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日，來到闊別近三年的上海，上海依然如故，熟悉而又陌生。一下飛機，便乘坐上地鐵2號線趕赴陸家嘴與剛好下班的親友碰頭。車內(nèi)的嘈雜、混亂、無序，與東京的地鐵環(huán)境反差太大，讓乍到的我一時間有些頗難適應(yīng)。
行至半途，一陣口琴聲傳來，只見不遠處一個左胳膊和左腿均已折了的殘疾人，他的左胳膊腋窩處夾住一根細細的木棍，后面牽著一位盲人，右手則端著一個鐵茶缸，就這樣一路顛簸著珊珊走來，這位殘疾人和盲人看上去都有50歲左右，略顯悲傷的口琴聲來自跟在后面的那位盲人。很顯然，這是一對典型的“地鐵乞討藝人”。
我坐在靠近下節(jié)車廂的位置，相隔相對稍遠，這讓我得以細微地觀察。實際上他們并不強求，會把手上的鐵茶缸伸到每一個乘客面前大約3、5秒，對方若無意施舍便會拿開。我大概掃了一眼，整節(jié)車廂的人約四十來人，但真正給他們錢的人并不多，為數(shù)不多的施舍者們也大多是掏出1元硬幣，硬幣敲擊鐵茶缸的聲音，刺耳清脆。
慢慢地他們移到了我的身旁，我投了一張十元的紙幣進去，他愣了一下，腿腳很不穩(wěn)地鞠了個躬連說“謝謝”。說完便跌跌撞撞地進到了下一節(jié)車廂。坐我旁邊的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湊了上來，問“你不是上海人吧？”我答“不是”。他接著說，“其實沒必要給他們錢，他們都是假的，根本不缺錢。”
我不禁反問道，“前面那人身體嚴重殘疾、后面那個是盲人，難不成也是假的嗎？”戴眼鏡中年男回答道：“前面那個腿和胳膊折了應(yīng)該是真的，后面那個是不是是盲人不好判斷，可能真也可能假。但不管怎么說，他們上地鐵乞討肯定不對，搞得地鐵很不雅觀，施舍等于是鼓勵這種行為。再說了，自強自立的殘疾人很多，他們怎么就不學好呢?！?/p>
聽完，如鯁在喉，我選擇不再說話，戴眼鏡中年男則喋喋不休地繼續(xù)講了許多“乞討致富”、“乞討團伙騙局”的江湖傳說，直到我坐至陸家嘴站。
走出地鐵，一股莫名的悲哀情緒涌上心頭。為在上海這樣的大都市，還有身體嚴重殘疾的人只能靠乞討生存悲哀，也為這樣的“生存方式”讓這個大都市的很多“文明人”感到不爽而悲哀。見到親友后說到此事，友說“這不算什么。上海公安局的一個派出所去年還公布過‘乞討排行榜’，對常在地鐵中乞討的人進行了排名呢。排榜首的乞討者，可以說是什么的人都有，有年輕人，也有有88歲的老太、文盲、腿殘者、白血病患者等?！?/p>
然而，這些遭到痛批的“賺錢神話”，在乞討者中究竟占多大比例呢？貧窮當然不代表正義，乞討更不具有天然的道德優(yōu)勢，但假如他們有能力找到更好的謀生手段，又何至于會選擇這種近乎最卑微的方式乞人憐惜呢？
中國乞討群體中騙子甚多，這是不爭的事實。也正因如此，在國內(nèi)遇到乞討者時，只要是活蹦亂跳的小孩，抑或年富力強、身體健康的，我基本也都不會給予同情。但是，對于那些身體嚴重殘疾，尤其是又上了年紀的乞討者，是否也要一棍子打死呢？
當執(zhí)法部門以“乞討排行榜”的方式、以偏概全地以個例來取代整體，并以此來羞辱這些卑微地活著的人時，羞辱的到底是誰？是執(zhí)法者自己，還是這個社會的冷漠，抑或兩者都已包括在內(nèi)。
我熟悉的一位旅日數(shù)十年的著名華人經(jīng)濟學家曾如是總結(jié)，“打個不太恰當?shù)谋确剑绻f日本是動物園，那么中國則是叢林社會?！?/p>
動物園是溫和的、平靜的，活在其中會逐漸失去些許斗志，因為活在其中的不管是強者還是弱者彼此尋求的是“共存”，這種“共存”關(guān)系的實現(xiàn)離不開對弱者的關(guān)懷。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叢林社會所堅信的那一套所謂“唯有成功、成為強者才是唯一評價標準”的價值觀會遭到質(zhì)疑，而赤裸裸的弱肉強食、優(yōu)勝劣汰等“達爾文主義”思維會越來越失效。
有太多的事例說明“弱者該死”在中國是一條“真理”。讀大學“三下鄉(xiāng)”時，對口下鄉(xiāng)的四川彝族自治州某地小孩子是第一次見到什么是巧克力；大學畢業(yè)工作后，我喜歡經(jīng)常去建筑工地走動看看，在入冬時節(jié)曾無數(shù)次看到有的中年農(nóng)民工省吃儉用到只喝白開水吃冷饅頭，當我買了可樂送給他們時，他們會傻笑著說“第一次喝這玩意”。這些弱者生活在最底層，他們一輩子所占有的資源，還比不上一個權(quán)貴階級人物一天的消耗。
對弱勢群體的關(guān)注程度代表著一個社會的文明程度。更何況，在一個規(guī)則不明的國度，“強勢群體”的所謂“成功”時常是建立在對“弱勢群體”的剝削、掠奪基礎(chǔ)之上的。換句話說，弱勢群體的產(chǎn)生本身在很大程度上往往并非是因為他們不努力、懶惰，而是“強勢群體”暗箱操縱、制定不公平競爭規(guī)則，甚至直接實施政策性掠奪的結(jié)果。比如房地產(chǎn)綁架了全社會的青春，比如醫(yī)療、養(yǎng)老又綁架了全社會的晚年……爬上了階梯的人不勞而獲，而被綁架的人只能一生辛勞。
人類脫離了茹毛飲血的階段，組成了社會。社會歸根結(jié)底是一個共生共存的共同體，如果一個社會不能建立對弱勢群體最起碼的關(guān)懷，而只是對“強勢群體”頂禮膜拜，打破別人腦袋、踩著別人腦袋向上爬，只對不幸者和競爭失敗者投去鄙夷目光，那么建成這個社會的意義又在哪里？!
文/飲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