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了人的氣息和陪伴,老屋追趕著歲月,急速地老去了,處處顯出頹敗的痕跡。
過道大門的鐵門框早就銹跡斑斑,紅漆融進(jìn)銹斑,不見了蹤跡;兩扇紅木門,依然歪扭著身板硬挺挺地虛掩著,紅漆零零剝落,顏色不再鮮活;紅磚鋪就的庭院里,紅磚被泥沙薄掩,荒草浮生于上;廢棄的水井邊,柿樹有小腿粗細(xì)了,枉自掛滿青果;堂屋的門鎖上了,主人已沒有鑰匙;透過門縫,殘存的家具蒙著灰塵孤寂落寞地立著,看不見希望的樣子;西屋灶屋里堆滿了柴草。
老屋其實(shí)并不老,還沒走滿三十春秋。
家里起這座房子的時(shí)候,我才四五歲,還沒讀書。有天,家里來了一些親鄰,好奇地看著起重機(jī)將一塊塊樓板緩緩運(yùn)到房頂。我穿著粉色小褂,混在人堆里,也仰臉看著,內(nèi)心里不清楚具體該看什么。那晚,我做了一個(gè)夢(mèng),夢(mèng)見自己正沿著坍塌的土墻顫顫微微地走,忽然來了兩個(gè)蒙面小偷,我趕緊從土墻上爬下來,裝睡,那兩個(gè)人走到我身邊用手指頭在我耳朵上作勢割了一下,我閉著眼應(yīng)和著說了一聲:嗷,我死了。他們丟開我,進(jìn)了里屋。夢(mèng),就只記得這些。不知兇吉,卻一直都記著。
院子西邊原來是一片菜地,母親在里面種過茄子番茄豆角黃瓜,我還記得番茄滿枝,黃瓜滿架的樣子。后來地面硬化壘成了豬窩,但是養(yǎng)的豬總不得善終,不是病了,就是病著死了。再后來父親推掉豬窩,請(qǐng)人挖了兩個(gè)不小的深坑,墊上油布,裝滿糯米,放滿水,他要搞家庭工廠。
菜園還在的時(shí)候,院子里特別熱鬧,菜園的矮墻上曬著刷洗過的鞋子,依墻的門板上貼著漿過的鞋面,陽光里,找母親做手工的婦女聚在一堆,說說笑笑;找父親打牌的男人湊在一塊吵吵嚷嚷,賭注常常是方便面、皮蛋、煙或者糖塊;孩子在周圍穿梭打鬧,眼里關(guān)注著各自父親的輸贏。打疫苗的醫(yī)生,會(huì)在我家歇腳,周圍的孩子都過來打疫苗;貨郎也常來光顧。
等父親辦家庭作坊的時(shí)候,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我們跟著爺爺奶奶住在前院,這個(gè)院落全部騰空,作為工作間,一些女鄰居在屋里做事,小舅舅被請(qǐng)來了,終日在院子里忙活。有一天歇業(yè),我和弟妹在院子里玩,我讓弟弟坐進(jìn)攪拌鍋里,然后使勁推動(dòng)攪拌機(jī)的齒輪,帶動(dòng)鍋緩慢旋轉(zhuǎn),我們都覺得很好玩,哈哈地笑著、推著。一不小心,我的手指夾在齒輪里,感覺不到疼,然而就是拔不出,我用力一拽,手指出來了,手指甲卻留在齒輪里,除了已經(jīng)硬化成型的老指甲,還有沒長出來的軟指甲,耷拉在齒輪上,原來指甲是這樣長出來的,我一邊恍然大悟,一邊從齒輪里撿起指甲塞進(jìn)手指里。依舊不疼。血洶涌著往外流,止不住,想起爺爺奶奶曾用面粉止血,我將手指插進(jìn)面粉里。好大一會(huì),粗大的手指上裹滿面粉,疼痛來了,血不再流。我不敢告訴家里人,手指腫了很久很久才回復(fù)原樣,只是指甲再回不到當(dāng)初。
那時(shí),我們姐弟仨肚子里都有蛔蟲,白天吃過寶塔狀的蛔蟲藥,臨睡前,我們姐弟依次得脫掉褲子,挨個(gè)蹲在熱氣騰騰的藥罐上熏蛔蟲。
父親個(gè)子不高,害怕我們長不高,早起,他讓我們平躺在床上,使勁拉伸我們的腿,一邊拉伸一邊唱:伸伸長長,伸伸長長,小狗娃長長……我們一邊聽一邊笑。后來,弟弟長到十六七歲,個(gè)子依然不高,那時(shí)他已不再讀書,父親想著弟弟文化不高,個(gè)子又殘,長大娶媳婦都成問題,急了。于是,將弟弟留在家里,買了增高藥增高鞋給他用,弟弟胖了很多,高,卻一分沒增。
一次,母親正在做飯,有人來找她,我自告奮勇地要幫母親下面條,母親遲疑著匆匆走了。等她回來,灶上的面條下成了疙瘩樣,灶下失火,燒壞了門窗。
正屋門前曾種過三棵槐樹,長到碗口粗時(shí),被鋸掉了,因?yàn)閾趿斯饩€,又說因?yàn)樽枇素?cái)路。
我們?cè)手遘囎龀傻臉翘輳姆宽斏希仙舷孪?,板車幾年前就散架了?/p>
過道門口的那片地老是堵水,爺爺一次次地整修,砌下水道,鋪磚硬化。三叔怕他辛苦,老說他:搞什么搞?!爺爺不吭聲,仍會(huì)一次次改修。
那時(shí),家里抽水用水泵,插頭漏電,有時(shí)金偉會(huì)來修,修了又老壞。我被漏電麻過一次,再也不敢碰,以后每次都是爺爺開,關(guān)。他說他手上繭厚,電不著。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西屋里,爺爺睡過的床還在。
西間,爺爺趴在床頭吸煙沉思的樣子還在眼前。
母親從這個(gè)院子里走向另一個(gè)世界,爺爺也是如此。
一次,夏日的傍晚,父親醉歸,躺在院里的木床上,他說冷,奶奶給他蓋了兩床被子,他依舊冷的發(fā)抖。接著,他忽然拉著奶奶,喊娘,一聲聲不住地喊,留著淚,哀切地,說感謝奶奶幫忙照顧她的孩子,她在那邊沒地方住,我們燒給她的房子被別人占了……事后奶奶說是母親附了父親的身。兩天之后,奶奶給母親燒了很多紙錢。
爺爺去后,我們又搬到了前院——爺爺奶奶的院落,以前在前院我曾抱著爺爺?shù)哪_睡覺,半夜里,恍惚間,總能覺察到他給牛加料。再回到前院,我就睡在了奶奶腳邊。
昨天看見奶奶站在前院屋前的照片,看到她的老態(tài),看到她身后斑駁幾盡腐朽的木門,想起一些往事。
后院,這十多年了,一直沒再住人。
前院,只有一個(gè)奶奶陪他老著。以往的熱鬧都漸漸平靜,顯出落寞來。
老屋滄桑的容顏里,滿刻著歲月的流轉(zhuǎn)。不聲,不響。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