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吟草：序
高占祥
人們講唐代的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這是講，王維的詩，有畫的境界；而王維的畫則有詩的韻味。齊白石在他所畫的草蟲集前題“可惜無聲”，那是他覺得作為造型藝術(shù)的繪畫，倘有詩歌美妙的音響伴奏，那是何等地愜人心意！中國畫論又講“書畫同源”，那是講書法和繪畫在用筆上都遵循著共同的法則，有著共同的審美標準，可謂異體同工，在中國藝術(shù)史上如同孿生姐妹，相映成趣，光照千古?？傊?，詩、書、畫各以其手段反映客觀事物，它們既有差異性，又具同一性；而中國在宋元之后，畫家多兼書家、詩人，如蘇東坡、鄭板橋、吳昌碩、齊白石等都是兼詩書畫三絕于一身的大師，這無疑是中國古典藝術(shù)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我最早讀到范曾的詩，不是在月白風(fēng)清的時節(jié)，那是一九七六年的清明節(jié)，在天安門百尺玉碑之下，有他寫的赫然大聯(lián)。此后，我又在報告文學(xué)上讀到他在彼時萬人叢中宣讀的檄文，我就想像著范曾或是一位感情激越，不茍言笑的深沉的詩人。
后來，我們有機會在全國青聯(lián)中共事，由于愛好相同，常抽暇一起吟詩、讀書、論畫，我對他有了進一步了解。的確，他是一位熱情洋溢的人，談話有氣勢、多激情、善表達，青年朋友們都愛聽他的滔滔雄辭。至于“不茍言笑”，卻是我猜錯了，他愛幽默、好諧虐，當他忘乎所以的時候，可以笑得流淚，在生活里實在是一位平易近人的朋友。
范曾的書和畫早為世人所知，而他的詩和文，卻有些被畫名所掩。其實，他的詩詞和文章是很耐讀的。據(jù)我所知，范曾對古文詩詞很下過功夫，加上他家學(xué)淵源，祖父范罕、曾祖父范伯子是桐城派最后的詩人，其家族世系最早記載著北宋的名臣范仲淹，而有詳細記載的一直可上溯到明末的范風(fēng)翼，到范曾的父親一共有十二代，詩人不絕如縷，都有詩文專輯出世。
范伯子推重宋詩，在同光年間與詩壇的另一位巨擘陳散原聲氣相求。陳散原稱他“蘇黃以下，無此奇才”，伯子先生也自評云：“我與子瞻為曠蕩，子瞻比我多一放。我與山谷作猶鍵，山谷比我多一練。惟有參之放練間，多有一幟非羞顏。徑須直接元遺山，不得下與吳王班?！笨梢?，范伯子之所以推重蘇東坡和黃庭堅，是由于他欣賞蘇、黃的“曠蕩”和“猶健”。顯然，范伯子屬于“大江東去”的豪放派，而不愿去刻紅剪翠，抒發(fā)花哀酒愁。
范曾的父親范子愚先生，也是一位詩人，而且是范曾兄弟三人的啟蒙老師。范曾的哥哥范恒、范臨都善詩詞，而且據(jù)范曾說，他的兩位兄長，才情都在自己之上，可惜天公忌才，都已先后謝世了。范曾的童年時代，和比他大十歲以上的兩個哥哥論詩，跟著他們吟哦，并接受父親的測驗。范子愚先生長出一聯(lián)語的上聯(lián)，由兒子們對下聯(lián)，以焚香的長短定時間，而以聯(lián)語的工巧論優(yōu)劣。兩位哥哥當時已訓(xùn)練有素，而范曾由于年幼，時出妙語，也大出笑話，逗得闔家上下前仰后合。這真是充滿著詩文世家的高雅樂趣，盡管當時他們家境窘迫，常有斷薪缺糜之憂。
范曾常說中國畫是以詩為魂，以書為骨的，倘使有一幅作品沒有寄托，沒有詩意，那就空具形骸而失魂落魄。中國的詩重視附、比、興，總是可由此及彼，廓大境界的，而中國詩歌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為畫家提供了十分珍貴的借鑒。中國書法在用筆上經(jīng)過了千百年的錘煉，也為畫家留下了豐富的遺產(chǎn)。我以為，一個優(yōu)秀的國畫家，是應(yīng)該胸有所感，即能附之于筆而直抒情懷，倘使筆墨上沒有精到的技巧，這樣的境界是不可夢見的。詩、書和畫的熔而為一，幾百年來成為文人畫家追求的高遠目標，這正是中國繪畫能自立世界藝術(shù)之林的根本原因。
范曾是一位優(yōu)秀的書畫家，同時也是一位深情的詩人。他寫詩正如白居易給元稹的信中所說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他最反對“為賦新詞強說愁”。他有時鎮(zhèn)日枯坐，索然無詩；而有時則詩思潮涌，勢不可遏。他一九八一年赴安徽登黃山，寫了八十多首詩、詞、曲，畫了一百多幅畫。一九八四年游三峽只有七天，就寫了五十幾首詩詞。他說，只有在生活中，心靈才會活躍，才有詩和畫。他坐在黃山玉屏樓的巨石上，面對著茫茫云海和千山萬壑，寫出了《登黃山天都峰三十六韻》。這首五言長詩，頗能表達他豪邁堅毅的性格和雄視古今的胸懷，同時也體現(xiàn)了他關(guān)于新時期文化藝術(shù)應(yīng)重陽剛之氣的主張?！芭实墙^頂，路陡更倥傯，后路早已斷，前行見大勇”，這正是他人生搏斗的寫照。
一九七六年范曾對著天安門紀念碑勝雪的白花，含著熱淚寫下了：“記國士揮淚，千尋潭壑；英雄喋血，百尺玉碑。灰盡東潮，星隕北斗，秋氣蕭蕭眾木摧。問天道，只蒼茫沉靄，萬里凝悲?！边@是他長歌當哭，寄托了對祖國的深切憂慮。他安慰自己的朋友，給著名攝影家華國璋的詞中講：“淚眼相詢心酸事，多少風(fēng)狂浪急，摧不散，煙嵐?jié)M壁?！彼c同代的人到中年的朋友共勉：“萬里征程催戰(zhàn)鼓，丹心報國志無休，和風(fēng)化雨洗余愁?！彼麩釔圩鎳纳缴剿鞒隽硕嗌賶邀惖脑娖骸暗岢睾?，鐵鑄石林雄。壁立群峰疑海嘯，橫斜斷石似山崩，驚絕夢魂中?！狈对宰约好裘畹乃季w和人、和事、和祖國的一草一木千絲萬縷地聯(lián)結(jié)著，他多情地觀察、回顧、懷戀著感動他的一切。他思路純凈，不會宣泄那些無聊的、不健康的東西，即使他有時也不免憂煩，但他總能以自己的浩然之氣掃蕩那一時一際的愁緒。因而讀范曾的詩，是可以引發(fā)慷慨昂揚的精神的，這也就是中國詩教“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作用吧。
羅曼·羅蘭在嘲笑那些刻意為詩的人說：“他們完全沒有想到現(xiàn)實可以富有詩意，也沒有想到詩歌對于一般生機勃勃的心靈就是自然的語言?！庇袝r讀范曾的詩，我會感到那就是他在侃侃而談，因為他的詩和他的談話是一個風(fēng)格：激越的情懷、浪漫的思緒和如珠的妙語構(gòu)成了他自身獨有的風(fēng)格。
范曾的畫，是梁楷、石恪一路的豪放派；范曾的詩，是蘇東坡、黃庭堅一路的疏曠派。人們愛范曾的畫，也會愛他的書、他的詩，他的詩、書、畫薈而萃之，就是他的人，由此，我想讀者也更會愛他的人。 一九八四年十月廿九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