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當(dāng)軒集》中，有不少纏綿悱惻的情詩，《感舊四首》是其中最早的作品。據(jù)黃逸之《黃仲則年譜》，這四首七律作于乾隆三十年（1765），是仲則自述在宜興氿里讀書時的一段戀愛經(jīng)歷，其時，僅十七歲。至于詩人所戀者究屬何人，則已難于詳考了。
詩的首聯(lián)寫詩人與那位女郎的初次會面。“年時”，猶言當(dāng)年或那時?！傲飨肌?，指美酒，語出《抱樸子·祛惑》：“仙人但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饑渴?！痹娙藢Τ醮螘鏁r交杯狂飲的情景記得十分牢固，以致在二十七歲所寫的《綺懷》詩中，猶深情地回憶：“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試想，十多年過去了，可是當(dāng)時所飲的那杯酒仍醉在心頭，不曾消除，可見那酒味是何等濃烈，那情誼是何等真摯??！順便提一句，有人據(jù)首句“青樓”二字，便認(rèn)定詩人所戀者為青樓妓女，其實，“大道青樓”乃化用曹子建《美女篇》“青樓臨大道，高門結(jié)重關(guān)”之句，謂伊人深閉重樓之上，難以相見，但兩情相遇，終得一晤，“望不遮”三字，曲曲傳出此意，李義山《無題》詩中所謂“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是也。
頷聯(lián)寫兩人的定情相愛?！巴慕Y(jié)”，又名“同心方勝”，是一種用錦帶打成菱形連環(huán)回文樣式的結(jié)子，以象征男女間的相愛。梁武帝《有所思》詩云：“腰中雙綺帶，夢為同心結(jié)”，亦此意也?！敖庹Z花”，是唐玄宗稱譽(yù)楊貴妃之語（見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這里用以比喻伊人的美麗多情。此二句寫得艷麗而不淫靡，流美而極含蘊(yùn)。試比較仲則另一首小令：“一抹蓬松香鬋，繡帶綰春深淺。忽地轉(zhuǎn)星眸，因甚紅潮暈?zāi)?？不見，不見，日上珠簾一線？”（《如夢令》）“一抹”二句，即詩中所謂“風(fēng)前帶是同心結(jié)”；“忽地”二句，即詩中“杯底人如解語花”之意。
頸聯(lián)寫別后之悵惘?！跋露懦恰迸c“上闌門”均是地名，在長安的西郊，詩人借以代指與伊人相攜共游之所?！澳媳甭贰?，見出相隔之迢遙與蹤跡之難尋，晏殊所謂“獨(dú)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蝶戀花》），是也。“去來車”，見出期待之殷切與失望之頻繁，溫庭筠所謂“過盡千帆皆不是”（《夢江南》），柳永所謂“誤幾回、天際識孤舟”（《八聲甘州》），均此意也，只不過彼舟此車而已。
尾聯(lián)緊承五六兩句，寫別后追憶之深?！按掖矣X得揚(yáng)州夢”，化用杜牧《遺懷》“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句意，表面看來，是對情場生涯的懺悔，實際上乃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喟嘆。蓋相見無由，只能寄托于夢，然而短夢難憑，匆匆便醒，怎不令詩人棖觸無端？當(dāng)年的杜牧，雖“落魄江湖”，猶有長達(dá)十年之久的好夢，而詩人之夢，卻“匆匆覺得”，豈不更為可悲！“檢點(diǎn)閑愁在鬢華”，是自傷老大之辭。詩人《秋興》詩序中說：“昔潘黃門以三十二見二毛，為賦秋興。余則二十有三耳，臨風(fēng)攬鑒，已復(fù)種種。早凋如此，其何以堪？”既然他二十三歲已白發(fā)種種，那么十七歲時兩鬢微斑，則完全可能，可知“閑愁在鬢華”云云，并非無病呻吟。值得注意的是，此句不僅是寫實，也暗用了《古詩十九首》中“思君令人老”之意，說明詩人之所以兩鬢花白，正是由于苦思伊人之故。
此詩前四句是寫相見時的歡愉，后四句是寫分別后的惆悵，以當(dāng)時之樂，襯今日之悲，前后對比強(qiáng)烈，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特別是中間兩聯(lián)，一承一轉(zhuǎn)，不僅針線細(xì)密，而且含蓄蘊(yùn)藉，頗見詩人匠心。（熊盛元）
首聯(lián)是倒裝錯綜句式，按正常語序，應(yīng)是：窗前的啼鵑又聲聲把我從宿酲中喚起，似乎在催我歸去。這兩句從字面來看，是化用韓愈《贈同游》“喚起窗全曙，催歸日未西”之句，實際上也暗含金昌緒“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春怨》）之意。自一別之后，伊人蹤跡杳然，只有夢中才能一晤，然而啼鵑無情，偏喚夢醒，怎不令詩人倍覺煩惱？詩中著一“又”字，可見鵑催夢醒已非一次。更何況杜鵑催歸之日，正是春色將闌之時，豈不更使詩人平添一段煩惱？值得玩味的是“尚宿酲”三字，“酲”者，因酒醉而神志不清之謂也。詩人夢醒之后，而酒意猶未全消，神志仍然癡迷，是因為昨夜喝酒太多？還是因為在夢中又與伊人一道共“醉流霞”？也許二者兼而有之吧？
頷聯(lián)二句是慨嘆舊日之盟誓猶在，而此時之心境全非?！暗で唷?，指丹砂和青艧，是兩種可作顏料的礦物，因其色不易褪去，所以常用來比喻堅貞不渝的盟約。阮籍《詠懷》中所謂“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即是此意?！跋嗳纭保杆抉R相如，西漢時著名的辭賦家，因其曾以琴聲挑逗卓文君，故用以自比?！暗で嗯f誓相如札”，意謂我們當(dāng)時信誓旦旦的盟約還留存在書札之中?！岸U榻”，指和尚坐禪的床榻。杜牧《醉后題僧院》詩云：“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飏落花風(fēng)?！敝賱t借用此典，乃是狀寫此時獨(dú)處的索寞惆悵之情，并非真的悟出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禪理。就其結(jié)構(gòu)來看，此句既遙承前首“匆匆覺得揚(yáng)州夢”之句，又為下文的“回首三生”與“細(xì)逐空香”埋下伏筆。
頸聯(lián)乃刻骨情語，寫得極為凄苦?！皠e后相思空一水”，化用《詩經(jīng)·秦風(fēng)·蒹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與《古詩十九首》“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句意，其苦澀之況味，與李義山“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無題》）庶幾相近。“重來回首已三生”，意境大似義山“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錦瑟》）。所謂“三生”，指前生、今生和來生，系佛家用語。仲則自知今生已無緣與伊人相會，故只好寄望于來生，如此凄厲之句，讀來真令人悲痛欲絕。《兩當(dāng)軒集》中，與此相類的怨斷之音甚多，如“三生難化心成石，九死空嘗膽作丸”（《感舊四首》）、“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綺懷》）……無怪乎洪亮吉會把他比作“咽露秋蟲，舞風(fēng)病鶴”(《北江詩話》)了。
尾聯(lián)緊承“重來”一句，謂當(dāng)時幽會處的云階月地依然如故，但伊人已去，只余一片空香，供我細(xì)逐追尋而已。“云階月地”，指籠罩在彩云明月下的幽階，東坡所謂“月地云階漫一樽，玉奴終不負(fù)東昏”，是也。“空香”，指縹緲不定、若有若無的香味。佛家認(rèn)為，一切香氣，終歸虛無，故曰“空香”。仲則借用此辭，比喻伊人當(dāng)年的薌澤。蓋伊人已去，其音容笑貌依稀宛在，一如散發(fā)在空際的余香，飄忽不定，瞻焉在前，忽而在后也?！凹?xì)逐空香百遍行”，是一種幻覺描寫，表面看來，似乎無理可喻，其實正是詩人神魂癡迷的絕妙寫照。非深于情者，不能有此幻覺；非擅寫情者，不能得此妙句。仲則《丑奴兒慢·春日》詞中，亦寫幻覺，可與此同參：“徘徊花下，分明認(rèn)得，三五年時。是何人挑將竹淚，粘上空枝？請試低頭，影兒憔悴浸春池。此間深處，是伊歸路，莫學(xué)相思?！?/div>
仲則之詩，大體充滿一種抑郁的情調(diào)。他在《雜感》詩中曾這樣表現(xiàn)他的文藝主張：“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并在詩后自注云：“或戒以吟苦非福，謝之而已?！痹谥賱t看來，詩乃是詩人的不平之鳴，就像春鳥秋蟲一樣，要唱出自己內(nèi)心的悲哀。這首詩完全體現(xiàn)了仲則的這一文藝主張。有趣的是，法國現(xiàn)代派詩人波德萊爾也有類似的看法，他認(rèn)為詩歌的目的在于發(fā)泄“人生苦惱”，任何“美”都會“有不幸在其中”，而“憂郁”則是“美的最燦爛出色的伴侶。”（轉(zhuǎn)引自陳慧《論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xué)及其他》）波德萊爾也擅寫幻覺，倘若他讀過仲則之詩，一定會把仲則引為同調(diào)的。（熊盛元）
感舊四首（其三） 黃景仁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涴淚痕新。
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在前首詩的結(jié)尾，詩人寫道：“細(xì)逐空香百遍行”。在那飄忽不定的“空香”之中，伊人的倩影已仿佛出現(xiàn)在詩人的眼前，詩人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喃喃地對她說：“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涴淚痕新?！蹦闱心谂R行時頻頻地念叨我?。∫睬心贋槲铱奁?，致使斑斑的湘妃竹上又添上了新的淚痕，詩人是不說自己的憶念之切，淚水之多，卻勸對方不要念叨自己，無須淚水汍瀾，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癡情呼告，直可驚泣神鬼，感發(fā)風(fēng)云矣！尤堪尋味者，“念”已“頻”矣，偏云“遮莫”；“淚”已“涴”矣，偏又曰“留”，遂使詩句更多一番曲折，別饒一番情致。
“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這兩句乃是詩人對“她”的內(nèi)心披露：你大概是因為怨我像湖州刺史杜牧一樣沒有立下堅約，才被迫嫁人吧？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該把我當(dāng)成陌路之人呀！“刺史”，指杜牧，他在湖州時，曾與一女相戀，堅定十年之后迎娶。后任湖州刺史時，尋訪此女，方知她已嫁人生子。因賦詩一首：“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耧L(fēng)吹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薄笆捓伞保褐笧榕铀鶓俚哪凶?。崔郊《贈婢詩》：“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仲則用此二典，似乎是自責(zé)當(dāng)時盟約不堅，又似乎是嗔怪伊人對己薄情，但前首詩中，明明有“丹青舊誓相如札”之句，怎能說“刺史無堅約”？這首詩中，明明有“遮莫臨行念我頻”之勸，她豈會視我“作路人”？可見此二句實是對封建禮教的咒詈，包含著一種萬劫不復(fù)的怨悱。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此二句是仲則詩中最出色的幻覺描寫。“彩云”一詞，在古人的筆下，常是美麗女子的象征。李白“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宮中行樂詞》）、晏小山“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臨江仙》）可證。詩人望著冉冉欲飛的彩云，眼前似乎幻出伊人輕盈的體態(tài)，“疑”字極妙，既點(diǎn)出“望里彩云”是一種幻覺，又襯出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企盼與癡迷?！俺钸叴核?，暗融李后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句意，但比原句更為凝練、含蓄?！肮省闭?，故意也。春水流動，已使人生愁，而春水更不饒人，故意漾起粼粼綠波，攪亂詩人本難平靜的心瀾，這對詩人來說，豈不更是“獻(xiàn)愁供恨”么？可見詩中的“春水”，并非單純的比喻，而是帶有濃厚感情色彩的象征，它象征著潛藏在詩人心靈隱秘處的欲望，這種欲望因“望里彩云”而觸發(fā)，可惜的是，這種欲望遭到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壓抑，根本不可能付諸實現(xiàn)，此仲則所以有“愁邊”之嘆也。值得一提的是，西方現(xiàn)代派詩人艾略特的《荒原》有“水里的死亡”之句，也是以水象征情欲，艾氏不可能讀過仲則此詩，而構(gòu)思卻如此相似，可見中西文心大可溝通。
最后兩句點(diǎn)明自己悲傷的原因：心中的伊人已入侯門，縱有珊瑚百尺，珍珠千斛，也難換取她未嫁之身了。“羅敷”，是古時對美女的通稱。漢樂府民歌《陌上?！罚骸扒厥嫌泻门?，自名為羅敷”，《孔雀東南飛》：“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仲則借以指代伊人。這兩句是讓步句式，此種句式，一般都用“縱”字關(guān)聯(lián)，如“縱有花枝如畫里，看花不似少年情”（程立本《題梨花圖》）、“如今縱有相逢處，不是桃花是綠陰”（趙師秀《采藥徑》）、“黃金縱買長門賦，逝水終殘?zhí)翰ā保ㄠw佐卿《宮詞》）……仲則所以不用關(guān)聯(lián)詞語，一來是想加強(qiáng)語勢，二來是避免句式與頷聯(lián)重復(fù)，倘改作“縱然留得珠千斛”或“縱然百尺珊瑚在”，則不僅強(qiáng)調(diào)的語氣減弱，而且句式也嫌板滯矣。（熊盛元）
感舊四首（其四） 黃景仁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烏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zhuǎn)千回只自憐。
《感舊四首》是組詩。這種形式貴在潛氣內(nèi)轉(zhuǎn)，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是也。即以此詩開頭“從此音塵各悄然”為例，它不僅緊承第三首的結(jié)尾，而且遠(yuǎn)承第二首的“別后相思空一水”與第一首“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結(jié)構(gòu)如此細(xì)密，誠令人驚嘆。劉勰云：“若夫絕筆斷章，譬乘舟之振楫；會詞切理，如引轡以揮鞭。克終底績，寄深寫遠(yuǎn)”（《文心雕龍·附會》），此之謂也。
“從此音塵各悄然”，寫的是人各一方的悵惘。昔韋莊《荷葉杯》詞云：“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現(xiàn)在，伊人已非“羅敷未嫁身”，而是“侯門一入深似?！?，自然也是“相見更無因”了?！按荷饺琪觳萑鐭煛保洲D(zhuǎn)寫幻覺。伊人既不可見，只有悵然凝望。那遠(yuǎn)處隱約的春山，似乎幻出她青春的眉黛；那遠(yuǎn)粘天際的芳草，漠漠如煙，似乎幻出當(dāng)日云煙般的情事。然而，這一切的幻境，非但不能慰藉詩人孤苦的情懷，反而使他更添一段憂愁。他想起李義山“總把春山掃眉黛，不知供得幾多愁”（《代贈》）和李后主“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清平樂》）之類的詩句，不禁更覺凄迷。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頷聯(lián)二句融情入景，景中含情?！皡窃贰?，古詩中多用來代指蘇州，那里當(dāng)時他當(dāng)年與伊人幽會之地。“郵亭”，猶言驛站或旅舍，暗示詩人已在旅途之中，與第二首“啼鵑催去又聲聲”呼應(yīng)。時間的遞換，地點(diǎn)的轉(zhuǎn)移，于此透露消息，此乃詩人文心細(xì)密之處，不可輕輕放過。三更雨聲，頻頻入耳，詩人之徹夜不眠可知。風(fēng)雨無情，鮮花不知凋殘幾許，詩人為此而傷心流淚，真?zhèn)€是“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聶勝瓊《鷓鴣天》）了。身置吳苑，已不勝愁；及至郵亭，更添離恨，想起陶谷《風(fēng)光好》中“好姻緣，惡姻緣，只得郵亭一夜眠”及周清真《大酺》中“郵亭無人處，聽檐聲不斷，困眠初熟”之句，不禁倍覺凄清矣。這二句寫雨中情懷，把無盡的相思融入迷蒙的雨中，意向流美，情韻俱佳，堪稱絕妙佳句。
“詎有青烏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頸聯(lián)二句是流水對，語氣前后貫通，筆致圓融流走?！霸n有”，猶言豈有或哪有?！扒酁酢?，即青鳥，相傳是西王母的使者（見《山海經(jīng)》郭璞注）。詩中為牽就平仄，故易鳥為烏。就意脈看，此句遙承首句之“音塵各悄然”?！板\瑟”，語本李義山《錦瑟》詩。仲則所謂“聊將錦瑟記流年”者，即義山詩中“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之意也。這兩句的意思是說：哪會有西王母的青鳥為我傳遞別后的詩句？只能姑且憑李商隱的《錦瑟》詩記錄已經(jīng)流逝的華年。詩中“詎”、“聊”二字，相互推挽，使兩句氣脈相連，此誠虛詞之妙用也。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zhuǎn)千回只自憐”，尾聯(lián)二句，設(shè)想將來重會時情景?！懊摫恪?，猶言倘使?！拔⒅?，是唐代詩人元稹的字。元稹曾作《會真記》傳奇，記張生與崔鶯鶯的相戀經(jīng)過。張生中舉后遺棄鶯鶯，鶯鶯亦改適他人，后來張生過其居，鶯鶯潛寄一詩云：“自從消瘦減容光，百轉(zhuǎn)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敝賱t借用此典，以比況自己與伊人的一段情史，并推想他日即便重逢，也無法再續(xù)舊緣，只能百轉(zhuǎn)千回，枉自嗟嘆而已。一般來說，在推想將來時，總希望能有好的結(jié)局?？墒?，仲則卻不然，可見他此時失望的情緒已到了極點(diǎn)。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zhuǎn)心傷剝后蕉”，這是仲則《綺懷》中的兩句詩，也可以說是《感舊四首》的基調(diào)。這四首詩所表現(xiàn)的，正是這種纏綿的思緒和宛轉(zhuǎn)的情懷。這是一種古老的題材，從詩經(jīng)、楚辭到漢樂府、六朝民歌，以至唐詩、宋詞、元曲，名篇佳什已不計其數(shù)。倘無真摯的情感與超人的才思，是絕不可能再出新意了?？少F的是，仲則以他細(xì)膩的筆觸，蘸著他的血淚，寫出了絲毫不比前人遜色的愛情詩篇。仲則在愛情上失敗了，但他的創(chuàng)作卻獲得成功。人的一生中，誰也不希望發(fā)生此類悲慘的情事；但文學(xué)的寶庫里，卻不可沒有此類纏綿的詩篇。仲則何以會在創(chuàng)作上獲得成功？這當(dāng)然與他超人的才氣分不開，但最關(guān)鍵的是，他是用自己的淚，自己的血，乃至自己整個的生命去寫詩。朱石君《念奴嬌·題黃仲則詞后》中說：“感慨凄涼，盡平生、嘔出一腔心血。”我以為，這就是仲則詩何以能感發(fā)人心的真正原因。（熊盛元）
山房夜雨 黃景仁
山鬼帶雨啼，饑鼯背燈立。
推窗見孤竹，如人向我揖。
靜聽千巖松，風(fēng)聲苦于泣。
仲則之詩，往往采用“理智的交融”的表現(xiàn)手法。所謂“理智的交融”，是一種“超出正常的情感、理性之外的內(nèi)心體驗。在這種體驗中，主體與對象完全融合在一起?！保ū说谩き偹埂兑庀笈稍娺x》）。這首詩很能體現(xiàn)這個特色：六句詩中，每句都有一個獨(dú)特的物，物與物之間，構(gòu)成獨(dú)立的景，景中又寄寓著詩人的情，形成一種特有的意象：物——景——情。雨中的山鬼、背燈的饑鼯這兩個物體，構(gòu)成凄迷之景，顯得詩人的寂寞之情；窗外的孤竹、室內(nèi)的詩人這兩個實體，構(gòu)成挺拔之景，體現(xiàn)詩人的孤傲之情；巖上的群松、松間的寒風(fēng)這兩種實物，構(gòu)成蕭颯之景，表現(xiàn)詩人的凄苦之情。這六種物、三幅景，又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更增添一種迷惘之情，從而構(gòu)成一個統(tǒng)一完整的意象。
由黃仲則的這首詩，我們很自然地會聯(lián)想到美國意象派詩人杜利脫爾的《奧利特》：“翻騰吧，大海——/翻騰起尖尖的松針，/把你巨大的松針/傾瀉在我們的巖石上，/把你的綠扔在我們的身上，/用你池水似的杉覆蓋著我們?！贝蠛＜此闪郑闪旨创蠛?，詩人融化在那一片神秘的綠中，這與黃仲則融化在那一片迷蒙煙雨中的意象不是極為相似么？
這種“理智的交融”手法，溯其源流，當(dāng)來自李賀與李商隱。先看李賀的《秋來》詩：“桐風(fēng)驚心壯士苦，衰燈絡(luò)緯啼寒素。誰看青簡一編書，不遣花蟲粉空蠹？思牽今夜腸應(yīng)直，雨冷香魂吊書客。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賀此詩，寫得“鬼”氣幢幢，特別是“衰燈”與“雨冷”二句，前者以絡(luò)緯的啼聲，比成織布的杼聲，以“啼”字綰連，而不作理性的說明；后者不說書客憑吊鬼魂，卻反過來說“香魂吊書客”，意象陰冷肅殺，色彩昏黯冷艷。仲則詩中“山鬼帶雨啼，饑鼯背燈立”二句，顯然受了李賀的影響，但情感是凄迷的，不像李賀那樣凄厲；雖然也出現(xiàn)了“鬼”字，但并不像昌谷那樣陰冷，使人毛骨悚然。再看李商隱的《楚宮》：“湘波如淚色漻漻，楚厲迷魂逐恨遙。楓樹夜猿愁自斷，女蘿山鬼語相邀。”玉谿生此詩同樣也受到李賀的影響，也以“鬼”來渲染迷離悵惘之情，但境界似比李賀更茫遠(yuǎn)。就這一點(diǎn)來說，仲則似乎更接近義山。不過仲則詩中的物象是兩兩對舉，與玉谿“楓樹”一聯(lián)表現(xiàn)手法相似，而不同玉谿“湘波”、“楚厲”兩句的層進(jìn)和補(bǔ)充。總之，仲則繼承了李賀與李商隱的表現(xiàn)手法，但又有所變化，就“物——景——情”三者的渾然一體，似乎比昌谷、玉谿更加成功。
一般來說，運(yùn)用這種表現(xiàn)手法的詩歌，其主旨往往難以把握。仲則此詩的主旨究竟何在？我以為把握它的關(guān)鍵是“推窗見孤竹，如人向我揖”兩句?！肮轮?，竹特生者”（參見《周禮·春宮》注）。山中之竹本來很多，但在詩人眼里，卻只有一竿孤零零的竹子，這不正是詩人自我形象的寫照么？仲則長期寄人籬下，壯志難酬，他希圖自立，像窗外的孤竹那樣，直節(jié)凌云。他也許由此聯(lián)想到孤竹君之二子伯夷、叔齊的“恥食周粟”，而自己卻為生活所迫，不得不依人幕下，因而在恍惚間產(chǎn)生一種“如人向我揖”的幻覺。這種幻覺，既顯示出詩人內(nèi)心的凄苦，同時也體現(xiàn)了他孤傲耿介的性格。（熊盛元）
都門秋思四首（其四） 黃景仁
側(cè)身人海嘆棲遲，浪說文章擅色絲。
倦客馬卿誰買賦？諸生何武漫稱詩。
一梳霜冷慈親髮，半甑塵凝病婦炊。
為語繞枝烏鵲道：天寒休傍最高枝。
《都門秋思》作于乾隆四十二年（1799年）秋，仲則時年二十九歲。全詩共四首，這是其中的第四首。
仲則之詩一般不愛用典，以白描見長。而此詩卻幾乎句句用典，風(fēng)格近乎杜甫。首句嘆息自己置身京都茫茫人海之中，落魄失意，空有絕妙文章，卻無人賞識?！皞?cè)身”，可見其在京都的行動不如意?！皸t”，語出《詩經(jīng)·陳門·衡風(fēng)》：“衡門之下，可見棲遲”，本為游息之意，引申為漂泊失意，李賀《致酒行》：“零落棲遲一杯酒”，即此意也。仲則用“棲遲”一詞，既有落拓失意的感慨，又有甘于貧賤的自慰。“色絲”代指文章絕妙，典出《世說·捷語》：“魏武嘗過曹娥碑下，楊修從碑背上見題‘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修曰：‘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齏臼，受辛也，于字為辭。所謂絕妙好辭也?！本渲兄弧袄恕弊郑ā袄恕币鉃榭兆?、徒然），寄慨深沉，大有杜甫“文章憎命達(dá)”的意味。
頷聯(lián)緊承“浪說文章擅色絲”一句，進(jìn)一步申說文章之無用。馬卿，指西漢的司馬相如，他字長卿，故稱。據(jù)相傳為西漢司馬相如所作的《長門賦》載：“孝武皇帝陳皇后，時得幸，頗妒，別在長門宮，愁悶悲思。聞蜀郡成都司馬相如，天下工為文，奉黃金百斤，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秋之辭，而相如為文，以悟主上。陳皇后復(fù)得親幸?！敝賱t以司馬相如自況，當(dāng)年的馬卿一篇《長門賦》，價值百金，而自己雖“擅色絲”，卻無人賞識?！罢l買賦”，這一詰問，實包含無限的辛酸和激憤。何武，字君公，西漢時蜀郡郫縣人。《漢書·何武王嘉師丹傳》：“……益州刺史王襄使辯士王褒頌漢德，作《中和》、《樂職》、《宣布》詩三篇。（何）武年十四五，與成都楊覆眾等共習(xí)歌之，是時宣帝循武帝故事，求通達(dá)茂異事，召見武等于宣室?！园秊榇t，武等賜帛罷?！敝賱t借用此典以指自己向清高帝獻(xiàn)詩事。在寫此詩的頭一年四月，乾隆皇帝因平定四川兩金川回京，途徑天津，各地士子進(jìn)獻(xiàn)詩賦，仲則獻(xiàn)《平金川鐃歌十章》及《平定兩金川大功告成恭紀(jì)》等詩，評為二等，賜緞二匹，充武英殿書簽官?！奥Q詩”的“漫”，意為徒然、枉然，其中既有對文章無用的慨嘆，更有對自己獻(xiàn)詩之舉的追悔，太史公《報任安書》中所謂“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是也。
頸聯(lián)遙承第一句“側(cè)身人海嘆棲遲”，慨嘆自己零落棲遲，偃蹇失意，以致累及老母和愛妻?！耙皇帷本涫钦f老母?！八弊旨赛c(diǎn)明時令正值秋日，同時又喻指母親頭發(fā)之白。“半甑”句是說愛妻?！瓣怠笔枪糯鲲埖耐咂??！逗鬂h書·獨(dú)行列傳》說范冉家貧，人稱“甑中生塵范史云”。這兩句練字精警，對仗工整，寫出了仲則對母親與妻子的摯愛與愧疚。按正常順序，此二句應(yīng)該是“慈親梳發(fā)秋霜冷，病夫持炊甑塵凝”，但如果真這樣寫，則不僅對仗不工，平仄不調(diào)，而且句法也顯得稚嫩了。
尾聯(lián)收束全詩。曹操《短歌行》中有“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之句，是用烏鵲繞樹比喻賢士擇主。仲則翻用此典，意思是說，既然我寄跡京都，棲遲零落，文章既不見賞，家眷又難供養(yǎng)，那么我又何必留戀京闕呢？由此看來，“天寒休傍最高枝”實含有不與統(tǒng)治者合作的意思。
縱觀全詩，風(fēng)格沉郁，用典雖多，但并不晦澀。特別是頸聯(lián)的煉字鍛句，頗見功力。翁方綱稱仲則詩“沉郁清壯，鏗鏘出金石，試摘其一二語，可通風(fēng)云而泣鬼神”（《悔存詩鈔序》），良非虛譽(yù)。（熊盛元）
