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諛拍馬和隱瞞實情是中國古代官場中的兩大惡性。這兩大惡性都根深蒂固,而且又是相輔相成。其道理不難明白:阿諛拍馬不僅可以討好上司,還可以蒙混上司。倘若上司頭腦不夠清醒,必定被這種阿諛拍馬催哄得昏昏入睡,不再關(guān)心實情到底如何;而吹捧者也因而得以蒙混過關(guān),為所欲為,甚至飛黃騰達,從而應(yīng)了老子的名言:“將欲取之,必先與之”。
官場上最廉價的阿諛拍馬就是吹捧。吹捧者所付出的只不過是一些現(xiàn)成的陳詞濫調(diào),而所獲好處大得難以算計,從“效益”而論,可謂一本萬利。雖然歷代有識之士未嘗不知這種阿諛文字于國于民都有害無益,但因事關(guān)官場體制大事,無人能擺脫之。久而久之,大家也習(xí)慣了,于是成了定式。經(jīng)兩千年(或者還更久)的千錘百煉,這種八股化的阿諛文字在臣下呈皇帝的奏折中,在厚顏無恥方面已登峰造極,達到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因此“天子圣明天縱,臣下誠惶誠恐”之類的諛詞頌語,充滿了自秦始皇到宣統(tǒng)帝的無數(shù)奏章,成為極端虛偽的套語,也就是雍正所說的“虛文”。這種虛文盡管都是一些廢話、空話、假話和謊話,但是由于一則聽著動聽,二則要依靠它們來表現(xiàn)天子的無上威勢,因此就是少數(shù)明君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也受之安然。由于此種惡習(xí)已成社會痼習(xí),要改變之,又談何容易!
清朝雍正皇帝(即清世宗胤禛,以下依照習(xí)慣簡稱雍正)之為人,民間口碑向來不佳,被歸為天性刻薄一類。電視劇《雍正王朝》為他翻案,放映后頗受好評,這倒也并非因為有“孔壁藏書”一類的重大秘笈發(fā)現(xiàn),而是學(xué)界對清代檔案文獻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和新的解讀,從而使得我們忽然看到另外一個與過去全然不同的雍正。大體說來,不論對雍正其人持何看法,有一點是沒有多大爭議的,即此公是中國皇帝中為數(shù)不多的實干家之一。既是實干,就要講實效。而要講實效,就不能聽?wèi){官僚們用這種“假、大、空”的阿諛拍馬文字來欺騙耍弄自己。因此雍正對通用了兩千年的虛文,也表現(xiàn)出少有的清醒。在《雍正朱批諭旨》中,就有許多與此有關(guān)的批語,令人在讀過無數(shù)充滿阿諛拍馬之詞的奏章之后,頓時感到耳目一新,也覺得舒了一口悶氣。用日本漢學(xué)大家宮崎市定的話來說,雍正朱批“無比明晰,讀起來頗令人感到胸中開闊。稱之為天下第一痛快之書,恐怕也不為過”。讀之有味,不敢自私,故從中選出若干,與廣大讀者分享。
對于八旗勛貴、朝廷重臣、方面大員、封疆大吏等擔(dān)任高級職務(wù)的官員們的密奏中的那些阿諛拍馬之語,他一一予以痛斥。這種密奏和皇帝在密奏上的批示都是不公開的,除了上奏者和批示者外,他人無法看到。因此雍正的這些批示,絕非假撇清,做樣子,以示清高。下面就舉一些例子,讓大家看看。
在對李蘭奏折的朱批中,雍正明確地表達了他對臣下奏折中的阿諛虛文深為厭惡。該折中有“皇上之洪福”的字樣,本是最普通的套語,即使比起“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萬壽無疆”等常見套語來,也算不上肉麻。但雍正在批示中卻明白地警告李蘭說:“朕深厭惡此種虛文!” 趙國麟奏折中稱自己的意見是“一得之愚”,雍正覺得這是虛偽,批示道:“用愚字多矣!朕豈有肯畀愚人以藩司之職!” 宜兆熊奏折中自稱對皇帝如何忠心耿耿、知恩圖報。雍正對于有關(guān)表忠輸誠的馬屁字句作了如下批示批(朱批):“(墨字,即奏折原文)臣雖粉身碎骨(朱批:不必如此),(墨字)至死以報(朱批:何用如是?。薄2塘甲嗾壅f他對宣傳圣諭如何賣力,雍正的批評頗為風(fēng)趣俏皮:“(墨字)臣每當(dāng)官兵聚集之公所,必大聲疾呼,委曲開導(dǎo)(朱批:因欲眾人聽聞,大聲是矣,疾呼似可不必)”。王士俊得到雍正賞賜屯絹兩匹、蜜荔枝一瓶后上折致謝,乘機大大拍了皇帝一個馬屁,但卻不料拍到了馬腳上:“(墨字)賞臣花屯絹兩匹、蜜荔枝一瓶?!p衣有耀,頂踵皆被龍光;懷核親嘗,肺腑長含玉液(朱批:衣只被身,何及頂踵?核豈足嘗,難入肺腑。概屬套語,浮泛不切?。?。沈廷正奏折中拼命貶低自己,以便吹捧皇帝:“臣自知器小才庸”。雍正看著不順眼,譏諷地批示說:“將己之態(tài)度一語寫出如畫”。憲德奏折中自稱“戰(zhàn)栗惶憟”,朱批改為“羞愧汗赧”,令其對己的拍馬行為感到羞慚。
雍正反對虛文,因為他深知這些虛文“概屬套語,浮泛不切”,完全無助于解決實際問題。因此對于那些以阿諛拍馬的虛文來敷衍皇帝而不講實話的官員,雍正在朱批中毫不留情地予以痛斥。例如他罵樓儼的奏折“殊屬迂闊不通之至!”斥馬覿伯的奏折“滿口支吾,一派謊詞!”說楊鵬的奏折“洵為大笑談!果系年老昏聵乎?汝據(jù)實奏朕知之!”。對于上此類奏折的官員,也在朱批中嚴(yán)厲責(zé)罵。例如罵宜兆熊:“庸愚之極”、“欺誑瞻徇、昏愚無識之督撫!” 罵岳超龍:“汝輩不忠不誠,凡夫俗子之所欺誑也!” 罵石禮哈:“不學(xué)無術(shù),躁妄舛謬!” 罵武格:“可謂蠢鈍之極!”。這些罵詞已夠厲害的了,但還有更厲害者。例如朱批中罵管承澤:“可謂良心喪盡,無恥之小人也!” 罵魏經(jīng)國:“如此負恩背理,老奸巨滑,敗壞國家法紀(jì)之人!” 罵伊拉齊:“似汝忘本背恩,剛愎自用之輩!” 罵楊名時:“大欺大偽,大巧大詐!” 對沈廷正和黃國材,罵得更無以復(fù)加:“(沈廷正)則為木石之無知,洵非人類矣!”;“(黃國材)即禽獸不如之謂也!” 受到這種惡罵的官員,很多也就因此而“下崗”,銷聲匿跡了。
▲ 資料圖:雍正朱批
上面提到的這些官員,都是他所委以重任的高官和親貴,但是他對這些關(guān)系密切的人如此不留情面地痛斥,是他知道玩弄這種吹牛拍馬的官僚,大多未能履行其責(zé),而妄圖用拍馬屁來掩蓋其無能、失職或偷懶。因此在朱批中,他一再要求官員勤奮工作,認真履行職責(zé)。如未盡職,朱批就要責(zé)問。不奏報地方實情,自要追問。如問柏之蕃:“地方事宜,如民情吏治,年歲豐歉,何故未見陳奏一字?”問董象緯:“朕諭爾兄,居官惟務(wù)巧飾,自到廣以來,未具一切實之奏。通省豈無一件可聞于朕之事?”。知情不報,責(zé)備更嚴(yán)厲,如責(zé)噶爾泰:“江寧城內(nèi),正月以來連此被盜,兼有旗兵種種不法舉動,朕悉于他處聞之。汝今何顏對朕!若云不知,是乃無耳無目之木偶人也。如知而隱匿不奏,辜負朕恩,有過汝者乎!”。官員只報瑣事而不報大事,也不放過。如斥塞楞額:“爾身任封疆,當(dāng)知大體,似此瑣屑不應(yīng)奏之事瀆奏,必有應(yīng)奏之事隱匿不奏聞?wù)摺?。官員不認真作調(diào)查研究,奏報所奏缺乏根據(jù),很難逃脫被責(zé)。如責(zé)法敏:“爾甫經(jīng)到任,尚未周知地方事宜,遂為此未見顏色之瞽折耶!不過據(jù)一二屬員之書生管見,即率爾道聽途說,公然具折上奏,殊屬孟浪妄謬之至!”。官員奏報不實,要受嚴(yán)斥。如斥何世璂:“此所奏分?jǐn)?shù)(按:指二麥?zhǔn)粘桑?,皆屬太過。似此虛捏,何益之有!”。官員要是想要隱瞞情況,那么更難過關(guān)。如說阿克敦:“汝于廣東任內(nèi)有數(shù)事欺隱,朕深為寒心!”。奏報而不認真,同樣也要受訓(xùn)斥。如訓(xùn)楊鯤:“奏報如此怠慢,甚屬不合”。
雍正要求官員上奏折要務(wù)實,為的是令其盡責(zé)。官員奏報失誤后如能改正錯誤,此公倒也常常予以原宥,并不一棍子把人打死。如在朱批中對佟世麟說:“分派營伍一事,如何情由,其據(jù)實陳奏。如知改悔,朕猶寬恕”;對楊馝說:“似此認咎直陳,不事文飾,情尚可恕。但當(dāng)奮興砥礪,以期無忝此任”。更為可貴的是,如果雍正發(fā)現(xiàn)自己批示有誤,也不諱言,坦然認錯。如在朱批中對宜兆熊說:“朕前諭誤矣”;對楊鵬說:“朕嚴(yán)行批諭,系出一時之見。隨于各處訪詢,知爾所奏頗屬有理。前諭責(zé)汝錯矣。候另有旨”。這種因務(wù)實而作自我批評的情況,在專制君主中實為罕見。
雍正惡“虛”求“實”,不要臣下吹捧,而要他們說真話,在中國帝王中屬鳳毛麟角。因此他的朱批,也別具一格。當(dāng)然,由于各方面的局限,他在這方面做得還頗為有限。在各種公開場合,他仍然會心安理得地接受如潮而來的頌圣之詞。在接受官員私下呈上的奏折時,也有被狡猾官員的超水平的阿諛文字弄昏頭的例子。所以在中國古代那種惡劣的官場文化環(huán)境中,即使精明強干者如雍正,也難以真正擺脫這種千年惡習(xí)。不過即使如此,這種惡“虛”求“實”的精神,確實也值得大書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