fēng)吹乍欲眠。千條垂絲綠，萬點(diǎn)落輕綿。影蕩來溪鳥，枝披過客船。近村增暝色，露足朝煙。雨過天池廟，云生閣上川。春情迷野曠，游興識(shí)鶯遷。酒載濃陰處，歌傳淺水邊。小橋新月上，漏影更娟娟。”《西溪舟中》云：“水底云堆鏡里山，楊花帶雨貼春衫。扁舟往返無多路，鉅纜人牽不掛帆。”《過潘洋汊與高可久》云：“此地相離二十春，重來景物不堪親。山田久已更新主，村媼徒然識(shí)故人。一艇帆低迎落日，半天風(fēng)急冷烏巾?？屯竞涡曳曛?，說到沈淪又愴神。”《哭妹婿金楚原》第二首云：“曠懷嫌俗擾，小筑寄情孤?；ǖ组兹栽?，亭邊徑欲蕪。青箱遺舊業(yè)，黃糈積新逋。貧苦悲吾妹，孀姑待爾扶?！薄蹲o(hù)菊》云：“籬下幾經(jīng)日幾回？荷鋤還帶小童來。為愁嫩葉風(fēng)前萎，況值新芳雨后裁。扶蕊刪殘三徑竹，護(hù)根破一庭苔。欲期九日秋光好，全在春深著意培。”《閏七夕》云：“似憐牛女別離多，故閏佳期使遮河。未必漏聲饒幾滴，歡娛其奈五更何？”《梅樹為夏雨所傷嘆》云：“隔墻梅樹迎臺(tái)榭，花發(fā)逢春香飄墮。對我相憐十八年，出門便至梅花下。托根惜傍河之濱，河傾水闊波浪頻。夏來雷雨凡十日，一朝根露萎荒塵。碧葉疏枝時(shí)所玩，最愛層陰綠繚亂。有蘚惟見色相連，無花猶覺香未斷。玉碎珠沈心凄惻，一壺奠爾淚盈臆。我病綿綿月有余，恨少春前培助力。清宵何處堪吟月，只有夢到羅浮域。桃李紛紛空多情，從今寂寞掩柴荊?！薄肚迕鳌吩疲骸坝浀妹烽_雪未晴，三春轉(zhuǎn)眼到清明。風(fēng)光好處付輕棄，白發(fā)愁中實(shí)易生。冢上凄凄亂鳥聲，一年祭掃只清明。何曾滴酒能歸土，名利無人肯看輕?！薄堆阕帧吩疲骸懊{翼天邊影不單，儼然鉤畫亦奇觀。點(diǎn)云卻擬毫初落，帶雨渾疑墨未乾。系足密書虛絹帛，卸蘆露布過山巒。一行隱避西風(fēng)急，低印晴沙煙水寒。”《新月》云：“一彎天際月，留影到黃昏。淡淡垂銀漢，纖纖照玉樽。微添春樹色，能繼夕陽魂。莫謂清光淺，繁星漸不存。”《過張王墓》云：“爭城搶地幾經(jīng)年，白骨難堆半畝田。天日徒虛臨建業(yè)，竇錢實(shí)恥入凌煙。長堤冉冉行人過，豐草凄凄牧子眠。勝敗即今成底事，孝陵花鳥亦堪憐?！薄镀棵贰吩疲骸罢鄣没ㄖΦ胶`門，一瓶春水即為根。寒香總帶風(fēng)前韻，瘦影疑來月下魂。書點(diǎn)落英閑白晝，爐薰凍蕊破黃昏。羅浮不作林間夢，近貯佳人在小軒。”《西村舟中》云：“深深秋水碧，滴滴蓼花紅。一客亂葭里，孤帆細(xì)雨中。村忙粱稻熟，人喜歲時(shí)豐。生計(jì)惟耕稼，長吟送牧童?！敝T詩皆宛轉(zhuǎn)纏綿，饒有風(fēng)致。
溫飛卿詩愛好天然，唐人無出其右。然飛卿貌丑，當(dāng)時(shí)目為“溫鍾馗”。余曾見某報(bào)上有手民不慎誤八叉為“夜叉”者，此亦極天然之趣史也?！断婺想s稿》及《江東甲乙集》為羅昭諫（隱）所箸，世人爭誦之。錢Α辟隱為從事節(jié)度判官，待遇甚厚。隱病將卒，Α自視之，題其壁曰：“黃河倘有澄清日，后代應(yīng)難繼此才。”以終身不第之文人，而雄主重之如此，隱之為隱，其才固有不可斗筲計(jì)者。然貌亦不揚(yáng)，與飛卿可謂無獨(dú)有偶。相傳鄭子佐之女讀隱詩，心悅而好之，愿事之以夫。一日，隱謁亞，女自簾后窺之，大失所望，終其身不讀隱詩。夫女子愛才，堅(jiān)于圣主，乃何以一面之故，至于愛情冰釋，而并無一滴留存？是其貌必有大不堪者。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莫謂詩人皆瀟灑風(fēng)流，昂昂儀表也。
嘗有夸兒女于余前者，余答之曰：“酒糊涂那里好兒女，古詩不云乎：酒徒多愚兒。”遺傳之性，確實(shí)有之。陶淵明詩：“雖有五男兒，不好弄紙筆?！贝似湟蛔C也。其實(shí)不但酒徒然也，古之詩人多有極盛難為繼之概。試問青蓮、少陵、香山、東坡輩，其書香不及身而替乎！刻畫過工，造化所忌。良弓良冶，以常理衡之，其食報(bào)固如是也。
朱晦庵先生訪其婿葉沉不值，其女出蔥湯麥飯留之。謂翁曰：簡略不堪，幸大人恕之?；尬碳搭}詩曰：“蔥湯麥飯兩相宜，蔥暖丹田麥療饑。莫道此中滋味淡，前村還有斷炊時(shí)?！庇嘧x其詩，題二語于上曰：“莫把村言閑看去，救人禹稷一場心?！毕染娱喼?，頗為色喜。計(jì)余作詩二十余年，得椿庭之贊許者，不過數(shù)十次，而之十四字，竟在嘉許之中。誰謂父之教子專務(wù)苛刻耶！世道淪胥，至于此極。我輩不能患天下之患，辜負(fù)先君子多多。
古人有言：詩以言志。吾謂此未可以概論也。半山分宜，一則執(zhí)私見以禍蒼生，一則貪私祿而昧青史。雖他二人皆能操筆使墨，流傳詩文于不朽，然其人固未可存也。夫以不可存之人，而能作可存之詩，似乎所謂言志者，相去又綦遠(yuǎn)矣。大約作詩貴適天機(jī)，得天機(jī)者其人自直。半山分宜多刻摯鍛鏈處，此其人之終于不可存也。或謂放翁亦鍛鏈勝者，何以存其人？余乃大笑：放翁為“滿頭花”，亦詩界之待質(zhì)犯耳。其人之可存不可存，吾為越人，未敢謬下定論也。
翁正三評《精華錄》，謂五古、五律、五絕皆似錄舊，即七古亦多為格調(diào)所牽，惟七律、絕有神韻耳。余謂漁洋五絕神韻殊絕，且自有風(fēng)骨，不能移向他人。七古音韻鏗鏘，亦自具聲調(diào)。其所以震蕩一時(shí)者，蓋有由也。正三不察，而獨(dú)推重七律、絕。謂絕尚可，謂律則未免誤認(rèn)。蓋漁洋所作，原以音調(diào)擅長也。
劉彥和論文，《體性》云：“八體屢遷，功以學(xué)成。”又云：“吐納英華，莫非情性?！蔽┰娨嗳唬噬倭曛栽唬骸疤找毙造`存底物?！逼埿郧椴簧?，或危側(cè)趨詭，或縹渺附俗，雖聲華斐然，非凡近猥釀，則土龍芻靈耳，曷足貴哉！梁山舟先生謂作詩者不必規(guī)規(guī)于時(shí)代體格之間，亦不必一宴集必有詩，一游歷必有詩。境之所觸，則發(fā)揮之；意有所感，則抒寫之。情往興來，則長篇短韻，擲筆成趣?；蛞豁嵍B至二三十首，終不見窮其未然者；或一地一事，至于窮年累月，不成一雜字，則隨手棄之。此即性情之作用也。夫性情之作用如是，則詩之出色當(dāng)行與否，甚無把握，宜乎？內(nèi)行家之言曰：詩，天生者也，非人力可強(qiáng)而致也。夫至于非人力可強(qiáng)而致，則培養(yǎng)性情，不其尤要?dú)e？
風(fēng)云月露之詞，有落落寫來，令人為之神移者。如蘇州汪端揆秀才，與婢小妹有情?！对伹锖Ｌ摹吩疲骸昂Ｌ幕鄄唤?，小朵含煙月下愁。記得舊時(shí)庭院里，憑人看殺只低頭?！蹦呈咳瞬w詩云：“比來一病輕于葉，扶上雕鞍馬不知。”半閑《赴揚(yáng)州留別》云：“心頭怪記溫存語，為愛看花又上船?！弊x之皆饒有風(fēng)趣。余昔年寄內(nèi)子云：“無人不道看花去，累我夢魂逐故鄉(xiāng)。”亦效顰之句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