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諫官周怡22】
廷杖下鎮(zhèn)撫司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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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怡是有溫情的一個人。世宗嘉靖二十二年（1543），他任吏科給事中時，餞奠壬寅年（1542）在任上去世的楊秋蓉和葛周塘二位官員棺欞回鄉(xiāng)，不禁感慨萬分。
他想到范仲淹任地方官時，有個姓孫的屬下也是在職上病逝的。當(dāng)范仲淹聞知孫妻及兩個幼兒生活無處著落，想回老家也沒有辦法，景況凄慘，便拿出自己的俸祿接濟他們。在范仲淹的感召下，其他官員也紛紛捐助。后來，范仲淹為她們買了一條船，派了一位干練的老吏護送她們回原籍。范仲淹怕她們在路上會遇到關(guān)卡阻礙，便寫下《示開津》一詩，交給護送的老吏，當(dāng)作給水上檢查人員的“通行證”。這首詩，就是著名的《示關(guān)津》：“一葉輕帆泛巨川，來時暖熱去涼天。關(guān)津若要知名姓，此是孤兒寡母船。”一條帆船要經(jīng)過長長的河川，起程在夏季，歸家可能會是秋天。途中關(guān)卡如果要查問姓名，他們是孤兒寡母啊，請予放船！
楊葛二官逝于任上，“出師未捷身先死”，情形一定是很糟糕的。周怡想到了自己的情況：“余亦以微名去鄉(xiāng)，今七年于茲矣，一官風(fēng)浪”在外為官有七年了，也不知道死去的“楊秋蓉葛周塘二樞”的情況，“慷慨”“甚戚戚”，感覺無力助行，依照范仲淹的做法，做了一個小敘，以便關(guān)津的君子能方便通行。
《癸卯（1543）在省垣，餞奠楊秋蓉葛周塘二樞還鄉(xiāng)，因書范詩云：「關(guān)津若要知名姓，便是孤兒寡母船?！挂员阃拘胁⑿ⅰ?/strong>（《周恭節(jié)公全集》文錄卷五）
嗟夫！死生一晝夜也，人之常也。宇內(nèi)一大家也，人之寓也。常則無欣憾也，寓則無內(nèi)外也，方其生也。為名為利為道義，不遠千里，愿一往也。無戀戀于家，而難于外也。至于歿也，死名死利死道義，則足跡歷處皆可歸化也，又何戚戚于外而必于家也。
二君歲壬寅（1543），先后一月相繼卒于官，不得于名利，不失于道義矣。生同鄉(xiāng)也，歿同寓也，今歸同舟也。仙魂飄飄，攜手同歸，姻?里黨之情，生死無間。二君子尚有余憾乎？
余亦以微名去鄉(xiāng)，今七年于茲矣，一官風(fēng)浪，死所未知于二君子之行，亦付之慷慨，不甚戚戚也。無力助行，謹書哀白一幅，遍于關(guān)津諸君子，或有哀之者矣，割雞酹酒用伸餞奠神，無不之其同遄歸。
周怡作這篇小敘的時間，應(yīng)該是在世宗嘉靖二十二年的六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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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壬寅年，周怡從順德推官提拔到京城省垣吏科，全家也跟著來到了京城。據(jù)年譜載；“先是太恭人在署，先生論事，必跽而得請乃可。迨論柄臣，慮母在驚恐，輒中止。是年（癸卯）春，太恭人思歸切，因遣室程、子可貴奉侍南還。太恭人臨別，方從容請曰：'母歸矣。設(shè)他日兒獲重罪，懼奇禍，母將聞之何？’母曰：'吁！嗚呼為此言？居官盡職，所以報朝廷，顯父母能教也。若以不職罪，恥之。而果為職應(yīng)從罪，吾何憂？’太恭人既歸。”
俗話說，母子連心，周怡母親想回太平仙源老家，就是讓周怡行事，能放開手腳，有所作為。當(dāng)然，他們也知曉“伴君如伴虎”的古訓(xùn)，也才有了他們母子臨別時的對話。周怡是早有自知自明的，他所處的位置，他的性情，還有他母親的“強垂訓(xùn)”，直接影響著他所走過的前程道路，這也是他很難改變的。在獄中，他深愧的，是對不起妻子和幼兒，還有他的兄弟。
從他身陷囹圄所作的《懷母弟妻子》（《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六）中，可見他當(dāng)時復(fù)雜的心情：
直道難容古若斯，殺身已受圣明知。獨憐滂母強垂訓(xùn)，深愧萊妻早見幾。雛燕哀哀須自力，鹡鸰切切竟何如？人間骨肉傷心淚，杳杳蒼天何監(jiān)茲。
古代君子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叫“忠孝不能兩全”，在不能盡“忠”時，“孝”就大于一切了。周怡在《獄中答張士瞻》時，情緒低落，意志還是堅強的。“上負仁明，無轉(zhuǎn)動之誠。遠危老母，切焚割之念，龥天蹖地，待死而已。”但他是飽讀圣賢書的，能識大道。他同張士瞻談到范仲淹的“大受之器”；談到《周易·大畜》卦中的“大畜”，也就是畜積之大而所涵育“剛健篤實，輝光日新”的德行，那就是人生要有包容天地的胸懷，要有一個永不頹唐的生命意志，踏實做事，厚道做人，誠實面對生活，就能日新其德。他還談到了魏晉士子的“簡傲”風(fēng)范，而自己是“以恭畏自居”行事的。
《獄中答張士瞻》（《周恭節(jié)公全集》尺牘卷一）
囚居幽寂，猶危日棘，天禍方殷，我生幾何？上負仁明，無轉(zhuǎn)動之誠。遠危老母，切焚割之念，龥天蹖地，待死而已。何意良朋遠勞分痛，感荷不勝教我之厚，反省深有負矣。見先猶之志，不遜范公大受之器，更祝珎惜。大畜之辭曰：“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尚賢止健，皆本于此，是以不家食，吉利涉大川也。望賢者大畜自愛，書中“簡傲”二字，極知自抑尚志之意。弟愚心所愿，以恭畏自居，則日見其不足以“簡傲”自居，則日見其有余。大畜者，諒不咎言庶用以報厚。二公俱閱手教深服不易，得便中裁答片言，孔艱殊不盡意。
獄中，周怡夢中最思念的，還是他的老母。他引用《詩經(jīng)·唐風(fēng)·鴇羽》中的唐風(fēng)歌謠，用《紀夢四章》寫出他對于母親那深厚的情感。
《紀夢四章「六月十六日,夜夢家中西園門柱聯(lián)大字，覺后止記得'東家義肝’四字。十七夜夢至家見老母，須臾即告行」》（《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六）
出若遷喬，鳥則飛越。我困株木，終歲無歇。我生不辰，逢天怒呵，我罪則然。其如母老何？蒼天蒼天，曷其有知？
寘于業(yè)棘，重門固之。重門固之，不能止我思。孰為我夢？愛恤我私。
瞬則在燕，息則在奧。登堂見母，母心割割。我肺裂裂，方覯告行。呼天而號，曰我來彌。月瞻彼西北，曰自天際來。則又往矣？母躑躅瞻，徊無間無。戒中心則摧。維仲與叔，惻惻孔懷。
卒其失矣，險枕如茲。心其戚矣，莫知我悲我罪，則宜嗟我母遺懼。蒼天蒼天，曷其鑒斯？
周怡取得進士，就是以”治詩經(jīng)“而名列前茅的，對于《詩經(jīng)》的記憶和理解，可以說是滾瓜爛熟的。他用“困木飛鳥”“重門固之””母老何“和“燕息堂奧”“母躑躅瞻”“我母遺懼”寫出了幾種心境?！睹娦颉泛椭祆洹对娂瘋鳌穼Υ颂骑L(fēng)歌謠注解為：“不得養(yǎng)其父母，而作是詩”。而陳繼揆《讀詩臆評》的評論更到位：“一呼父母，再呼蒼天，愈質(zhì)愈悲。讀之令人酸痛摧肝?！倍藭r的周怡，才真正切身體會到古詩中那”不得養(yǎng)其父母“的悲嘆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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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怡本欲在嘉靖二十二年（1543）六月二十七日上《劾大臣不和疏》的，“恐不免，往別兵部郎中松溪程公文德，吏科給事中浮峰張公元沖，既以后事讬。”六月二十八日，周怡上《劾大臣不和疏》，疏入，二十九日申時，欽奉圣旨“具實對狀”回話。
“七月初一日廷杖四十。比楊爵例監(jiān)候，下鎮(zhèn)撫司獄者。是時肅皇帝怒方殷，京邸絕無親屬，莫為營護者......至是先生又下獄，書夜?鎖，左右閑衛(wèi)者，嚴猛如狼虎，真東坡所云，魂飛湯火，命如雞者也。危急中，手書數(shù)字，帶出寄歸，安慰太恭人。又賦五言律，示都下同人，明未死。”此詩為：
《癸卯初下獄，內(nèi)外俱云不可救，強作口號慰之》（《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四）
狂妄愚臣罪，寬仁圣主多。爾宮已若是，生死如之何。大棍譚生杖，幽園安樂窩。平生未易到，到此可虛過。
周怡在鎮(zhèn)撫司獄，同楊斛山和劉晴川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三人中，惟斛山與周怡的罪更重，他倆皆“以語侵權(quán)貴，司官絕其外供，日給囚食。二人義不受，寧餓死。司官陽禁陰纜，于是二人得依于晴川同食。”
周怡被廷杖四十大棒?！?span style="color: rgb(160, 160, 160);box-sizing: border-box;">臀失膚，至九月強起，左足猶不能展步。”劉晴川作詩安慰他，詩曰：
足傷憂樂正，又復(fù)見周郎。古有為丞相，今無問長短。徐行循縮縮，獨立仰蒼蒼。大體如能養(yǎng)，還堪過孔墻。
就這樣，他們?nèi)嗽谇羰依?，詩和唱對，討研理學(xué)，從嘉靖二十二年至二十六年，共同度過了五年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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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獄中，還是可以通信的?！?span style="color: rgb(160, 160, 160);box-sizing: border-box;">初，家中聞信猜疑，至見先生字併詩，胞弟少峰公恪，急走京來視。”周怡應(yīng)該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季弟周恪，寫信告訴他的現(xiàn)狀。
關(guān)于周恪，（嘉慶）《太平縣志·宦業(yè)》有載：
周恪 字有之，號少峰。與兄怡俱受學(xué)于王龍溪。怡以直言予杖系獄。恪遠省兄，內(nèi)憂母，南北奔走無虛歲。怡贈詩有云：“鹡鸰飛已急，鴻雁去還來?！鄙w紀實也。
嘉靖乙卯（1555），由選拔生舉于鄉(xiāng)，授遂安令，多惠政，民懷之。邑有瀛山書院，為朱子與詹儀之講學(xué)處，舊址僅存，恪重構(gòu)之，延龍溪講學(xué)焉。又修麗澤書院以掄，文政教大行。去之日，闔邑請祀于瀛山書院。升應(yīng)天司理，復(fù)調(diào)順德，清聲懋著，遷濱州牧。致仕歸，置義田以贍族人。初，怡以直顯，有避人焚草之意，恪梓其集行世。卒，祀遂安“名宦”。
周怡的二十七卷《訥谿文集》就是周恪收集整理并刊刻而傳世的。
《寄二弟》（《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五）
愚臣狂妄欲回天，批逆龍鱗入九淵。灼艾情真都海內(nèi)，夢連意到即江邊。死于道路形同盡，說到人間淚或漣。雙?多情哀怨切，時來時去好相憐。
《九月寄書季弟》（《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八）
陰雨??欲送秋，寒衣授我仆夫猶。南瞻北望心無極，惟有皇穹識病囚。
癸卯九月，周恪來到京城的鎮(zhèn)撫司獄探望周怡，他用韻慰之，詩曰：
《知二弟至用韻慰之》（《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四）
歲晚吾長滯，秋深爾遠來。鹡鸰飛已急，鴻雁去還哀。伯氏喜猶在，爾懷強自開?？蓱z風(fēng)雨夜，須酌解愁杯。
他還用韻作詩諭內(nèi)、寄勉妻子程氏 ：
《用韻諭內(nèi)三首》（《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八）
淑行魯聞程毋候，女中豪杰丈夫流。二郎道德開伊洛，慈訓(xùn)分明有助修。賢妻為我報慈恩，早晚溫言慰倚門。甘旨日求供孝養(yǎng)，熊丸時和及頑豚。事心事死此心同，肅肅雍雍是婦容。采藻獻芹吾與女，百年婦孝與夫忠。
《寄勉妻子》（《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五）
白云深處倚閭門，游子天涯已斷魂。葵蒮用輸三寸赤，菽羹竟負百年恩。賢妻須學(xué)周婺婦，驥子當(dāng)思李密孫。有淚不煩猶罪廢，敢勸愛護北堂萱。
他還用劉晴川訓(xùn)子韻，示他的兒子周可貴：
《用晴翁訓(xùn)子韻示貴兒》（《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八）
蠱終志不事王侯，初蠱須懷幹父愁。幹母之蠱貞不可，剛?cè)嵯酀滤剐蕖＠蠲茈y忘祖母恩，愿將慈孝立吾門。慇懃反哺思烏鳥，一念中孚信及豚。
他還以詩慰和答他的同鄉(xiāng)施貢士、他太平仙源老家的發(fā)小周子敬：
《涇施貢士篤以詩慰獄中和答》（《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四）
死已系臣罪，寬恩圣主心。微軀忘習(xí)坎，終日誦咸臨。佳句方吹律，高情足斷金。報章虛織女，何以嗣徽音。
《用杜韻寄子敬》（《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六）
阿鼻深居第八門，依依猶戀獨龍村。青春四十何妨死，黃土千年終不昏。朔漠已知留錮鬼，南方應(yīng)有為招魂。他時夜雨閑相憶，莫作龍逄一樣論。
但有很多時間，周怡用韻自嘆，有感自嘆，或“倚墻時到日西斜”，或“對雪觀云思賒倦”，在詩句中打發(fā)獄中時光：
《用韻自嘆》（《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六）
至道彌漫貫古今，幽窗正好整囚襟。毫釐垂繆天機遠，一念虗明上帝臨。理用事時為復(fù)理，心懲失處見真心。存亡操舍皆由我，頭緒須從方寸尋。
《有感自嘆二首》（《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六）
自覺皇家未可量，須為擴盡到無疆。高明始會心通道，偏曲能令圣作狂。霾霧豈虧天浩浩，風(fēng)波何損海汪汪。世間萬變隨消長，方是男兒大眼眶。
自愧迂踈不自量，愿將國統(tǒng)祝無疆。漢庭翻笑賈生哭，沂水還憐點也狂。莫遠親賢歌戚戚，欲消鄙吝見汪汪。平生具有乾坤眼，豈但區(qū)區(qū)只兩眶。
《斜陽閑立》（《周恭節(jié)公全集》詩錄卷六）
倚墻時到日西斜，對雪觀云思賒倦。翮迴翔孤影遠空，單□消息百年嗟。青山頻入夢千里，白發(fā)長違天一涯。莫把風(fēng)光了歸計，且從縲紲結(jié)隣家。
癸卯年七月一日，周怡廷杖四十，下到鎮(zhèn)撫司獄，生死難料。在獄中，他惦念著家中親人和好友，雖常有自嘆，但他的內(nèi)心，還是坦然的。因為，他知道生命的意義。
2022年4月9日在黃山西門焦村有成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