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武器問題分析完了,我們還是來說汪直。
仗打完以后,汪直和王越就留在大同負責大同守衛(wèi)了。這對兩人來說都是一件很開心的事:王越本來就只喜歡帶兵打仗,汪直也厭倦了京城的政治斗爭。過了一年,小王子帶著大軍到大同來復仇,被擊敗;第二年又來了,又被擊敗,而且這次損失慘重,因為余子俊的長城修好了。這段長城修在了傳統(tǒng)的長城外邊,進來的時候沒人防守,出去的時候就有人了,被搞了一個關門打狗。第三年,就沒再來了。
在王越和汪直的共同努力下,河套平原地區(qū)的安全是比較有保障了。王越負責練兵和布防。而汪直則開始整頓軍屯,各種腐敗和怯戰(zhàn)的軍官被他大批的彈劾下馬。按照這個節(jié)奏,如果給二人更多的時間,清除軍隊內(nèi)部的腐敗問題,恢復被侵奪的軍屯土地,那么就可以對蒙古發(fā)動更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瓦解它的戰(zhàn)斗力。像朱棣時代一樣,讓北部邊境安寧四五十年。
但他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由于長期不在北京,西廠的工作幾乎陷于停頓。沒有汪直的西廠,跟東廠就沒有什么區(qū)別了。成化十八年,朱見深再次下令關閉了西廠,同時取消了汪直十二團營的指揮職務。在這之前,汪直自己把吳綬彈劾下馬了,因為吳綬涉嫌貪污。這樣,他也就失去了對錦衣衛(wèi)鎮(zhèn)撫司的控制權。變成了一個單純的大同鎮(zhèn)守太監(jiān)。
嗅覺靈敏的文官集團立即就察覺到這些變化。首輔萬安上了一道奏章,說現(xiàn)在大同已經(jīng)很安全了,但是榆林地區(qū)防務還比較薄弱,建議把王越與榆林的鎮(zhèn)守總兵許寧對調(diào)一下。
這是很陰的一招,看起來平淡無奇。從朱見深的角度來看,這樣也好,因為二人在一起兵權太重。雖然他很信任汪直,但對王越則未必放心。但他不了解許寧,而萬安是了解的——這是一個典型的老兵油子,他跟汪直在一塊兒肯定要出事。
沒多久,巡視大同的御史郭鏜就匯報說:汪直和許寧已經(jīng)水火不容,干了很多荒唐事。比如,汪直認為應該在A處布防,許寧認為應該在B處布防,汪直就把軍隊從B處調(diào)往A處,許寧馬上又下令從A處調(diào)往B處,汪直又下令回到A處……這樣反復調(diào)動好多次,讓士兵疲憊不堪。后來二人吵架互不相容,決定把軍隊一分為二,一人指揮一半。等等。
從這些事情來看,有可能許寧是受人指使故意跟汪直過不去,而汪直則是年少氣盛,跟許寧賭氣胡鬧。郭鏜的奏章上來以后,群臣討論的結果,認為這樣嚴重危害邊防安全,建議把汪直調(diào)開。
朱見深批準了這個意見,下令把汪直調(diào)往南京擔任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職位沒有降低,但實權是徹底沒有了。
從大同往南京的路上,汪直在驛站里遇到一個以前認識的地方官員。因為記得之前巡視地方的時候在他那里吃得不錯,就找他要東西吃。那個官員招待了汪直一頓,汪直吃得很高興,跟他聊天,說現(xiàn)在皇帝什么意思還不清楚,去了南京也不知道會怎么樣。然后又說明天我坐你的車走吧。第二天那個官員就起了個大早,躡手躡腳的上了車,生怕搞出動靜來驚醒汪直,偷偷摸摸先跑了。
《明史》記錄這個事兒是為了描寫汪直失寵以后不受待見的凄涼景象。但從中也可以看出來,汪直為官比較清廉:從大同到南京并沒有帶多少東西,沒有自己的豪華馬車,行李少到可以跟別人拼車走。這跟很多官員換地方的時候,總要帶上幾十車的家產(chǎn)形成了鮮明對比。從貶到南京之前歷次彈劾汪直的奏章來看,沒有一次提到過貪污問題。汪直的清廉應該是出名的,連最痛恨他的人也在這方面挑不出毛病。
到了南京以后,文官集團非常確信汪直已經(jīng)失寵了,于是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彈劾浪潮。朱見深最終同意給汪直降罪——也就是弄權、迫害官員、危害國防等罪名,下令把汪直貶為奉御。這是一個很輕的處罰,奉御是正六品官,相當于正處級或者副廳級。在南京當奉御,又沒有實際的職位,就相當于退休閑住。
緊接著,王越也被彈劾獲罪,剝奪了爵位和官職,他的兒子們也全部被免職。陳鉞則早在汪直獲罪之前就被貶官了。
汪直獲罪后第二年,小王子探聽到大同守將換人了,就帶兵前來試探。許寧呆在大同不肯出戰(zhàn),任憑蒙古兵四下?lián)屄?。這是邊關老兵油子的一貫作風:等蒙古人搶夠了撤退的時候,再出去追擊殺幾個走得慢的邀功。過了幾天果然有人來報告,說發(fā)現(xiàn)有一小隊蒙古兵押著一大群牛羊在外面不遠處經(jīng)過。許寧大喜,認為是落單的可以欺負一下,傾城而出跑出去搶功。不料中了小王子的埋伏,死傷上千人。許寧嚇得連大同城都沒跑回去,而是帶著敗軍跑到就近的一個小城里面躲了起來。還好小王子不了解情況,如果趁勝攻擊,大同就要丟了。
這么一場慘敗傳到北京,大家都知道就是把王越和汪直趕走造成的。但誰都不敢說,怕皇帝知道了召回二人。就這么著,文武百官都知道的事情,愣是把皇帝瞞了個嚴嚴實實。
——這個事情可以看出,皇帝一旦失去了可靠的耳目,就會被文官集團蒙蔽到什么程度。
大家都盼著許寧能找個機會打個勝仗,那么就能把這次慘敗糊弄過去。但這個許寧實在是個草包,以后再有蒙古兵過來,依然縮在城里不敢出去。就這么瞞了一年多,終于還是被御史告到了朱見深那里。
朱見深看到奏章氣得發(fā)抖,拍著桌子罵娘。下二人于錦衣衛(wèi)獄,判處死刑。但終究還是經(jīng)不住萬安等人反復求情,最后只是貶職了事。
他也沒有提啟用王越或汪直的事情。
朱見深為什么要將汪直貶謫、降罪,而且在大同慘敗之后也不再啟用呢?很難從史料中找到可靠的解釋。比較合理的推測有那么幾個:
首先,朱見深明白,文官集團跟汪直是勢不兩立的,早晚都要收拾他。汪直做的事情越多,得罪的人也就越多,將來被反攻倒算得越厲害。與其等到文官集團徹底攤牌,或者下一任皇帝來動手,不如自己早一點把他貶謫降罪。這樣其實對汪直是一種保護。
汪直和王越都沒有受什么苦,沒有下獄、沒有交法司審判,就是直接降職或者奪爵。王越在得知自己獲罪的時候,聽說朝廷的使者來了,一度想自殺,為的就是不被下獄遭到羞辱。但聽了詔書的內(nèi)容,其實沒什么,相當于強迫退休,也就無所謂,回家酒肉伺候去了。相反,汪直獲罪后,還有人想繼續(xù)彈劾他,反而會被朱見深收拾,下獄的下獄、貶職的貶職、罰俸的罰俸。
第二個原因,就是朱見深開始逐漸喪失進取心了,并不想再有什么更大的作為。
汪直被貶的時候,朱見深已經(jīng)當了十九年的皇帝。
十九年是一個很長的時間,足以磨平一個人的斗志。初登大位時治國平天下的激情慢慢消退。他越來越對修仙拜佛還有春藥這種東西感興趣。太監(jiān)梁芳得到重用,這個家伙以給皇帝煉春藥而出名;還有李孜省,因擅長研制長生藥和修道討得了皇帝喜歡;首輔萬安,則悄悄的給皇帝進獻了春宮圖。此外還大舉修建佛寺,封了很多和尚道士為西天佛子、大國師、禪師、真人、高士等等,數(shù)量有一兩千人。
與此同時,汪直卻還在邊關銳意進取,不斷的跟各方面鬧矛盾,對越來越沉迷于佛道的朱見深來說就是在添亂了。把汪直調(diào)走,可以平息各種爭議,過幾天清凈日子。
不管怎么說,汪直獲罪以后,朱見深就算是基本消停了。
——這也是皇帝終身制很難克服的弊端:乾綱獨斷的皇權固然會讓人興奮,但時間長了總會讓人倦怠。像朱元璋這種一口氣干上三十年不歇氣的皇帝太少了,只有創(chuàng)業(yè)君主才能做得到。后世子孫在皇宮里面長大的,能像朱見深這樣堅持十七八年已經(jīng)是不錯了。
經(jīng)過“治亂、治民、治吏”之后的朱見深,好像喪失了人生的奮斗目標。明朝著名的“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時代開始了。以內(nèi)閣首輔萬安為首的文官集團,把汪直整下去以后,就樂得天天糊弄鬼。站著茅坑不拉屎。每天喝喝茶聊聊天、收點賄賂、研究一下佛法道術之類就把日子混過去了。
還好,他們也沒干什么大的壞事,天下還算太平,邊境也還算安寧。
四年后,萬貴妃和朱見深相繼因病去世?!俺苫信d”的時代結束了。
朱見深去世后,廟號是憲宗。謚法:“創(chuàng)制垂法曰憲;刑政四方曰憲;文武可法曰憲”。能夠讓國家從混亂中重新確立制度和秩序,刑罰與文治并用以恢復國家強盛的才能稱之為“憲”。憲宗,也就是中興之主的意思。
明朝的品級制度是九品十八級。每一個品有兩級,比如二品分為正二品、從二品兩級;三品也分為正三品、從三品兩級。但是不能簡單的對應為現(xiàn)在的正職和副制的區(qū)別。而且武將品級最高,一品二品的高級武官極多;文官品級較低,但正二品的兵部尚書比一品武將權力大得多;宦官品級更低,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只有正四品,權力實際上于兵部尚書差不多。
明朝官員的職位設計和品級制度與現(xiàn)在差別很大。明朝的品級對應現(xiàn)在的官員級別,只能根據(jù)實際職位和權力,跟現(xiàn)在的官員的職位對應,再轉換成級別,得到一個大概差不多的模糊結論,精確對應是不可能的。
歷史上用這個廟號的還有唐憲宗和元憲宗,也分別是唐朝和元朝中期努力實現(xiàn)帝國中興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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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曉鵬。本文是《這個國家會好嗎:中國崛起的經(jīng)濟學分析》的前傳,目的在于重新解讀中國歷史,闡明中國崛起的文化歷史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