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在“大家”專欄發(fā)表《曹雪芹是個“模仿秀”詩人》一文，對曹雪芹的詩歌成就作了大致如下的評價：曹雪芹是一個優(yōu)秀的“模仿秀”詩人，他能模仿古代詩人的詩歌，模仿小說中人物的聲口，寫出各種內(nèi)容情調(diào)的詩歌。但是，論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就，在中國詩歌史上，他連三流詩人都算不上。
文章貼出后，我讀到了著名紅學(xué)家胡文彬先生的著作《紅樓夢與北京》（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其中《二百年來兩句詩》一節(jié)，對曹雪芹的詩歌藝術(shù)作了很高的評價，“了不起的詩人”，“大詩人”，“曹雪芹在詩詞曲賦方面才華之出眾，技藝之純熟，可謂爐火純青”，云云。顯然，胡文彬先生對曹雪芹詩歌藝術(shù)的評價，跟我截然不同。
我相信，像胡文彬先生這樣對曹雪芹詩歌藝術(shù)推崇備至的，大有人在；我也自信，我的意見也會有一些贊同者。
為什么，對于曹雪芹的詩歌藝術(shù)，我們會有如此不同的評價呢？
我認(rèn)為，主要原因有三個：一個是參照不同，一個是感情有別，還有一個是標(biāo)準(zhǔn)差異。
胡文彬先生稱，說曹雪芹是一位“杰出的詩人”，證據(jù)有三。“其一，敦誠、敦敏兄弟和張宜泉詩文集中的記載；其二，他代《紅樓夢》中各色人物寫下的大量詩詞曲賦；其三，他代《紅樓夢》中人物所發(fā)表的精彩‘詩論’”。這三條證據(jù)，只有其二可算是本證、內(nèi)證，其一、其三都是旁證、佐證。在中國詩歌史上，清朝的敦誠、敦敏兄弟，無論是詩歌造詣，還是關(guān)于詩歌的見識，都不入流，沒有任何影響。他們對曹雪芹詩才的推崇，“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曹雪芹平生所長”（脂硯齋于《石頭記》第二回一首詩下的批語），“愛君詩筆有才氣，直追昌谷破藩籬”（敦誠《寄懷曹雪芹（霑）》），“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敦誠《佩刀質(zhì)酒歌》），“詩追李昌谷，狂于阮步兵”（敦誠《荇莊過草堂命酒聯(lián)句，即檢案頭<聞笛集>為題，是集乃余追念故人，錄輯其遺筆以謝余，余亦作此答之》），諸如此類的褒揚言語，基本上都只是朋友之間的客套話，不同于文學(xué)史家的客觀論述。至于其三，詩論精彩，跟是否大詩人，不是一回事。屈原、陶淵明、李白都未見有多高明的詩論，但不失為偉大詩人。劉勰、鍾嶸、嚴(yán)羽、元好問等都有精彩的詩論，但都不是一流的大詩人。
胡文彬先生用以證明曹雪芹“的的確確是一個大詩人”的本證，有如下五條：
一是文備眾體?！都t樓夢》中有詩、詞、曲、賦、誄、謎、小令、偈語等體裁。
二是數(shù)量驚人。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紅樓夢》中有詩近120首，詞8首，曲23首，賦1篇，誄文1篇，此外還有謎語、偈語、酒令等。
三是按頭制帽?！都t樓夢》中，24個重要人物曾寫詩填詞，“各隨其人，按頭制帽”。賈寶玉的詩清新飄逸，帶幾分富貴公子的紈绔氣；林黛玉的詩哀怨悱惻；薛寶釵的詩溫雅沉著；劉姥姥只能作出“大火燒了毛毛蟲”、“花兒落了結(jié)個大倭瓜”之類的順口溜；薛蟠只能唱出“一個蚊子哼哼哼，兩個蒼蠅嗡嗡嗡……”。
四是詩中有畫，情景交融?！毒孟晒觅x》、《葬花吟》、《秋窗風(fēng)雨夕》、《紅梅花賦》等，或者令人如入瑤池仙境，或者讓我們看到了人物的神態(tài)和心境。
五是詩為讖語。《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大都與人物的命運緊密相關(guān)，研究者可以從中探測出其人的結(jié)局。
這些論據(jù)，或者說，曹雪芹詩歌的這些優(yōu)點，真正屬于詩歌藝術(shù)標(biāo)準(zhǔn)范疇的，只有第四條。但是，詩中有畫，情景交融，也只是詩歌藝術(shù)的起碼要求，不是多高的標(biāo)準(zhǔn)。我們知道，中國文學(xué)史上，“詩中有畫”的代表人物是唐代詩人王維。蘇軾曾說，王維的詩“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實際上，王維既是著名的詩人，也是杰出的畫家，在中國畫史上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曹雪芹的詩歌，在詩中有畫這一點上，肯定是無法跟王維相提并論的。至于“情景交融”，王國維曾有“一切景語皆情語”的論斷。中國詩歌史上，哪一首優(yōu)秀作品不是情景交融的？哪一位優(yōu)秀詩人不精于此道呢？杜甫《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詩句間的沉痛，詩句后的悲憫，是《紅樓夢》中的詩歌望塵莫及的。
其他各點，文備眾體，只能說曹雪芹是個多面手，多才多藝，并不能證明他詩歌成就多高多大。這好比，體育賽場上，五項全能、十項全能冠軍，往往無法在任何一個單項比賽中獲得勝利。一百多首（篇）詩詞曲賦，在歷代詩人中，只是一個小數(shù)目。李白現(xiàn)存詩歌990多首，杜甫現(xiàn)存詩歌1400多首，白居易存世詩歌近3000首，蘇軾存世詩歌2700多首，楊萬里存世詩歌3000多首，陸游存世詩歌9000多首。乾隆皇帝一生寫過的詩歌，更是多達(dá)四五萬首！曹雪芹的一百多首詩詞曲賦，實在說不上“數(shù)量驚人”。況且，數(shù)量跟藝術(shù)水準(zhǔn)和成就之間，并不能劃等號。乾隆的幾萬首詩歌，比不上唐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一首。按頭制帽、詩為讖語，不是詩家筆法，而是小說家路數(shù)，不足為訓(xùn)。
胡文彬先生之所以對曹雪芹的詩歌藝術(shù)作了如此高度的評價，那是因為，他的參照對象，并非文學(xué)史上屈陶李杜那樣的偉大詩人，而是“從六朝志怪到唐宋傳奇，從歷朝演義到元明話本”，那些遵循在小說中穿插詩詞曲賦“章法”的小說家。換言之，胡文彬先生的論據(jù)所能證明的，其實是：曹雪芹乃是中國歷代小說家中最偉大的詩人。對此，我沒有任何異議。與此同時，胡文彬先生之所以如此推崇曹雪芹的詩歌才華，大約跟他的紅學(xué)家身份也有直接關(guān)系。研究一個作家，有如與人相處，目之所見，心之所想，莫不是他，難免日久生情。再者，愛屋及烏，愛其小說，及于其詩，也是人之常情。對此，我表示理解。不過，作為學(xué)術(shù)研究，這種“愛屋及烏”式的夸獎，拔高，有失客觀與公允，不值得提倡。
畢竟，曹雪芹存世的詩歌，只有兩句，“白傅詩靈應(yīng)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這是他在敦誠根據(jù)白居易《琵琶行》所寫的折子戲文后的題跋詩中的最后兩句。誠如敦誠所言，“新奇可誦”，但也不過如此而已。這兩句詩，還是無法像《春江花月夜》那樣，收“橫篇孤絕”、“卓成大家”之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