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威尼斯；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有一個威尼斯的故事，你可能沒有聽過。

世人但知威尼斯的雙年展已經(jīng)有53屆，但在文學(xué)的世界里，威尼斯是作家的靈感之泉遠遠不止一百年，它經(jīng)得起無數(shù)次的描寫與歌頌，也給予不同的作家以不同的激情。

讀德國作家、記者克勞士·提勒多曼的《作家們的威尼斯》（劉興華譯，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正是這樣的感覺。這部書記錄的是二十多位世界級的作家與威尼斯的故事。

本書以威尼斯印刷大師阿爾多·曼奴奇歐的故事開端，奠定書與城市的主題，而以文藝復(fù)興時期著名的交際花、詩人薇洛妮卡·法蘭柯的故事，展現(xiàn)威尼斯這個商業(yè)城市活色生香的一面。在這些名人中，喬治·桑與繆塞在這里演出了愛情劇，鄧南遮與女演員愛蕾娜拉·杜瑟的愛情開始于第一屆的威尼斯雙年展上。盧梭和拜倫則都留下了風(fēng)流韻事，后者在威尼斯所寫的《恰爾德·哈羅德游記》第四章，正是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歷史和自己在這里的經(jīng)歷。拜倫更在《培柏：一則威尼斯的故事》一詩中寫下：

戀人雀躍，丈夫懊惱，

矜持掙脫束縛；

欲望在腳尖蹦跳，毫無倦意，

每個笑意都是高漲的情欲……

活活勾勒出這個城市香艷的一面。司湯達在《威尼斯給我的想法》中有更詳細直觀的描寫：

“在色彩上，巴黎的一切都很貧乏，威尼斯則是一切耀眼：船夫的服裝、大海的色彩、清朗的天空以及天空在奪目的水中的倒影。鼓勵縱情聲色，遠離科學(xué)的政府，貴族對出色肖像的品味。這些只是威尼斯學(xué)派的其他的基礎(chǔ)。”

海明威在《過河入林》中稱威尼斯是“特別又難纏”的城市。蒙田希望誕生在威尼斯，他的同胞司湯達的愿望是生為米蘭人。

不過，并不是每個作家都全部地?fù)肀崴?。約翰·羅斯金對威尼斯的熱切關(guān)注以及憂心忡忡的旅程，促使了《威尼斯的石頭》這部巨著的誕生，他大概是少有的批評者。而歌德的父親可能是最不幸的文人游客：他1740年到威尼斯旅行時，被邊檢關(guān)押了四個星期，這大概是他對威尼斯“彰而不顯”的愛的緣故。

克勞士·提勒多曼除了從縱向展示各個年代到來的作家，也從其交接上挖掘故事。比如司湯達對拜倫的“羨慕”，比如布羅斯基應(yīng)蘇珊·桑塔格之請一起去見“龐德的女人”奧爾嘉·拉奇，拉奇的固執(zhí)與桑塔格一點臉面不給的暴脾氣如在面前。書中有一章是關(guān)于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的，引用了詹姆斯《意大利時刻》中撰寫的“威尼斯”詞條：

“威尼斯已被描繪書寫過成千上萬次，而威尼斯也是世界上唯一不用前往便可造訪的城市。隨便打開哪一本書，你就會找到有關(guān)這座城市的贊歌。關(guān)于威尼斯，顯然已沒有什么可說的。大家都曾去過那里，帶回許多照片。大運河就像我們當(dāng)?shù)氐拇蠼忠粯?，沒什么秘密可言，圣馬可教堂的名字聽來就像郵差的按鈴聲一樣熟悉……再也沒有什么新鮮事可說了。”

必須要對一百年前的亨利·詹姆斯表示敬意，因為他早已洞見了一百年后的時代特征，尤其是在文學(xué)創(chuàng)造上，經(jīng)常會有被淺顯的事物取代的危險。也是因為亨利·詹姆斯的這番話，足以讓人回頭看克勞士·提勒多曼的這部威尼斯與作家的文化史，盡管也有《橋上的相遇》這種現(xiàn)在性的篇章，但大部分是屬于掌故，梳爬歷史所得。

讀完這么一部書，我們知道大作家與威尼斯的故事，二者互相增光，但它沒能解釋“威尼斯已被描繪書寫過成千上萬次”、卻為什么如此經(jīng)得起書寫？每一個時代的書寫特征是什么？下一個時代的作家所疊加的是什么？尤其是與現(xiàn)實的碰撞如何展現(xiàn)，這些都有待挖掘。

在大人物那里，怎么去解釋威尼斯的魅力都說得過去。換句話說，也許從一個偶然的、平凡的、不為人知的故事，更具有說服力。這是讀克勞士·提勒多曼這本書給我的最大感觸。那我們不妨從一個讀者的角度，來談?wù)勥@樣的威尼斯故事。這幾個故事都不在克勞士·提勒多曼搜集的故事里，或許你讀到過，但或許有一個你沒有讀到過。

托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大概在西方太為人所知，克勞士·提勒多曼沒有選它，不過，小說家石黑一雄的短篇小說集《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里的第一個故事《傷心情歌手》，就發(fā)生在威尼斯。一個過氣的情歌手要拋棄妻子的故事。敘述者吉他手的切入角度，可以發(fā)生在其他任何地方，唯獨人到中年的歌手在樓下唱歌給妻子聽，則非安排在威尼斯的河道里、安排在剛朵拉里面唱，不能顯示出那種悲哀的味道。我非常喜歡這個故事，它讓我想起了法國導(dǎo)演克勞德·勒魯什的《偶然與巧合》（1998），女主人公正是在威尼斯的剛朵拉上遇到了情人。

中文世界關(guān)于威尼斯的作品，阿城的《威尼斯日記》是無法繞過的。無論是文體還是語言，這本書都是可以躋身于世界級的“威尼斯文本”，是那么的中國，又是那么的西方。

其次是美國散文家李黎寫的《威尼斯畫記》，這是她去威尼斯學(xué)畫畫的經(jīng)歷（并非學(xué)院學(xué)習(xí)），而以文字和畫作的形式呈現(xiàn)。這是一則平凡的威尼斯故事，難得的是平凡得可愛，比如，阿城把威尼斯的地形比喻為“交合的手”，李黎卻理直氣壯地說它像一條魚，而且還在海水里游著，“還是我的意象好”。

還有一個故事是這樣的：

“聽說馬可·波羅的舊宅離得很近，步行十來分鐘可以到，我們就去看了看。在小巷里轉(zhuǎn)了不少彎，可見到的只是早已改作劇院的老房子，僅在后面的墻上有個紀(jì)念碑，是十九世紀(jì)加上的。這里大概只是遺址，房子未必是原來的。附近有馬可·波羅時代的房子，現(xiàn)在還有人居住著，那里還可以看到當(dāng)時的情況。馬可·波羅的旅行見聞，威尼斯人并不相信，只當(dāng)作癡話。他的舊宅旁邊一個大院，被人叫作瘋?cè)嗽?，就是對他的諷刺。

晚上下著微雨，識路的意大利朋友領(lǐng)我在街上步行很久，有些小巷只能單人通過。靜得很，見不到一個人影。在偏僻的角落或路口，往往在小龕里供著圣像，面前點著半明半暗的長明燈。我們仿佛可以隨時遇到馬可·波羅的幽靈在這里留連徘徊?！?/p>

這兩段文章，出自翻譯家李霽野先生的手筆，這篇《海上的城市威尼斯》系他在1956年作為中國文化代表團成員訪問意大利后寫的，一共二十一篇訪問記，次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了單行本。

現(xiàn)在來讀這則威尼斯故事，我想，即使眾所周知李霽野的文章寫于那樣一個不文學(xué)的時代，但是他的精神氣質(zhì)，與阿城李黎一樣，是創(chuàng)造性的，這樣的段落像是被某種東西點亮了一樣。關(guān)于威尼斯的文字，固然不是全部是西方的文本，而正是在那些并非舉世聞名的人身上，更能表現(xiàn)出威尼斯的魅力。

（責(zé)任編輯：楊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