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孤雁
全文共2628字
一大早,天上飄著細雨,大錢莊有人來我家里報喪。來人一臉的凝重,說大姑的婆婆走了。
我爸遞給他煙,他接了,夾在耳朵上沒吸。匆匆囑咐了聲“放五天,第六天出殯”后,那人便騎上摩托車“突突”著走了。
第三天,天空依舊下著小雨,我爸帶著我前去大錢莊吊孝(大伯一家人在外地,我家去就算是代表了)。
大姑家原本熟悉的院落,此時已變得無比陌生,堂屋門口扎著棚子,下面跪著兩排男丁,個個披麻戴孝,一見到我們便齊刷刷伏在地上放聲大哭。
燒了紙錢,叩了響頭,我爸走在前頭,我跟在后面,緩緩地走進堂屋,迎面是一口黑漆棺材,架在兩張紅漆條凳上。
棺材還沒封,大姑的婆婆,我稱之為大奶奶的老太太,正躺著里面。一身嶄新的壽衣,面容平靜,無聲無息。
堂屋門上的白色幔子,將世界分成兩半,外面喧鬧紛亂,里面靜默沉寂。我甚至能聽到老太太遺像旁邊那口掛鐘鐘擺“滴答滴答”擺動的聲音。
遺像里,老太太面色陰沉,看不出多少慈眉善目的樣子,仔細看,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歪斜著,似乎帶著慍色,好像立馬就要跳出鏡框,繼續(xù)像生前那般在大姑面前拿大、耍威風。
老家有句老話,人死為大,人死罪消??刹恢醯模咸倪z像,她生前種種上不了臺面的言行,如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一點點漫上我的心頭。
我至今都沒有琢磨明白,身子孱弱的大姑拼盡全力給老錢家生下兩兒一女,不說厥功至偉,也算是不辜負老錢家了,可老太太就是瞧著大姑不順眼。
平日里,經(jīng)常沒來由地對大姑冷言冷語,要是遇上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她就更會來事了。有次,大姑聽見外面有搖撥浪鼓吆喝賣糖葫蘆的,便給三個孩子每人買了一根。
那天,老太太恰巧來家里找大姑父,一見到孩子們在吮吸糖葫蘆,臉頓時拉得老長,嘴里唧唧咕咕,乜斜著眼睛瞪了大姑好一會兒。
臨出門,老太太猛踢了一腳放在院子里洗臉的搪瓷盆子,朝著灶屋的方向惡狠狠地罵了聲:“她媽X的,真會花錢,不守財?shù)睦素洠 ?/p>
大姑聽了,委屈得掉眼淚,但她沒有辯駁,只是用圍裙不住地揩拭眼淚。
有次過年,大姑跟姑父商量后,給三個孩子每人置辦了一身新衣裳。大年初一,三個孩子去給老太太拜年,誰知她一瞅見小孫女身上的花衣裳,立馬攥緊小孫女的衣領,用一種陰冷的語氣責問道:“新買的?”
小孫女嚇得哇哇大哭,還不住地打哆嗦。那天,拜年的隊伍一散,老太太就怒氣沖沖地沖到大姑家里,酸的臭的一齊往外罵,斥責大姑亂花錢,還說什么丫頭是賠錢貨,不該買新衣。
全程,大姑都是一言不發(fā),眼角掛淚,她知道自己沒有錯——一年一個時候,過年了,孩子們都盼著穿新衣,而且這事都跟當家的商量過了,有啥錯?女兒也是孩子,咋就不能跟兒子享受一樣的待遇?
姑父見老太太這般蠻不講理,橫在老太太和姑姑中間,好聲好氣地勸老太太不要這樣小題大做,省得被鄰居們看笑話。
老太太一聽姑父竟然沒有站到她那邊,先是一怔,繼而蹲在地上,放開嗓子嚎啕大哭,嘴里說著尋死覓活的話,還罵姑父是個娶了媳婦忘了娘的白眼狼。
姑父是個明事理的人,他不愿姑姑受委屈,也不想這樣的家丑讓街坊知道,便一人將“黑鍋”背了過去,說給孩子們買衣服是他的主意,這事跟媳婦沒關系,還言辭懇切地跟老太太道了歉。
老太太止住了哭聲,心滿意足地走了,走之前,照例沒忘狠踢了一腳搪瓷盆子,一盆子的水應聲灑了一地。在北方,這是犯忌諱的事——大年初一,不到中午,盆子里的水是不能往外潑的。老太太心里明白這事,她這是故意給大姑找不痛快。
大姑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嘴里囁嚅著想說什么,可卻被姑父用眼神給止住了。后來,大姑在我家多次談及此事,她說家里那些年不太平,多少跟老太太的這次舉動有些關聯(lián)(大姑這人平日里挺封建的)。
大姑的小女兒長到五歲時,老太太有個老親,有天來走親戚,閑談間說起自己家里沒有孩子的事情,并流露出想要領養(yǎng)個孩子的意思,還說男孩女孩都行,價錢好商量(對方家境還算殷實)。
老太太當即就把大姑和姑父喊了過去,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人家想買個孩子,快讓人家把小華(大姑的小女兒)牽走吧?!?/strong>
大姑當時就傻眼了,天下哪有這樣的事情,把賣孩子說的跟賣牲口一樣隨便,一樣云淡風輕。尤其是老太太口中的那個“牽”字,更是令大姑心生厭惡,這擺明就是把自己的女兒當成牲口看待。
姑父默不作聲,他這是用沉默來表示抗議。大姑這次再也忍不了了,當著那位老親的面,撂下一句“餓死我也不會賣孩子”就扭頭走了。
老太太勃然大怒,老親一走,就沖到大姑家大鬧了一場。因為老太太手中拿著火鉗子,大姑身上受了好幾處傷。
大姑頭上流著血跑到我家訴苦,我爸和大伯都是紅臉漢子,當即帶著我和堂哥(大伯的兒子)去找老太太“算賬”。
老太太也算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一見到大姑娘家來人了,立馬高聲招呼了本家?guī)孜恢蹲舆^去,與我們對峙在院子里,那場景現(xiàn)在回想起來依舊歷歷在目。
那天,大姑橫在兩堆人之間,哭哭啼啼地講述著老太太的心狠手辣,老太太擰著頭坐在本家?guī)孜恢蹲拥纳砗螅樕幱?,一言不發(fā),沒有一點自責內(nèi)疚。
我爸見不得大姑落淚,手中的煙屁股往地上一摜,厲聲沖著面前的那堆人喊道:“爺們兒,事情你們也聽明白了,我們不是來找事的,就是為了個理兒,你們摸摸胸口,老太太這次做得上講不上講?”
對面的人群死一般的沉寂。突然,老太太從懷里摸出一瓶農(nóng)藥,一邊擰蓋子一邊喊著“都在逼我走,我不活了”。(其實她一直沒有擰開,她是故意做給眾人看的)
眾人趕緊七手八腳地將她攔住。后來她又開始裝暈,被大姑父扶進里屋睡下了。
雙方僵持了好一陣,后來還是錢家的一位老先生(姑父喊他大爺)出面,才平息了這場風波。
從此之后,老太太看我大姑更加不順眼,尤其是幾個閨女在的時候,更是頤指氣使,指桑罵槐,很是令人氣憤。
晚年,老太太癱瘓在床,不能下地走路,三個閨女和大姑輪流在床前答應她。
大姑發(fā)現(xiàn),老太太病了還不忘作妖折磨她——閨女照看她時,她能吃能喝,想上廁所了,就搖晃一下床邊的銅鈴鐺;輪到她了,老太太吃飯?zhí)羧龗牟徽f,還多次故意拉在床上,讓大姑一次又一次地清洗床單被褥。
大姑每每想爆發(fā),可一想到大姑父臨終時留下的遺言,心就軟了下來——“俺娘那個瞎脾氣,你多擔待,委屈了到墳頭找我訴訴苦,我都聽著呢?!?/strong>
……
老太太活到八十八歲,走了。從亡故那天到出殯,都是下著雨。老話說,好人走了,老天爺才會落淚,看來這話是不準的——大姑這么說,我爸也這么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