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缺陷”書法家——米芾
一個人格缺陷者可以是一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但很難成為一個藝術(shù)理論家,你可以欣賞,崇拜他們的作品,但不要把他們的話太當回事。從某種意義上說,米芾就是這樣一個人格缺陷者,一句:“大抵顏柳挑剔,為后世‘丑怪惡札’之祖”,不可謂不令人驚駭。
圖為米芾《苕溪詩卷》(局部)
對于一個書法上的后來者,雖然可以有自己的好惡,但對于書法前賢,總體上應(yīng)該是尊重的。我們看看米芾說的話,米芾說:“智永有八面,已少鐘法。丁道護、歐、虞筆始勻,古法亡矣。柳公權(quán)師歐,不及遠甚,而為丑怪惡札之祖。自柳氏始有俗書。”
圖為柳公權(quán)書《玄秘塔碑》局部(左)和米芾所書碑文(右)
而顏真卿是米芾抨擊的重點對象,諸如“顏書筆頭如蒸餅,大丑惡可厭”等等評論不一而足。
不僅如此,米芾還說:“唐人以徐浩比僧虔,甚失當。浩大小一倫,猶吏楷也。僧虔、蕭子云傳鐘法,與子敬無異,大小各有分,不一倫。徐浩為顏真卿辟客,書韻自張顛血脈來,教顏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
圖為徐浩所書《不空和尚碑》(左)和虞世南所書《孔子廟堂碑》(右)
米芾后來是十分喜愛褚字的,所以他對褚字極盡歌頌,說褚字“清遠蕭散”;“九奏萬舞,鶴鷺充庭,鏘玉鳴珰,窈窕合度。”贊賞之情,溢于言表。
米芾對于所喜愛的二王和褚,他便極盡贊美;而除此之外,諸如智永,虞世南,歐陽詢,徐浩,顏真卿,柳公權(quán)等等諸家,他都持否定或半否定態(tài)度。甚至有的時候言辭激烈,多有詆毀之嫌。
宋四家都曾師法顏真卿,其中蘇軾,蔡襄頗得收益,而黃庭堅后來從魏碑“瘞鶴銘”中受益最多(他誤以為那是王羲之所書),米芾楷法后改宗褚遂良,蔡襄亦曾師法虞世南。這其中,蘇軾,黃庭堅,蔡襄對顏真卿評價都很高,蘇軾甚至說:“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也就是在他眼里,顏真卿可以看作是書法的最高峰。唯獨米芾的抨擊言論十分激烈,這不得不引人深思。
歷史上上幾乎沒幾個書家能入得了米芾的眼,那這是否就說明米芾的書法水平就比歐虞,顏柳更高呢?顯然不是,不僅如此,可以說,他還差得很遠。米芾對太多前輩書家都可謂“出言不遜”,那么后人又是如何評價米芾的書法及認知的呢?
米芾喜歡偽造古人的字來“彰顯”自己的書法水平,圖左為顏真卿《祭侄文稿》,圖右為米芾偽造的所謂“顏真卿書《湖州帖》”,其實根本無需多言,顯然二人的筆力幾乎沒有可比性,顏書的蒼勁雄渾在米芾的筆下顯得油滑綿軟(注意“此州入太”四字),且時出側(cè)鋒(注意“年”字)。 至于帖中“湊,湖,非” 等字,則筆法,結(jié)體都是米字的一套。
首先,后人對米芾書法總體上的評價是,行草書很不錯,但楷書不怎么樣,但奇怪的是,米芾對于楷書上的巔峰人物諸如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quán)都不待見。這難免有“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嫌疑。
這不得不提到米芾的楷書,按他自己的說法,自己的小楷“甚佳,不輕易與人”,那么他的中楷大楷呢?答案是:很糟糕。
圖為褚遂良書《雁塔圣教序》(左)和米芾所書碑文(右),“鳳凰”二字下筆極軟,“逢氏”二字顫似中風之疾,通而識之,并無一二字足細觀也。
不妨看看1976年在連云港市出土的米芾楷書殘碑,從中可以看出濃厚的褚遂良的意味,然而褚遂良少量的裝飾性筆法和富有彈性和流動感的線條讓他的字顯得靈動,清健,挺秀,而米芾則完全把褚字變成了一只只竭力掙扎扭動的“怪獸”,浮夸而驚悚的筆法既讓人感到做作,又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拿筆拿不穩(wěn)。注意,這絕不是風格問題,太多的偽書法家都以所謂的“風格”去裝神弄鬼,我既對此既唾棄至極,同時也見怪不怪了。
再來看米芾的小楷《向太后挽詞》,其實還是說得過去的,一定程度上也印證了他的說法,但至于他所說的“甚佳,不輕易與人”,則完全是自夸過頭了。其實不難發(fā)現(xiàn),即使是在小楷中,米芾也改不了一味好“勢”的陋習,字字皆有“躍躍欲試”,“好勝不羈”之態(tài),久而觀之,頗令人生厭。“終隨一‘偏’之失”——素來褒貶分明如黃庭堅者,對他的評價是較為客觀的。
圖為米芾小楷《向太后挽詞》
米芾的中楷大楷最糟糕,而他最看不起的顏真卿,卻最長于中大楷,而被他貶斥為“丑書之祖”的柳公權(quán),亦中大楷極佳。(顏柳的楷書,總體來講比初唐的楷書寫得更大)
圖為顏真卿早年所書《郭虛已墓志》(左)和晚年所書《顏勤禮碑》(右)
通過米芾的字,我們其實也可以窺見米芾性格中較為重大的缺陷。盡管字如其人的說法太過絕對,字好人就好更是無稽之談,但如果我們按照蘇軾的說法,所謂字如其人,并不是看字的“好”與“不好”,而在于字的“氣質(zhì)”。蘇軾在《渡海帖》中說:“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態(tài),不可掩也;言有辯訥,而君子小人之氣,不可欺也;書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亂也。”,有的人寫字雖然“精到”,但透露出飛揚跋扈之氣,有的人字雖然丑拙,但不乏沉抑之正氣,蘇軾強調(diào),應(yīng)當注意字的“氣質(zhì)”,而不是外表,好比長相漂亮的人不見得學養(yǎng)和氣質(zhì)很好,反之亦然。
明項穆《書法雅言》評價米芾的書法之短在于“猛放驕淫”,而他認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米芾“天資雖勝,學力乃疏,手不從心,藉此掩丑”。而清代梁巘《承晉齋積聞錄》:“米海岳軟筆作書,下筆極細,鉤剔極粗,放蕩散漫,太無規(guī)矩,終不為佳也”,“然似仲由未見孔子時風氣耳”。一個說米芾“猛放驕淫”,一個說米芾“放蕩散漫,太無規(guī)矩”,雖然看似評價過激,但也并非空穴來風。
圖為米芾所書《研山銘》(局部)
為什么對米芾的字會有“無規(guī)矩”的批評呢?這和米芾的楷書水平太差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王羲之,歐陽詢,顏真卿,趙孟頫的楷書水平都相當高,所以盡管他們的行書也時有倚側(cè)之勢,或飛動,或雄渾,卻總體不失端莊之氣。過分夸大楷書的“基礎(chǔ)意義”是錯誤的,但比這更加錯誤的是無視楷書的基礎(chǔ)意義。蘇軾說:“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按照蘇軾的理論去推敲,米芾的行草之所以“放蕩無規(guī)矩”,正是由于沒有楷書的約束。
米芾的楷書水平較差,與他對楷書的學習態(tài)度有關(guān)系。他初學顏真卿,而后又厭惡顏真卿,轉(zhuǎn)學柳公權(quán),而后又厭惡柳公權(quán),轉(zhuǎn)學歐陽詢,緊接著再一次否定歐陽詢,改學褚遂良……這種心理頗值得探討,凡是學過書法的人都應(yīng)該知道,學某家的書法,往往學之愈深,愈加上癮,愈能感受到某家之無窮妙趣。凡頻頻轉(zhuǎn)益別師,而且還否定批駁詆毀前學諸家以致“數(shù)典忘祖”者,大抵只有一種情況——總也學不好某家,氣急敗壞故而轉(zhuǎn)益別師。就米芾放蕩不羈,爭強好勝的性格和一味求“勢”的書法喜好,完全無法想象他學歐字的情形。
轉(zhuǎn)益多師并不代表“取諸家之長”,況且在我看來,“取諸家之長”在藝術(shù)上往往是個偽命題——虎之尾蒼勁,麋之角優(yōu)雅,鶴之翼輕捷,象之自圓健——但設(shè)若有一種動物長著老虎的尾巴,麋鹿的角,仙鶴的翅膀,大象的鼻子——那真是不倫不類,不三不四,其丑無比。
至于說米芾的“驕淫”之病,亦有根據(jù)——說到字的“驕淫”,我們不得不提到宋朝的另一位書法家——奸臣蔡京。如果說秦檜從某種意義上是背黑鍋的“所謂”奸臣,那么蔡京這個奸臣絕對是半點也不冤枉。蔡京的字也極其精到,然而看起來又有些飛揚跋扈,但是,米芾恰恰極其欣賞蔡京的字,甚至認為蔡京的字是當朝第一。物以類聚,書亦如此。米芾的人格缺陷,由此可見一斑。
我們今天經(jīng)常說“巧取豪奪”這個詞,其實這個詞最開始就是形容米芾的行徑的。米芾經(jīng)常用偽造,調(diào)包,威脅等手段竊奪前朝珍貴的文物,他曾因此被告到官府。
米芾性格的畸形與他的出身和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米芾的母親是皇太后身邊的侍女,這是一個特殊的身份,一方面,這與皇家沾點邊,尊貴,高傲,甚至時而的目空一切都可以理解。另一方面,太后身邊的宮女也終究只是宮女,盡管這種便利能夠讓他自由出入于皇家宮苑,但在古代封建社會尤其是唐宋“身份制”的影響下,米芾也深諳此理。他一方面與諸如奸臣蔡京之類的官宦名流交往甚密,十分渴望洗清身份進入貴族階層,但又時時感到力不從心。所以米芾這一生,某種意義上是“高傲地活在自卑里”,他的許多怪異的行為和言論,都與他特殊的心理狀態(tài)密不可分。
奸臣蔡京所書《跋雪江歸棹圖》,驕猛飛逸,沉著痛快,鋒芒奕奕,精到之極。
蔡京的哥哥蔡襄是一個忠厚溫和,品格高尚的人。兄弟兩人在品格與性情上的巨大差異在書法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觀蔡襄字猶如“春風拂面”,蘇軾力推蔡襄,認為他的字是“本朝第一”。圖為蔡襄書《澄心堂帖》(左),《大研帖》(右)
宋高宗趙構(gòu)《翰墨志》:“米芾得能書之名,似無負于海內(nèi)。芾于真楷、篆、隸不甚工,惟于行、草誠入能品?!保?span>黃長睿評其書法,“但能行書,正草殊不工”,對米芾的評價可以說是較為客觀的。(趙,黃二人對米芾草書評價不甚一致,應(yīng)該說,米芾的草書并不低,但由于其對唐人的草書持否定態(tài)度,又囿于對晉草的見識,成績平平自然在所難免)。
盡管米芾的行書客觀上是優(yōu)秀的,但學米字應(yīng)當以謹慎為佳。如果說學顏體字的朋友容易忽視顏體字筆法中“綿里裹鐵,外柔內(nèi)剛”的特點,且不細心體會顏體字的體勢特點,膚淺而錯誤地把顏體的寬博雄渾理解為筆畫粗細問題,從而讓字變成庸俗肥碩的“墨豬”,那么學米字的朋友往往由于過分強調(diào)米芾行書特殊的趯(tì)法(即挑鉤)和弩法,從而把米字“妖魔化”。要知道,盡管米字倚側(cè)的體勢與扭動的筆法不失為一種獨特的美,但由此帶來的“驕淫無規(guī)矩”之弊病也是事實,若在臨習米字時過分強調(diào)這些“本來已經(jīng)足夠夸張的表情”,難免讓字顯得“張牙舞爪,歪瓜裂棗”。
另外,也正是由于米字的上述特點,熊某建議初學行書莫以米字為藍本,要知道,從守規(guī)矩到放蕩不羈相對容易,從放蕩回到平正中和就難了。大概也是如此,米芾楷書那浮夸驚悚的扭動與掙扎恰似想要掙脫枷鎖的野獸。
而至于米芾的書論,堪稱“史上最不靠譜”書論,即使有那么一兩句正確的話,也有諸如蘇軾在內(nèi)的人比他更早,更精辟,更全面地提出。乾隆對米芾的一句評價可謂一針見血:“愛其字,然惡其論”?! ?/span>
文字/編輯/制作:熊 《空蟬》2015第 6 期 總第 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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