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在龍船，贏龍船
吳蕓和小瘦妞小學(xué)畢業(yè)了。吳蕓依舊是班上第一，小瘦妞這回考得不錯，不但考了班上倒數(shù)第四，并且劃時代般全部及了格。吃晚飯時，吳蕓說，老師說了，她準(zhǔn)可以考上一中。她明天去報名考一中，吳蕓說，一中是最好的中學(xué)，她當(dāng)然要讀一中，讀別的學(xué)校有什么意思？吳滿將頭雞啄米般地點，說，蕓兒當(dāng)然可以考上一中。吳滿當(dāng)然希望吳蕓考上一中，大家都說考上一中，就等于考上了大學(xué)，只是一中的擇校費好貴，要八千。他吳滿還只存了五千多塊錢，吳滿為錢急著。吳滿急了片刻，心說：“我吳滿蛇都敢抓，兔子能捉，還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真是。”吳滿立馬想到，可以跟他哥哥吳海借，跟劉哥借，跟王廠長借，吳滿相信，只要他吳滿開口，他們?nèi)齻€都會借錢給他。
這段時間無論車間的眼鏡主任還是王廠長，都說今年會正經(jīng)八百地改革，說不改不行了，上面逼得緊。什么叫真改真革？就是按中央那些大人物在電視里說的那樣改革。只要廠里真改真革，他技術(shù)好得成了廠里第一哥：滿哥，工資肯定大增。吳滿當(dāng)然不太急了。吳滿說：“蕓兒，去報吧，我家蕓兒肯定可以考上。蕓兒考上了，爸爸要給重獎。”
吳蕓說：“我們老師說，一中肯定要考默寫古詩。爸爸你信不信，肯定會考'床前明月光’?！眳鞘|像在教室坐著，腰兒挺得筆直，背起“靜夜思”來，“靜夜思。李白。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真好，肯定會考?！?/span>
吳滿覺得李白這首狗屁詩，他在哪兒聽過，又好像沒有。吳滿懶得去想。吳滿一絲兒也不喜歡李白，心想著李白也真是有趣，沒東西寫，寫些廢話，哄著人印書，再哄著吳蕓和學(xué)生們背，哄著他們考。吳滿心說：“床前明月光，怕還樹前明月光，井前明月光，廁所前明月光，哪里沒有明月光？再說，低頭思什么故鄉(xiāng)？你想回去，回去就是，蠢想著家有什么用？你不回去，家里人跟你有仇嗎？狗屁不通?！眳菨M覺得古往今來，只有一首詩寫得好：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只要吳蕓將飯掉在桌上，或者飯碗里余下飯粒，吳滿都要讀這首詩給吳蕓聽，說一粒糧食一粒汗，說中午那么大的太陽，曬得背脫皮，農(nóng)民伯伯還要去種糧食，說這首詩真是好詩，吳蕓一定要會背誦。吳蕓幾乎是聽著這首詩長大的，老怕吳滿念這首詩，吃飯時，決不肯掉下半粒飯，吃完飯，碗里像舔過一樣，干干凈凈。于是，吳滿更知道這首詩好了：念著這詩，蕓兒一粒飯也不掉，全是這詩的功勞，可見這詩了不起，足可以和孫猴子頭上的緊箍咒比美。吳滿心底看不起李白，覺得“靜夜思”只是狗屁，嘴里卻絕不說出來。天底下的人，都說李白詩寫得好。更重要的是吳蕓也跟著老師瞎說，李白是什么大詩人，說“靜夜思”好，吳滿不愿意逆著吳蕓，自然只能說好了。
剛吃完晚飯，瘦妞一家子都來了。小瘦妞便和吳蕓兩個踢著毽子。
瘦妞說：“我琢磨著，明天我家小瘦妞也去一中報名。雖然小瘦妞成績比蕓兒差多了，但是，這是說不準(zhǔn)的事兒，說不準(zhǔn)就考上了。再說，總得去試試。”瘦妞夫吸口煙，說：“我也這么想，就像打麻將，手氣好，要什么有什么，哪怕你只和邊三萬，哪怕外面打出了三張，只余下一張。你一摸，就是那個三萬，就贏錢了?！眳菨M想說，“你家小瘦妞，別去湊這個熱鬧，也要三十塊錢報名費。三十塊錢也是錢，可以買幾斤肉”。吳滿沒說，吳滿怕瘦妞兩口子聽了不舒服。吳滿說：“是的，得去試試，說不準(zhǔn)就考上了?！?/span>
瘦妞夫今天沒去打麻將，他準(zhǔn)備去附近一所大學(xué)，為小瘦妞請個家教。他對瘦妞說：“這段時間，我們?nèi)フ垈€家教。家教請得好，小瘦妞成績一聲喊就上來了。如果我們家小瘦妞考上了一中，那可是比臉上貼了金還光彩的事兒。都說考上了一中，就等于考上了大學(xué)?！?/span>
瘦妞說了一會兒小瘦妞考一中的事兒，忽然想起裝電話的好來。瘦妞前不久裝了電話，瘦妞說：“滿哥，你也去裝電話吧。不貴，只要一百塊錢初裝費。”吳滿說：“我要那東西干什么？叮鈴鈴，叮鈴鈴，煩死人。”吳滿當(dāng)然不會裝，吳滿要存錢給吳蕓讀書。吳滿吸煙都是吸幾角錢一包的煙，也就是為了多省幾個錢，以備吳蕓讀書用。吳滿沒那么笨：不說一百塊初裝費，即使一個電話也不打，每個月還要送十多塊錢給電信局。
待瘦妞一家子走了，吳滿七想八想，又擔(dān)心著廠里今年的改革，會像往年，在他吳滿望眼欲穿中，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吳滿當(dāng)然會擔(dān)心，往年，改革喊得山響時，全廠上下，準(zhǔn)會忽然相互傳著王廠長那席抗洪隊長的妙論。去年，王廠長對吳滿說得更加明白，“我今年五十七，明年五十八，六十歲退休。等我退休，誰想怎么改，怎么革都行。”吳滿心說：“可能還要等兩年，兩年后王廠長才能退休。如果那樣，如何得了。那錢都不敢借，借了，人家催帳怎么辦？還不起。還不起的錢能借嗎？”
不改革，他吳滿加不了工資。改革、讀書、錢便三位一體地向他吳滿壓來。
第二天是星期六，瘦妞夫再次囑咐了瘦妞，說家教下午一點半到，每個小時十五塊，按小時結(jié)帳，每天結(jié)一次，便背根釣桿，踩著單車，釣魚去了。他相信著，今天準(zhǔn)能釣到大魚，他往常釣的魚，總是一兩大一條，那些大魚從不咬他的鉤。瘦妞牽著小瘦妞下來，說：“滿哥，我?guī)|兒和小瘦妞去報名?！贝齾鞘|跨出了門，瘦妞說：“小瘦妞他爸爸釣魚去了，要傍晚才回。我們怕回晚了，就在你家吃中飯吧。”她踏下一梯，回過頭說：“滿哥，他真要傍晚才回，只是我家小瘦妞的家教，一點半會到?！边@才帶著吳蕓和小瘦妞報名去了。
吳滿買了菜回來，坐在沙發(fā)上吸煙。瘦妞回來時，還不到十點。見瘦妞回了，吳滿眼里立馬多了許多光彩。小瘦妞和吳蕓剛進(jìn)屋，又說下樓去踢毽子。吳蕓的毽子踢得特好，能踢出許多花樣。待吳滿和瘦妞同意了，兩個像燕子一樣飛出門了。吳滿望著瘦妞，瘦妞望著吳滿。瘦妞說：“我們好久沒了，以后也不了?！眳菨M說：“我們好久沒了，以后也不了?！眱煞昼姾螅瑓菨M說：“不早了，十點半了，我去做飯。我買了你喜歡吃的豬肝?！笔萱ふf：“還早呢，滿哥，待會我去做吧。十一點半做都不晚，還坐一會兒吧。”吳滿沒起身去做飯。兩個度時如年地熬到了十一點，吳蕓和小瘦妞回了。中午是瘦妞做的飯。瘦妞的飯菜比吳滿做得好，吳蕓多吃了半碗飯。小瘦妞見吳蕓多吃了半碗，她也多吃了半碗。
吳滿說：“明天，我得去南岳山，請觀音像回來。得請她保佑小瘦妞和蕓兒考上一中。蕓兒在你家。只是你得督促她復(fù)習(xí)，沒多久要考一中了?！笔萱ぁ班拧绷?。
瘦妞家請的家教一點半真到了，是個女孩，小瘦妞和吳蕓依著瘦妞說的，叫著姐姐。
星期天，吳滿依著和瘦妞商量好的，一大早，對吳蕓說了，“蕓兒，你今天在瘦阿姨家吃飯，要聽瘦阿姨的話，要復(fù)習(xí)。不懂的地方也可以問小瘦妞請的家教。考一中可是難考呢”，下了樓。依著公子說過的去南岳山請菩薩的規(guī)矩，在樓下響了十萬響鞭炮，將滿樓的人都炸醒并且罵著娘后，吳滿一溜煙走了。
吳滿搭乘早班車，坐了兩個小時汽車，到了南岳山下大廟。大廟里黑壓壓地跪了一片，一個個朝著香煙裊裊中的千手觀世音佛像翹著屁股叩頭。吳滿找了塊空地，跪了下來，虔誠地朝著觀世音像和前面那個農(nóng)民的土布屁股叩了三個頭，花了一百塊錢，在和尚那兒請了張開了光的觀世音像，買了香爐和香燭以及供臺。和尚說：你家離南岳山差不多兩百里，南岳山的菩薩照遠(yuǎn)不照近，百里外就會照著，會保佑你家的。到下午三點，吳滿回家了。
吳滿沒先上瘦妞家去叫吳蕓，他將觀世音像端正貼在廳屋正面墻上的正中央，點燃香燭，叩了頭，說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和尚說得明白，這話必須念三遍，這是規(guī)矩。吳滿最守規(guī)矩，當(dāng)然一字不漏地念了三遍，“我叫吳滿，今天五十歲，生于X年X月X日，傍晚七點多鐘生人?，F(xiàn)在住在大劇院路福星樓二單元三樓，求你老人家保佑我們廠按照中央要求改革，按那些搞得好的廠子的樣子改革。求你保佑我家蕓兒和瘦妞家小瘦妞考上一中。千萬，求你了。”吳滿剛站起來，又跪了下去?！斑€得求你保佑瘦妞身上多長點肉。太瘦了，可憐。”
吳滿敬完觀音，這才將吳蕓接回來。瘦妞夫今天沒出門，在家陪著家教。聽說吳滿接了觀音像回來，和瘦妞一起下樓來，到了吳滿家。瘦妞和瘦妞夫也叩了頭。瘦妞求觀音保佑小瘦妞考上一中，保佑她一家子和吳滿一家子平安。瘦妞夫求觀世音保佑小瘦妞考上一中，保佑他手氣好，打麻將贏錢，保佑他釣魚釣到大魚，別老是釣些兩把一條的鯽魚。
過了兩天，吳滿父女倆吃罷晚飯，吳蕓依著習(xí)慣，在廳屋踢著毽子，吳滿在廚房洗碗。門被“咚咚”敲響了，劉哥在門外喊著：“滿哥，蕓兒?！眳鞘|打開門，喊了“劉叔叔”。劉哥后面站著五車間的眼鏡主任。吳蕓不認(rèn)識眼鏡主任，只得不喊，朝著廚房喊著“爸爸”。吳滿聽到敲門聲，知道是劉哥來了。劉哥總是這樣敲門，土匪一樣，“咚咚”作響地敲，敲得房子也打著顫兒。吳滿邊洗手邊對劉哥說：“劉哥，你坐，我就泡茶。”吳滿心想著今晚有酒喝了。劉哥每次來，都帶瓶酒來，二一添作五地和吳滿一個喝半斤。吳滿走了出來，見主任來了，知道今晚沒有酒喝了，說了“從不來的貴客”。
眼鏡主任說了些客套話后，說：“滿哥，昨天廠里開了會。王廠長說，全廠要裁員，要下崗百分之十五，要下兩百人呢?！眳菨M眼睛睜大了，歡喜立馬塞滿吳滿臉上所有的坑坑洼洼，吳滿問：“今年要真改真革？”眼鏡主任說：“嗯，真改真革。說實在話，還不真改真革，廠里遲早會不行的。”吳滿心里立馬感謝著觀世音菩薩。他剛接菩薩回來，沒幾天，眼鏡主任就告訴他這么好的消息，足可以印證佛法無邊，有求必應(yīng)。
吳滿怕眼鏡主任和劉哥看出他心底的高興，只得拿出全廠第一哥的樣子，問：“我們車間得下崗多少人？”劉哥說：“滿哥，主任不知道你家，叫我?guī)麃?。他想請你幫幫我們車間。”眼鏡主任說：“王廠長說，暫時不下名額，要車間自己報個數(shù)字。我想著，按廠里那個比例下，我們車間得下崗十五個人。滿哥，說實在話，真裁，不，叫下崗，下崗三十個也輕松裁了。只是這是砸人家飯碗。雖然總是要砸，我們是不是爭取少砸兩個。都是同事，有感情。我就上你這兒來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廠里第一哥，說話兒響當(dāng)當(dāng)?shù)?，王廠長也要敬七分。按理說，早該來拜訪滿哥?！眳菨M忙將頭連搖地?fù)u，說：“這事兒跟我說沒用呀，我一個電工，哪能管這樣的大事兒？這事兒你們得去找王廠長。找我干什么？我說一個都不要下崗，王廠長肯定不會聽?！眲⒏缯f：“滿哥，主任的意思是我們今晚三個人一起去王廠長家，讓王廠長少下我們車間幾個。這事兒，都是同事，誰也不容易，真將飯碗砸了，將來怎么辦？你畢竟是王廠長的救命恩人，又是我們廠第一哥，說話有份量。主任當(dāng)然來找你?！毖坨R主任說：“如果我們不找王廠長，人家車間去找了，說不準(zhǔn)我們就不只下崗十五個，弄不好會要下崗二十個。大家都要吃飯，滿哥?！眲⒏绾脱坨R主任不住地慫恿著吳滿，將“滿哥”一聲喊得比一聲甜。吳滿便覺得他是五車間員工，為五車間講話當(dāng)然義不容辭。
吳滿對吳蕓說：“蕓兒，你在家復(fù)習(xí)，我去王伯伯家一趟。”吳蕓身子扭著，說：“爸爸，我好久沒看見王伯伯和王伯母了，我是一定要去的?！眳菨M很少逆著吳蕓，一般以吳蕓的話為圣旨。吳滿當(dāng)然帶著吳蕓，跟劉哥和眼鏡主任一道去了王廠長家。
到了王廠長家樓下，吳蕓率先跑上了樓，摁了電鈴，嘴里嚷著：“伯伯伯伯伯伯伯，伯媽伯媽伯媽媽，開門羅，我怕老鼠咬人呢。”吳蕓背著王廠長，管王廠長叫“王伯伯”，管王夫人叫“王伯媽”，以區(qū)別她自己的伯媽和伯伯，當(dāng)著王廠長和王夫人，則叫“伯伯”和“伯媽”。門內(nèi)響起王夫人一串兒笑聲來，門隨著笑聲開了，王夫人呵呵笑著喊著“蕓兒”，說，“我女兒來了”，對吳滿喊了“滿哥”，吳滿喊了“嫂子”。王夫人牽著吳蕓的手走了進(jìn)去。王廠長抱起吳蕓，說：“還沒喊伯伯?！眳鞘|說：“喊了。”王廠長說：“沒聽到，不算。”吳蕓便對著王廠長耳朵，親親熱熱甜甜脆脆地喊了“伯伯”。
王廠長見眼鏡主任和劉哥、吳滿在一起，已經(jīng)知道他們的來意。王廠長裝著不知道，問了眼鏡主任喝酒不喝灑。眼鏡主任往日也愛這玩意，卻因為是在王廠長家，不敢放肆，只得雙手連搖地?fù)u，說不喝。王廠長拿出三個茶杯，給劉哥、吳滿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對劉哥說：“劉哥，你成'哥’時，沒請我喝酒，只請了滿哥，我有意見。在我們廠，成'哥’可是大事。”劉哥忙說：“那是滿哥看得起，我這半桶水的，慚愧著呢。到如今，我還在跟滿哥學(xué)著。滿哥實際上是我?guī)煾怠Ｄ翘?，怕著王廠長忙不贏，不然肯定要請王廠長?！蓖鯊S長說：“劉哥，你哪天得補著請我。不補著請，我是不會原諒你劉哥的。你劉哥太看人不起?！眲⒏缑Υ饝?yīng)了，說著請王廠長時，請滿哥和眼鏡主任作陪。
王夫人炒了兩個菜端上桌后，拿出一大堆糖果，叫吳蕓吃。王夫人和吳蕓兩個最是投機，每次都有說不完的話。這會兒和吳蕓說著“成績好不好”，“一定要考上一中”，說著寶寶哥哥來電話了，還總是問蕓兒的好，說了如果蕓兒考上一中了，她做伯媽的保準(zhǔn)給重獎，獎一百塊錢，再買一套衣服。說寶寶哥哥也說，如果妹妹考上一中了，他也要給重獎。吳蕓也大人樣問了寶寶哥哥的好，說好久沒看見寶寶哥哥了，想著寶寶哥哥。
眼鏡主任一個人坐在一旁，沒有酒喝，望著他們?nèi)齻€喝，眼里伸出一只手來要奪著他們的酒杯。吳滿忙說：“嫂子，我們主任也喝酒的?！蓖醴蛉吮阌帜贸鲆粋€茶杯來。王廠長望眼鏡主任一眼，說：“在喝酒這個問題上，你遠(yuǎn)不如滿哥和劉哥。喝就喝，不喝就不喝，用得著假客氣嗎？”眼鏡主任尷尬地笑著，說：“本不喝，滿哥，廠長，劉哥，也就喝了?！?/span>
四個說了些東南西北的事，眼鏡主任扯到正題上了，說：他昨天散會后，仔細(xì)想了老久，五車間確實不好下崗，好像個個崗位都沒人多，說，有時候還覺得人員緊張了，說，就拿電工班來說，一直是五個人，公子調(diào)走后，只有四個人了，還得安排一個人給電工班，說，天車班八臺天車，也就八個人，遇著活兒多的時候，八個人都得上天車，如果那天恰好有人病了，便影響了生產(chǎn)。劉哥的手，在桌子下不住地扯吳滿的衣。吳滿知道是要他說他們車間下崗難，難下崗。吳滿喝著酒，望著沒絲毫表情的王廠長，心想著，他們車間難，王廠長豈不更難？又想著，如果所有車間都不肯下崗，都將責(zé)任推給王廠長，王廠長豈不要累死？這個情吳滿絕不能說。又覺得畢竟自己是五車間的，當(dāng)然得維護五車間的利益，這叫做在龍船，贏龍船。吳滿七想八想，沒法理個頭緒來，索性一不說五車間容易下崗，也不說五車間的確難。待眼鏡主任說了老久，王廠長呵呵一笑，說：“這事兒容易，既然你沒法兒下別人的崗，你明天打個報告，說你干不了這個車間主任。讓別人干，別人保準(zhǔn)能?！?/span>
眼鏡主任忙說：“廠長，你誤解了，我不是這個意思，真不是。我是說，我們車間的確有困難，不能下崗百分之十五。你問問滿哥，滿哥德高望重的，絕不會說假話?！毖坨R主任求救地望著吳滿。王廠長早已擬好了各車間和科室的下崗人數(shù)，他之所以要各車間和科室自己報上去，是希望藉著幾次反復(fù)，能使肯定會的震動，能慢慢地釋放些兒能量，不至于到時候做一把爆發(fā)了。做一把爆發(fā)，還不地動山搖？真那樣，說不準(zhǔn)這個廠也會震垮。王廠長望著吳滿，笑著說：“只管干活和技術(shù)的滿哥，也關(guān)心起車間的大事了？這可是新鮮事兒。我們滿哥從不管這些事兒。滿哥來我這兒只管喝酒。滿哥，你說呢，是不是？”
吳滿知道王廠長是要他別吭聲，但是眼鏡主任又說了那話，分明在抬舉著他吳滿，加上這會兒眼鏡主任的目光好可憐，可憐到像吳蕓問他要錢買冰棒。他吳滿當(dāng)然不能不識抬舉，他吳滿當(dāng)然要幫眼鏡主任。吳滿唉地嘆一口長氣，說：“我們，車間，的確，下不了十五個崗?！眳菨M心想著數(shù)字太小，王廠長的工作難度會增大許多，也就太為難王廠長了。他吳滿當(dāng)然不能使王廠長為難。再說，說得太小，說下崗一個兩個的，王廠長也不會給他吳滿面子。吳滿是誰？廠里第一哥，當(dāng)然不能做人家不給面子的事。但既然話說出來了，總得減少兩個才好。吳滿說：“最多裁十三個。我算好了，最多裁十三個?！蓖鯊S長的那個裁員人數(shù)上，五車間恰好是十三個。王廠長呵呵笑著，說：“滿哥，就依你，誰叫你是廠里第一哥。你的話當(dāng)然得聽，你們車間就下崗十三個?！彼D(zhuǎn)過臉，抑住心底的笑，對眼鏡主任說：“這事兒看在滿哥面子上，你們車間下崗十三個。主任，我看你得買對酒給滿哥喝。一下子少下崗了兩個，你的工作要好開展得多了，我呢，工作難度又大了幾分?！?/span>
四個出門后，眼鏡主任為爭取回了那兩個飯碗，表示了對吳滿格外的敬意：打的士將吳滿父女送回家，且在吳滿家樓下真買了一對像樣的酒給吳滿。吳滿叫眼鏡主任上去再坐坐。眼鏡主任說：“不打擾滿哥了，滿哥得休息了?！眲⒏鐚ρ坨R主任說：“上去坐坐，還早，還早著呢。你就這么走了，滿哥也不好意思，會怪你看他不起?！眳菨M也說著還早，還早。
主任于上不上去坐這類事兒，是無可無不可的人，他拗不過劉哥和吳滿，又跟著他們到了吳滿家。吳蕓瞌睡來了，吳滿料理了吳蕓洗漱，讓吳蕓抱著洋娃娃睡著了后，陪著眼鏡主任和劉哥坐著。劉哥說：“滿哥，主任送了一對酒給你，你應(yīng)該開一瓶喝?！眳菨M只得開了一瓶酒，做三個杯子倒了。主任說，他不能喝這么多了，又倒回一些倒在瓶子內(nèi)。
劉哥說：“主任，你剛才那些話說得真好，真有水平。到底是主任，到底有本科文憑。那些話打死我，我也沒辦法說出來。譬如說，你說我們電工班一直是五個人，如今只有四個，我們不但不能裁，還得加人。再說，這兩個指標(biāo)，還有我們電工班一份功勞，是我們滿哥爭取來的。我想著，我們電工班，還真不能裁。”眼鏡主任忙說：“這事兒我先不回答你，車間要根據(jù)所有員工的表現(xiàn)，身體素質(zhì)，技術(shù)水平，文化程度通盤考慮。這改革的事兒，是千萬不能草率的，千萬不能。王廠長說得好，得公正。王廠長說，車間主任不公正，他砸車間主任的飯碗?！币妱⒏邕€要說什么，眼鏡主任忙說：“我忘記了，家里還有事，還是重要的事，我卻坐在滿哥這喝酒?！毖坨R主任也不管劉哥走不走，說了“滿哥，今天真謝謝你了”，走了。劉哥只得也沒將杯子里酒喝完，跟著主任走了。劉哥在路上，不住地說著他的電工班不能裁員了，說著太歲這段時間真沒說的，表現(xiàn)一天比一天好。說得眼鏡主任沒法兒，只得裝醉，說著今天的月亮比太陽還亮；昨天晚上做夢，毛主席沒死，在紀(jì)念堂坐起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