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薛濤和朱淑真分別為唐宋時期的著名女作家，后世對她們的學術(shù)成就頗多贊美之詞。如言薛濤作品“諷諭而不露，得詩人之妙”，“託意深遠， 非尋常裙屣所及”，更有“工絕句，無雌聲”之評語。而朱淑真的詞“有奇男子之所不如”，“實閨閣所罕見者”。這些都肯定了她們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對此學界不乏相應(yīng)個案研究成果。但是關(guān)于二者的比較分析卻相對較為鮮少，即便觸及也多局限在學術(shù)貢獻層面。其實二人的差異也體現(xiàn)在婚姻、愛情觀、交往等方面，頗值比較和研究。
［關(guān)鍵詞］ 唐宋；薛濤；朱淑真
薛濤有姿色，通音律，善辯慧，工詩賦，與劉采春、李冶、魚玄機并稱“唐朝四大女詩人”，與卓文君、花蕊夫人、黃娥并稱“蜀中四大才女”。她是縱橫文學與政治領(lǐng)域精明能干的文學加政治型女性，與其他如李季蘭、魚玄機比較，其清醒的政治頭腦、政治素質(zhì)和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歷史經(jīng)驗幾無人可以替代。朱淑真才思橫溢但婚姻不幸，其在文學領(lǐng)域的成就陳廷焯有一定位性的評價：“朱淑真詞才力不逮易安，然規(guī)模唐、五代，不失分寸。”
薛濤和朱淑真都是中國古代學術(shù)史上不可漠視的翹楚人物，對她們的研究大多從學術(shù)貢獻角度展開剖析比較，而她們的差異實即體現(xiàn)在如婚姻、愛情觀、交往等方方面面，通過分析，以圖還原呈現(xiàn)給讀者一個立體多元的薛濤、朱淑真。
一
薛濤、朱淑真作為女人，她們無一例外地渴望擁有美滿的婚姻：夫唱婦隨，盡享天倫。可她們終究或者終生遠離婚姻，或者遭遇不幸婚姻，最終分道揚鑣。薛濤終身未嫁，故而后人有“孤鸞一世，無福學鴛鴦”之慨嘆。
朱淑真則經(jīng)歷過一次婚嫁，那是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的無奈婚姻。既婚之后，她也曾試圖回歸家庭，甚至意識到“翰墨文章之能，非婦人女子之事”，還對丈夫抱著很大的希望，希望丈夫心懷大志。可見她對婚姻對家庭是寄予厚望的，畢竟家是溫馨的港灣。但是不久即生出“從官東西不自由”的慨嘆。且更為不幸的是，其丈夫乃一俗吏，更因其丈夫的過分放蕩放肆乃至對她動手施暴而仳離。面對婚姻生活的不幸，朱淑真只能“閣淚拋詩卷，無聊酒獨親”，飲酒、作詩、填詞是她排遣幽恨的最好辦法。朱淑真婚姻的不稱心，是造成她孟浪的主要因素?；橐霾蝗缫?，她開始哀怨，但在她沒有哀怨一輩子，而是勇敢地反抗封建禮教，當機立斷離開婚姻，并敢于重新尋找自己的幸福。這種種行為，都昭示了她大膽、倔強的性格和強烈的、鮮明的反封建的進步思想。也正是她極強的個性，讓她在那個時代顯得那么特立獨行。可惜，天不遂愿，朱淑真后又被迫與有情人分開。人事世事的無常、空虛使之斷腸，最后她在傷心、寂寞、吟嘆中抑郁而終。
造成二人婚姻生活結(jié)局的原因，恐難一言盡之，概與她們作為社會頂尖人物，高處不勝寒有關(guān)：自己眼光高，不能將就，希望異性對其仰視，于是矛盾就產(chǎn)生了。比如薛濤，她自己恐也明白，其營妓生活有污名節(jié)，但又恃才自負，追求一種平等忠誠的夫妻關(guān)系，結(jié)局可想而知。薛濤愛情破滅后心情的悲憤，體現(xiàn)在她的《春望詞四首》中：“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攬（一作襤）草結(jié)同心，將以遺知音。春愁正斷絶，春鳥復(fù)哀吟。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jié)同心人，空結(jié)同心草”。這個薛濤偷吃了智果，品嘗了禁果，失去了愛情卻獲得了才名?！巴須q（一作歲晚）君能賞，蒼蒼勁節(jié)奇”的詠竹之作，正是其最佳自況。
二
薛濤與朱淑真均屬社會上層，但相較而言，薛濤的社會資源遠遠多于優(yōu)于朱淑真，這點恐與唐宋社會對女性態(tài)度的或相對放縱或相對控制不無關(guān)系。
薛濤在社會交往方面可謂足夠體面，門庭若市。鎮(zhèn)蜀的韋皋、袁滋、李夷簡、王播、段文昌、杜元穎、郭釗、李德裕等，均相繼與薛濤有關(guān)聯(lián)，她都以歌伎兼清客的身份出入幕府。之所以如此，與她的多元才華有關(guān)，其才華不僅表現(xiàn)在藝術(shù)功力上，更表現(xiàn)在政治方面。她深知歷代幕府的政跡得失，成為節(jié)度使們咨詢政務(wù)的對象，受到極高禮遇。較之李季蘭的放浪無忌，薛濤更加顯得莊重高貴，更加平和。高崇文、武元衡、王健、元稹、白居易、劉禹錫、杜牧、張籍、令狐楚、牛僧孺、張祜、嚴綬、吳武陵、裴度、鄭資州、李郎中等名人雅士、名流才子、達官顯貴也與薛濤有過交往、唱和。如她與李德裕、李郎中、鄭資州分別有詩云“平臨云鳥八窗秋，壯壓西南四十州。詩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花落梧桐鳳別凰，想登秦嶺更凄涼。安仁縱有詩將賦，一半音詞雜悼亡”、“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薛濤一生幾乎都是過著“門前車馬半諸侯”的生活。
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薛濤與韋皋及元稹的關(guān)系。韋皋是最先賞識薛濤的名人，他把薛濤捧成蜀中首屈一指的交際花，并希望封其為女校書。他是薛濤的伯樂，沒有他，她的一生想必不會如此光華耀目。但也正是此公毀了薛濤：薛濤與眾男士的周旋流連，引起韋公的不滿。加之由于韋皋的寵愛，薛濤一度介入幕府的政事，后蜀何光遠在其著述中記載：“應(yīng)銜命使車每屆蜀，求見濤者甚眾，而濤性亦狂逸，所有見遺金帛，往往上納。韋公既知，且怒，于是不許從官”。此事加劇了韋皋的惱怒，于唐德宗貞元 5 年（789）將薛濤罰赴偏遠的松州。薛濤畢竟非同凡人，她在處境尷尬的時候，善于充分利用自己的長項，為韋皋寫了著名的“十離詩”。這十首詩用犬、筆、馬、鸚鵡、燕、珠、魚、鷹、竹、鏡來比自己，而把韋皋比作是自己所依靠著的主（家）、手、廄、籠、巢、掌、池、鞲、亭叢（亭）、臺，只因為犬咬親情客、筆鋒消磨盡、名駒驚玉郎、鸚鵡亂開腔、燕泥汗香枕、明珠有微瑕、魚戲折芙蓉、鷹竄入青云、竹筍鉆破墻、鏡面被塵封，所以引起主人的不快而遭致厭棄，寫得“情意感人，遂復(fù)寵”。亦即韋皋看過后又將薛濤追回，和好如初。元稹乃“貞元四杰”之一，曾被白居易夸為“儀形美丈夫”。薛濤曾有與元稹雙宿雙棲乃至嫁給元稹的想法與意向。不幸的是，風流詩人與移情別戀往往是一母同胞。薛濤一旦確認元稹沒有與她共聚白首的可能、不能與之締結(jié)姻緣，便安然接受事實，在清幽生活中度過晚年，黯然走向人生的終點?？傮w上說，薛濤早先有韋皋的呵護寵愛，之后又有一大群社會名流的追隨熱捧，其人生是輝煌耀眼的。
朱淑真可就沒有薛濤那樣的輝煌了，社會資源少得可憐，其情形可用相對寂寥、門可羅雀來形容，唯一賞識她的社會名流就是曾布夫人。朱淑真二十歲以前有一戀人，后被迫無奈與俗吏結(jié)婚。后幸被曾布夫人的賞識接到開封，后又遇一知心人，而晚到的愛情又因金兵攻汴而離散，心上人沒能尋得來，她也老了。其作品中，酒、愁、恨、斷腸等詞匯使用頻率極高，體現(xiàn)了詩人為情斷腸的實況。與李清照相比，風格迥異，李的作品充斥著國愁、家愁、情愁，大氣如虹。
朱淑真渴望知音，但理想與現(xiàn)實相矛盾，無奈的她只有以閱讀和寫作聊以自慰了。正是這個典型的怨婦加開放型的女人形象，身后竟然還背著“桑淄之行”、“泆女”、“孟浪”、“太縱”、“失婦德”等等辱罵之名。與唐之薛濤相比，朱淑真的遭遇真可謂悲憤之極，冤枉之至！
三
不論薛濤與朱淑真的婚姻、交往如何不同，二人對愛情均是堅貞不渝的，并且都在大膽地追求愛情，而且朱淑真的表現(xiàn)較之薛濤更率直更露骨，給后人留下了無盡的遐想空間。薛濤雖則終生未嫁，但是她有自己非常鮮明的愛情觀。她羨慕“雙鳧”，因其“雙棲綠地上，朝去暮飛還。更憶將雛日，同心蓮葉間”，她鄙視“柳絮”，因其“二月楊花輕復(fù)微，春風搖蕩惹人衣，他家本是無情物，一晌南飛又北飛”。她用“雨暗眉山江水流，離人掩袂立高樓”表達了自己的悲苦，又用《陌上?！分辛_敷的典故表達自己在離別后的忠貞：“雙旌千旗駢東陌，獨有羅敷望上頭”。我們可以想象，假如她有幸擁有了愛情，會如何投入和珍惜。朱淑真抗爭不幸婚姻，大膽追求愛情，“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她渴望能遇到知音，在“背燈初解繡裙腰”后投入情郎的懷抱，當暮鼓晚鐘催落夕陽之后，她迷戀著“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妖驕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這樣如醉如癡的生活。但是現(xiàn)實和理想總是無法統(tǒng)一，所以朱淑真每當臨風對月、對雨、對雪、對春夏秋冬都會黯然傷神，只有酒和詩詞才能排遣其心中的孤寂。她雖然常常以酒解憂、以詩代哭、以淚洗面，也難解怨恨。她領(lǐng)悟到：“縱有酒能消熟恨，寧無花解怨聲寒”？“酒從別后疏，淚向愁中盡。遙想楚云深，人遠天涯近”。當恨和愛達到極點以后，杜康也難解其憂了。作為一名女作家，因為這些詞對于戀愛生活的描寫非常坦率、大膽，語言又極潑辣、通俗，又完全不像離異女性的口吻和做派，所以曾經(jīng)受到某些維護封建倫常的評論者的指責，如說她是“未適乎情性之正”，“豈良人家婦所宜邪”。朱淑真渴望、追求愛情，未遂而老，于是成為了“不忍見春光”的斷腸人。她與李清照有別，李清照豪放但專一，至死思念的對象仍是第一任丈夫趙明誠。而朱淑真就像一只發(fā)情的蝴蝶，其感性顯然比李清照更加明顯、更加清晰。
比較唐朝的薛濤和宋朝的朱淑真，我們可以看出二人個性的差異而導(dǎo)致婚姻的結(jié)局、交往的程度和愛情觀的不同。如薛濤的性喜紅色，體現(xiàn)了她熱情活潑開闊的內(nèi)心世界。無論是“曉霞初疊赤城宮”中的金燈花，還是“競將紅纈染輕紗”中的海棠花，無不從“紅”處著筆。在獲釋回到成都后不久，她脫去樂籍，退居在澆花溪邊，“前溪獨立後溪行，鷺識朱牕自不驚。借問人間愁寂意，伯牙絃絶已無聲”10］，她經(jīng)常身著紅衣，在溪畔徘徊，開始思索著什么，在沉靜中顯出了成熟。她在門前種滿象杜鵑一樣的琵琶花，讓自己生活在紅浪般的花海里。甚至連曾經(jīng)名重價昂一時的“薛濤箋”也是“深紅小箋”。正是這一喜好，才使得她不論在處理個人婚姻還是交往層面，都凸顯出一種奔放活躍的傾向。相較而言，朱淑真則沒有這種魄力和聚力。
但是二人的差異可以更多地從唐宋兩個時代特景的深層內(nèi)涵來解剖，從中投影出唐宋社會變革的因素。唐朝社會環(huán)境相對寬松，傳統(tǒng)社會的影響和烙印也相對薄弱得多，女性的交往更加自由一些。而宋朝就不一樣了，更多的是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和羈絆，于是使得生于其時的朱淑真沒有了薛濤的馳騁捭闔、光艷四溢，但是即便如此，她的夫君仍然背叛她、羞辱她、折磨她。好不容易深得曾布夫人的賞識并因此幸遇心上人，但終究沒了下文，上天并不眷顧她，失望乃至絕望籠罩著她的身心，但畢竟尚未達到完全控制、徹底約束的程度，于是才有朱淑真直白、率真的愛情追求。所以，我們可以從兩個人的境遇看到唐宋社會的變化變遷。這也正是研究歷史進行比較探索的主旨和宗旨所在。
參考文獻：
［1］ 楊慎.升菴集（巻五薛濤詩）［M］.
［2］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下冊）卷一八六集部·總集類一［M］.北京：中華書局，1965，6：1690.
［3］ 胡震亨.唐音癸籤（巻八《評彚四》）［M］.
［4］ 魏仲恭.斷腸詞紀畧［M］.
［5］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M］.杜維沫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2.
［6］ 何光逺.鑒誡録（巻五《徐后事》）［M］.
［7］ 御選宋詩（巻四四《五言律詩十》）［M］.
［8］ 洪邁.萬首唐人絶句（巻二《五言》）［M］.
［9］ 御定全唐詩（巻八 0 三薛濤）［M］.
［10］ 薛濤.薛濤詩集·籌邊樓［M］.
［11］ 何光遠.鑒戒錄（卷一 0《蜀才婦》）［M］.
［12］ 卓人月匯選，徐士俊參評，谷輝之校點.古今詞統(tǒng)（卷四）［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1.
［13］ 御定佩文齋廣羣芳譜（卷五一《花譜·菊花四》）［M］.
［14］ 御選宋詩（巻五十六《七言律詩十二·朱淑真：元夜二首》）［M］.
［15］ 楊維禎.東維子集（巻七《序·曹氏雪齋·歌集序》）［M］.
［16］ 楊慎.詞品（卷二）［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