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賈母八旬大慶圖;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本專欄上一篇《紅樓美味話鱘鰉》談到黑山村烏莊頭從外地進貢年租給南京的賈府,不料“賈府在南京”的陳述竟然引來激烈的辯駁,由此我想到了長期存在于社會肌體靈魂中的痼疾,就是缺乏正確的常識、有效的方法與合理的道義。本專欄寫作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以紅樓夢研究為例,針對這一痼疾進行辨證施治。
現(xiàn)在,我要敦請大家來看一看,“賈府在南京”的命題,如何牽涉到正確的常識、有效的方法與合理的道義。
我本以為,“賈府在南京”,即《紅樓夢》的主體故事發(fā)生在南京,這個命題是不需要反復申辯的,因為小說已經(jīng)寫得很清楚。
其實,我想錯了,不但一些普通讀者弄不清楚寧國府、榮國府在哪兒,甚至拿著國家俸祿吃紅樓夢研究專業(yè)飯的所謂“紅學家”也要公然散布謬論,聲稱賈府不在南京而在北京?!凹t學家”的荒謬,集中體現(xiàn)于李少紅導演的新版電視劇《紅樓夢》。新《紅》劇嚴重背離原著,將榮國府和寧國府安置到了北京,并由此胡編亂造出林黛玉從揚州經(jīng)大運河歷時數(shù)月抵京這完全不合情理邏輯、十足駭人聽聞的畫外音解說詞:
“他們經(jīng)過揚州,轉(zhuǎn)大運河一路北上,歷時數(shù)月,開春之時進入了都中,到達京城?!?/p>
這個解說詞當然是以顧小白為首的一群年輕編劇甩開原著胡編亂造出來的,但是這個錯誤的責任最終還是要算到“紅學家”頭上去。據(jù)顧小白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電視劇《紅樓夢》有一個特性,那就是必須通過紅學會的審查。”主管這“審查”工作的,就是“著名紅學家”張慶善、孫玉明和沈治鈞。張慶善和孫玉明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擔任領(lǐng)導職務(wù),沈治鈞則是中國語言文化大學的教授。
《新京報》的報道稱:“在新版《紅樓夢》的制作中,李少紅不但邀請了中國著名紅學專家張慶善(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孫玉明(中國《紅樓夢》學會秘書長)、沈治鈞(中國《紅樓夢》學會副秘書長)作為文學統(tǒng)籌,逐字逐句分析、講解小說中的每一個情節(jié)和人物,全程錄像錄音并有文字記錄,以備隨時查驗。 ”
好嘛,“林黛玉從揚州經(jīng)大運河歷時數(shù)月抵京”這荒謬絕倫的陳述難道不是這三位大腕教給顧小白們的?
我并不反對合理的改編,但我相當反感打著“尊重原著”旗號的胡編亂造。從“審查”的“紅學家”到謙恭受命的小編劇,難道不動腦子想一想——林妹妹要在小木船上過年嗎?寒冬臘月,林妹妹在小船上不會凍死嗎?冰天雪地,小木船能暢行大運河北上京城嗎?林妹妹北上歷時數(shù)月,賈母派來接林妹妹的男女仆婦南下要走幾個月呢?賈母能預知林妹妹母親的死期嗎?
林妹妹是從揚州去南京!走水路溯長江西進不過100公里,快則三日,遲則五天就到了。
本來呢,稍微細心通讀過120回原著的讀者,都不難發(fā)現(xiàn)榮國府和寧國府在南京而非在北京的文本事實。榮國府和寧國府在南京的文本證據(jù)是明確而充分的。第二回,賈雨村對冷子興說:
去歲我到金陵,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jīng)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
寧榮二府在金陵,在石頭城,這還不明確嗎?有人強辯說,這是“老宅”,林黛玉進的賈府是在北京城的“新宅”。這是完全無視其他文本證據(jù)的無知不通之論。寧榮二府就是兩座近百年的老宅,寧國公及其后裔所住的寧國府,號稱“敕造寧國府”,什么叫“敕造”?“敕造”就是奉皇帝之命建造。皇帝下令是給第一代寧國公建宅子,而不是給第一代寧國公的子孫建宅子。
如果,南京的“老宅”寧國府不是“敕造”,北京的“新宅”(假如有的話)有什么可能“敕造”呢?如果南京的“老宅”寧國府本來就是“敕造”,那么北京的“新宅”(假如有的話)就更不可能是“敕造”的了。
與此相關(guān),第四回寫到,薛姨媽帶著薛蟠、薛寶釵兄妹住進了榮國府的梨香院,“原來這梨香院乃當日榮公暮年養(yǎng)靜之所”——看清楚沒有,榮國公及其妻小后輩一直就住在榮國府這所“老宅”中。
同樣明顯的證據(jù)是,第四回,賈雨村做官審案之處就在“應(yīng)天府”,“應(yīng)天府”不是南京是哪兒呢?門子給賈雨村看的“本省的‘護官符’”,上面抄的是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是本省最有權(quán)勢、極富貴的大鄉(xiāng)紳”——這還寫得不清楚嗎?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就在“應(yīng)天府”所屬的這個省,故又一次證明賈府就在南京。
“應(yīng)天府”所屬的這個省是什么省呢?第13回通過賈蓉的履歷寫得很清楚明確:
江南應(yīng)天府江寧縣監(jiān)生賈蓉,年二十歲。
“應(yīng)天府”在“江南省”,賈蓉籍貫屬“應(yīng)天府”下轄的“江寧縣”。江南省設(shè)于清順治初年,轄區(qū)大致包括今天的江蘇省、安徽省和江西省。
“應(yīng)天府”是明朝的轄區(qū)名,清兵攻克南京后改為“江寧府”,府治為江寧、上元(俱在今南京市區(qū))。江寧府初轄上元、江寧、句容,溧陽、溧水、高淳,江浦,六合,共八縣。
我說得這么詳細,大家看清楚了嗎,賈蓉住在哪呢?住在江寧縣嘛,賈府就是在南京嘛。
有人又強辯說,賈蓉的履歷上寫的是賈蓉的原籍(籍貫),而非現(xiàn)住地。請問,有什么證據(jù)證明賈氏家族舉家北遷了呢?一條都沒有嘛。中國古代社會,自漢代以來實行嚴格的戶籍管理制度,除非是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亂饑荒,否則是不允許大家族“自由遷徙”的。
另外,大家知道什么是“監(jiān)生”呢?明、清時凡有入國子監(jiān)讀書資格的,稱為“監(jiān)生”。監(jiān)生或由各地方保送,或由皇帝特許,或由捐納,因此有各種不同名目。一般所稱監(jiān)生指由捐納而得的(即“捐監(jiān)”),是不經(jīng)過府、州、縣學而應(yīng)鄉(xiāng)試的必具條件。捐納得官的,亦必須先捐監(jiān)生,作為出身。都不一定赴國子監(jiān)讀書。說白了,賈蓉這個紈绔子弟的學籍就在南京,如果他住在北京,學籍怎么會跑南京去呢?
第5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看到了“金陵十二釵正冊”,小說寫道:
寶玉因問:“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
警幻道:“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
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么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個女孩兒。”
這寫得還不清楚嗎?賈寶玉的家就在南京嘛。我知道,強詞奪理者很可能會說,這是賈寶玉夢游的糊涂話。我想,這些強詞奪理者每天都在做白日夢說胡話呢。
常有人質(zhì)疑說,第33回,賈母看賈寶玉挨了打,便命人:“去看轎!我和你太太、寶玉立刻回南京去!”如果賈府在南京,這樣說是不是有問題呢?該如何解釋呢?
我認為,這沒什么不好解釋的,合理的理解是,小說中的南京城和江寧縣并不像今天現(xiàn)實中這樣渾然一體,而是分別兩個地方,就好比豐臺縣之于北京市,豐臺縣人說去北京,會有什么問題嗎?
賈母原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從小說前后情節(jié)來看,“金陵世家史侯”就住在南京城內(nèi),寧榮二府在城外的江寧縣,所以賈母要“回南京去”,這個說法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賈府在南京,這個文本事實在小說中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小說最后一回,賈政扶賈母靈柩回故鄉(xiāng)“金陵”安葬后,歸途中經(jīng)過毗陵驛,在這里見到了出家后的賈寶玉來拜別。毗陵驛是哪里呢?就是在今天的常州。
大家可以翻開地圖仔細看看,金陵(南京)在常州的北方還是南方。如果金陵(南京)是賈母的故鄉(xiāng),賈政歸程向南走,經(jīng)過常州,他究竟是要回哪兒呢?不管是哪,賈府絕不在北京,這是可以完全肯定的。
小說這一處的寫法,是個障眼法,賈母靈柩安葬的故鄉(xiāng),應(yīng)是在常州以南的某個地方,也許是無錫,也許是蘇州。
賈政在歸程中于常州碰到了賈寶玉,“過了幾日”,就回到了賈府,這說明什么問題呢?
說明了兩個問題,第一:賈府離常州不遠,因為賈府就是在南京。第二,賈寶玉在南京高考完之后出家流竄到了常州地界。如果賈寶玉是在北京參加高考,他不可能在短時間內(nèi)到達常州的。當然,強詞奪理者也可以說,賈寶玉是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帶著騰云駕霧飛來的。
上面羅列的論據(jù),都是細心的讀者可以在小說文本中輕而易舉地翻檢查證的。下面我要簡單講一講在我之前從未有人發(fā)現(xiàn)的鐵證,無可辯駁地證明賈府在南京。
鐵證是什么呢?本專欄前文已經(jīng)出示的鐵證是——現(xiàn)存120回《紅樓夢》的真正作者是生于1706年的曹頫,曹頫從1715年開始擔任江寧織造,1727年被雍正下令逮捕并抄家;現(xiàn)存120回《紅樓夢》的情節(jié)之下,隱藏并暗示了一條從1706年到1724年的真實年代序列,小說就是按照這個年代序列來逐年敘事的;《紅樓夢》就是曹頫的自傳性長篇小說,賈寶玉和甄寶玉的原型人物就是曹頫;小說中的榮國府和大觀園,就是以江寧織造府為原型。
基于上述鐵證,我現(xiàn)在明確告訴大家:大觀園原型原址就在江蘇南京的江寧織造府,“榮國府”原型原址在江蘇南京東起利濟巷,西至碑亭巷和延齡巷,南達銅井巷和科巷,北抵長江路,正對總統(tǒng)府(清代兩江總督府),周長大約“三里半”的長方形區(qū)域(如下圖)。
(江寧織造府舊址范圍;圖片由作者提供)
需要說明的是,首先準確指出江寧織造府名稱和地址的問題的并不是我,而是南京大學的吳新雷老先生。吳新雷先考定康熙、雍正年間江寧織造府(署)的結(jié)構(gòu)大致分為三個層次——利濟巷那邊的東路是辦公的衙門,中路是住家的內(nèi)宅,碑亭巷這邊的西路是西花園(原有建筑已毀于太平天國戰(zhàn)爭期間)??滴跣袑m位于織造府西園,即今玄武區(qū)原大行宮小學和文化館的周圍。1984年8月中,南京市幼兒教育館在大行宮小學東南角破土動工,當?shù)鼗_挖到1.4米深處時,底下忽然露出一壟完整的假山石基和一些織府行宮的文物,從而證實了吳新雷先生對江寧織造府(署)西園遺址的界定。
《紅樓夢》寫到,“太祖皇帝仿舜巡”,六下江南,獨甄家“接駕四次”,賈府和王府各預備一次。這個“接駕四次”的情節(jié),在中國歷史上有一個獨一無二的案例,就是康熙皇帝四次駐蹕曹寅的江寧織造府。
康熙皇帝四次駐蹕曹寅的江寧織造府,主要記載于如下史料,請大家看清楚了:
康熙六十年《上元縣志》:
“康熙三十八年,上南巡至于上元,以織造府為行宮。”
“康熙四十二年,上南巡至于上元,以織造府為行宮?!?/p>
“康熙四十四年,上南巡至于上元,以織造府為行宮?!?/p>
“康熙四十六年,上南巡至于上元,以織造府為行宮?!?/p>
乾隆十六年《上元縣志》:
“康熙三十八年,圣祖仁皇帝南巡至于上元,以織造府為行宮。”
“康熙四十二年,圣祖仁皇帝南巡至于上元,以織造府為行宮?!?/p>
“康熙四十四年,圣祖仁皇帝南巡至于上元,以織造府為行宮?!?/p>
“康熙四十六年,圣祖仁皇帝南巡至于上元,以織造府為行宮?!?/p>
說到康熙駐蹕之處,“紅學界”曾有過一段“江寧織造府”和“江寧織造署”的稱謂地址之爭。簡單地說,南京的嚴中先生堅持認為“府”、“署”是兩碼事,是兩個不同的地方;吳新雷先生為此很氣惱,翻出鐵證證明“府”“署”就是一碼事,就是同一個地方。在認真研究之后,我完全認同吳老先生的觀點,“府署之爭可以休矣”!
首先,以清朝歷代的《江寧府志》和《上元縣志》為證據(jù),“府”、“署”的稱謂是通用并存的,府和署決不是分為兩處的不同機構(gòu)。如上文所引,“上南巡至于上元,以織造府為行宮”,“圣祖仁皇帝南巡至于上元,以織造府為行宮”;而乾隆十六年《上元縣志》載:
“江寧織造署在督院(按,即現(xiàn)今南京總統(tǒng)府) 前街內(nèi),有圣祖(康熙皇帝) 行宮?!?/p>
該《志》還刊有“行宮圖”,“圖”后有“行宮圖說”:“康熙駐蹕之舊以織造公署為行在而葺新之”。
又嘉慶《江寧府志》載:“江寧行宮,在江寧府利濟巷大街,向為織造廨署,圣祖南巡時,即駐蹕于此?!?/p>
又同治《上江兩縣志》:“(圣祖) 南巡至于上元,以吉祥街(按即現(xiàn)今太平南路北段)織造署為行宮。”“大行宮,向為織造廨,圣祖南巡時,駐蹕于此?!?/p>
其次,查《康熙字典》或《辭源》、《辭?!?,在古漢語的稱謂中,織造府和織造署是同義詞?!犊滴踝值洹芬稄V韻》:“府,官府,公卿牧守道德之所聚也?!妒裰?諸葛亮傳》‘開府治事’?!薄笆?,廨署。”
《辭?!返尼屃x是:“府,官署的通稱,如官府、公府?!薄笆穑k理公務(wù)的機關(guān),如公署、官署?!薄扳?,官署?!?/p>
由此可見,“織造府”與“織造署”的稱謂是可以通用的,是并存不悖的。
最后,吳新雷先生拿出了一條關(guān)鍵的鐵證——他在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部所藏《振綺堂叢書初集》中查見“官方的南巡文書”《圣祖五幸江南全錄》,其中明確記載了曹寅接駕的地方恰恰稱為“織造府行宮”,地點就在碑亭巷。
《圣祖五幸江南全錄》是康熙四十四年(1705)清圣祖第五次南巡的起居日記,其中記載四月二十二日康熙皇帝到南京:
至午刻,由西華門進織造府行宮駐蹕,……織造曹進宴。(按:曹,指曹寅)
又記載四月二十六日“駕往太平門登城閱視城垣”以后的情況是:
即回行宮,至碑亭巷,有一百零二歲張姓婦人一名,帶八十歲、七十歲兒子二人接駕,上令侍衛(wèi)查看,果系老年,即賞十兩銀子。
皇帝行在碑亭巷,有天主堂,門首恭進西洋字冊頁、履歷黃摺。欽奉皇恩停車,顧問良久;又御試西洋語文,天顏大悅。
這項史料不僅考實了“織造府”的稱謂,而且還明確了“織造府行宮”的地界和環(huán)境;“皇帝行在碑亭巷”,表明“織造府行宮”在碑亭巷是有門進出的,曹寅就是在織造府西園行宮接駕進宴的。巷子對面的天主堂也有遺跡可尋,其地即今碑亭巷51號南京市第九中學。該校從前是教會學校,稱為震旦中學。
本專欄前文已經(jīng)詳細討論過,“元妃省親”就是以“康熙皇帝駐蹕曹寅江寧織造府”這一史實為原型的,“元春”之名以對仗形式隱射“玄燁”。好了,基于上述證據(jù),我鄭重提請那些堅持“賈府不在南京而在北京”的讀者,請你們注意什么叫正確的常識、有效的方法與合理的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